渔村的夜晚,潮湿,闷热,阿九给阿州一边打着蒲扇,一边给妹妹唱民谣。
阿九有一副好嗓子,渔民们都说,声音好的男子脾气也好。以后不知道哪家姑娘嫁给他,可有福气了。
但阿九偏不怎么爱说话,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阿州,生机勃勃、怒气冲冲、张牙舞爪,像个小炮仗。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咿呀咿儿哟呀哟,咿呀咿儿哟……”
妹妹阿梅才两岁多,人小困大,早就睡着了。
打着补丁的蚊帐,木头架子搭的床,露着洞的吊脚屋顶,照进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外面海浪拍打沙滩,一声一声像心潮起伏,又像是呜呜咽咽的哭。
阿九蹙着眉头,还不知道,兄妹三人明天的一日三餐着落在哪里,会不会饿肚子。
“哥,这曲子叫什么……有咱俩的名字……阿九、阿州,里头都有……月亮孃孃照着咱们呢……哥,你再唱,你唱地真好听……”
阿九朝着睡眼惺忪的弟弟笑了笑,并不说话。
“哥,你跟我说说话呀……”
阿州迷迷糊糊,也要睡着了,他眼里的哥哥阿九,还是十几岁的模样,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明明两人是孪生兄弟,可哥哥从小就比自己要沉稳很多。妹妹小,时常哭闹着找娘,哄妹妹时,哥哥会开嗓唱歌。带着些阿州不会有的悲伤的柔情。
“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哥,我听话……只要船霸不欺负咱,我就不跟他们打架了……”
阿州难得服软,可面前阿九的面目却开始模糊,阿九身影也被帐子阻隔了,任凭阿州怎么努力睁大眼睛,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哥,哥……”
阿州急切地想掀开帐子,可阿九的身影消失地更快,他怎么也追不上。
去往蒲台岛的渡轮上,阿州猛地惊醒。
他在船舱里倚着椅背睡着了,环顾四周,弦窗外明月高挂、夜色茫茫、波涛平静,蒲台岛还是一个远处的阴影。
他梦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和哥哥,那时候,爹娘刚刚死在台风里,他们随着渔船一起碎在海上,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听说死去的亲人入梦,是不会跟阳间的人说话的,九哥一句话也未说。
阿州只记得那首梦中的民谣,他儿时那段兄弟相依为命的时光里,哥哥给他和妹妹唱的民谣。
小时候阿州觉得这曲子是首欢快的民间小调,哥哥哼了哄睡妹妹的,可现在他想来,觉得这首曲子真伤心。
流血受伤的一直是哥哥,船霸欺负的,也是哥哥,哥哥护着他,不让人欺负他们兄妹三个。哥哥承担了一切。
他太不懂事了,妹妹病了,哥哥带妹妹去香港治病,后来还能寄钱供他识字。他天真地认为哥哥有本事,怎么知道哥哥出卖了良心、出卖了性命。
他愚蠢又自私地吸着哥哥的血,他能读书,九哥却不得不做刀口上舔血的杀手。
阿州望着海上的月亮,真的很想、很想他已死去的哥哥。
妹妹说,在遇到了阿天后,哥哥也曾捏着块手帕,一坐一夜,出神地望过天上的月亮。
他恨着大太太的狠毒,恨着宋家老爷的绝情,恨着那个少爷,都是因为他,哥哥才会死。
但他现在知道了,他谁都恨不起。
他的恨,更多的是恨自己,恨自己的天真残忍与无知。
蒲台岛宋宅,一片人仰马翻、惊慌失措,所有人都在找阿天少爷。
大夫请来有什么用,病人不见了。
阿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他的卧室,消失在宅子里。但一个发着烧的病人,能飞了不成。
阿九心急如焚,阿天几乎没有出过他自己的院子,又能去哪里呢?在内宅里、花园里、外跨院,任何阿天去过没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人。
阿九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又回了阿天的房间。
床上没有人,床下没有人,拖鞋在脚踏边。他环顾四周,敏锐地将视线凝注在墙边的雕花螺钿红木衣柜上。
阿九大步走过去,轻轻勾着铜环拉开一扇衣柜门,里面是隔板,叠放着一些衣服,没有人。
阿九觉得不对,又拉开了靠里侧的衣柜门,这一格里是挂放的衣服,夜里黑黢黢的,乍一看,也是无人。
但阿九有着强烈的直觉,总觉得不对,他伸出手拨开衣服,在衣柜的深处角落,终于露出一片熟悉的衣角。
终于找到了,阿天躲在衣柜里,光着脚蜷缩成小小一团,似乎已经睡着了。
阿九刚松口气,可望见阿天烧地赤红的颧,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他赶紧弯腰把人抱出来,一入怀才发现,阿天浑身滚烫,几乎陷入昏睡。
阿九心急如焚地把阿天放在床上躺好,捧起那细弱的手腕给大夫。大夫中西兼修,仔细号了脉才说:
“病人受过巨大刺激,痰迷心窍,肝经郁结,三焦淤堵,再加上急怒攻心,所以才会高烧不退。不用打针,我开一个方子,四清汤,熬了服上三剂,见效继续服用。只是仅作缓解,却不易根治。”
大夫开出方子,立刻就有人去熬药。
阿天依旧不喜欢苦涩的药汁,昏睡中也迷迷糊糊苦醒了。
阿天有了一点意识。
屋子里乱糟糟的,又像以前那个时候,有一些陌生人打开他的房门,有人摁着他不让他挣扎,有人把他捆起来,有人让他吃苦涩的黑汁子。那时阿天会极力反抗,全都吐出来。
今天的阿天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抗拒,药汁送进嘴里一口,刚刚咽下去,他的身体容纳不下,接着就反射般地吐出来,特别难喂。
阿天看见阿杰,不管不顾地一边呕着,一边流下泪来扯住他的袖子:
“阿九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天哭得悲悲切切,眼泪止不住:
“他嫌我烦……嫌我不是女人……不能生孩子……”
阿九还骗了他……把他的秘密告诉坏人……他喜欢男人的秘密……坏人知道了……阿九难道不爱他了吗……只是为了秘密接近他吗……
比起阿九对他的嫌弃,他更怕阿九从来没有爱过他。
阿天咬白了嘴唇,高烧到头昏,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抛弃的凄凄惨惨的小动物,只想立刻找一个安全的港湾舔舐伤口。
“做饭做家务……我可以学的……阿九……我想阿九了……他去哪儿了……”
阿九被阿天紧紧拽着,听着他一声一声喊着“阿九”,肝肠寸断。
“阿天……”
阿九艰涩地开口。他想俯身理一理阿天额头上汗湿的黑发,想轻轻抱住那个缩成一团的人,想让他清醒一点,想告诉他真相,阿九没有死,阿九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阿……阿天……”
另一个声音几乎与阿九同时迟疑着响起,打断了阿九想说的话。阿宝管家带来了阿州。
阿州比之前收敛和沉默了很多,在知道了阿天对哥哥的深情之后,人非草木,怎么会不受触动,只是他的内心还在受着撕扯。
阿州喊了一声阿天走过来,阿天眼睛瞬间就有了光彩,丢掉阿九的衣襟,扑在阿州的怀抱里。
是阿九呀,他刚刚想东想西,可只要阿九来了,他什么都不想了,他可以忘记一切。
阿天虔诚地仰着头,盛满星光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阿九,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又不见了……”
阿州这次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还不太习惯宽容,但也部分地原谅了阿天。
他坐在阿天床边,怀里揽着人,端过那碗药,深吸一口气,带着少有的平和,淡淡劝道:
“生病就得吃药,吃了药才会好……”
阿天瞬间变乖了,也不怕苦了,张开嘴巴一勺一口的,开始好好吃药。
阿九踉跄狼狈地退到角落里,阿州,阿天现在只需要他的弟弟阿州,不需要面目全非的阿九。
即使说出来他是阿九,阿天也不可能认出他的,反而只会害的阿天继续混乱魔怔。
阿天,我的阿天。
他不想看见阿天生病,只愿阿天快乐,哪怕阿天永远沉睡在人为编织出的华胥一梦,他也愿意保护这个梦不碎,给阿天一方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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