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南方边境，画山市。
佳源酒店前台小李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制服兜里揣着客房部十三层的万能房卡，苦着脸走进电梯。
方才她接到一通1319房住客打到服务台的电话，可奇怪的是，接起来之后，对面却是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本以为是客人不小心误拨，打算直接挂掉听筒当做无事发生，偏偏那位一向死较真的值班经理就在跟前盯着。经理担心客人那边出什么状况，吩咐小李赶紧上去瞧瞧。
此时已近凌晨三点，小李才刚半捂着眼睛透过指缝瑟瑟发抖地看完一部恐怖电影，正是整颗灵魂最易碎的时候，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招得她心尖儿打颤肝胆欲裂。而电梯这样的幽闭空间，又特别容易引人胡思乱想。
于是她开始低声哼唱前阵子全网大火的那首《从晚风到晨曦》，靠欢乐愉悦的旋律给自己壮胆。
1319房的客人，她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她之所以能记住那张貌不惊人的脸，一来是因为受雨季影响，画山市这座以旅游为支柱产业的边境城市游客人数锐减，近几天入住佳源酒店的客人并不算多，几乎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二来则是因为这位客人举止间带着一种与酒店昂贵房价格格不入的窘迫畏缩，回答她的微笑询问时总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几乎只有“嗯”或者“哦”这样的简短单字回复，似乎很抗拒与人沟通。但他摘掉眼镜擦拭着糊满了雨水的镜片时，又分明暗藏着几分难得的文雅静气。
这个时间点，除了小李之外再无旁人使用电梯。一首歌才哼到三分之一，她就站在了1319房的门口。
房门外没有亮起“免打扰”的示意灯。按过几次门铃，等了好几分钟，房门背后始终没有动静，仿佛压根无人入住。那名几个小时前在雨夜中被淋成落汤鸡，湿着裤管踩着脏兮兮的泥水走进酒店大堂的客人，似乎只是她脑海中的一瞬幻象。
在四周暗暗滋长的潮气中，她心底隐隐生出某种不妙的预感，但不敢擅自决断，打电话得到经理首肯之后，战战兢兢掏出房卡开了门，轻手轻脚步入客房内。
湿气扑鼻的卫生间，还停留在欢迎客人入住页面的电视机，窗畔的落地灯……
有一道窒塞的喘息声紧贴着着柔软的地毯，气沉沉慢悠悠地，爬行到她鞋底。
小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敢关门，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面挪动，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液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在拐过墙角之前，她扶着墙顿住脚步，迟疑道：“陈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您还好吗？”
无人回应。
轰隆——轰隆隆——
接连几道惊雷叱咤滚过天际，惨白尖细的电光划破夜空，像要不管不顾地破窗而入。
小李被陡然炸响的雷声吓了一大跳，呆呆地循着飞快游走的那缕白色光芒的尾巴看向窗外，以至于当自己的脚腕被抓住的那一瞬，她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救……救我……”
直到这沙哑的嗓音咒语似的勒住她的大脑神经，小李才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过去。
匍匐在她脚下的那具躯体，如生锈的机械般，艰难地把头抬起一点点。
他头发蓬乱，应该是在神志不清之后被自己用力抓过，身下露出半边的那只一次性拖鞋上沾着一些看起来像是呕吐物的污秽痕迹。
“救……我……”他再次张嘴哀求援助，一只手因为痛苦而紧紧揪着地毯上的绒毛，指背上摩擦出一丝又一丝细细的血痕，口角的涎液无法抑制地渗出，滴落在小李的鞋尖。
啪嗒，手机跌落在地。
“喂喂！李子！怎么了？”值班经理敏锐地捕捉到了手机撞击地面的声音，急促不安的询问从一直不曾中断通讯的手机中轰然逸出。
小李头皮发麻，双臂交错抱紧，两脚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外力钉死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了。
——
东南亚国度扎蒂亚地处热带，一年四季如夏。而近些天的天气，显然属于盛夏中的盛夏。
云渺将防晒衣的兜帽戴好，在树林间随意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从副驾座位上的大包里翻出一双雨鞋套上，把来时穿的运动鞋用塑料袋包起来，丢到后座。
一打开车门，立刻就有阵阵热风向他袭来。滚烫的气流彼此冲撞，激荡出更加强烈的热浪。
他趟着草丛间的泥水，一路向北。
云渺要去的地方是山间的一座别墅。说是别墅，但其实不过就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烂尾楼，连窗框都没安装，更别提玻璃。经年累月，风风雨雨恣意飘荡进来，那些花纹式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地板砖被积聚的雨水沤烂了一块又一块。
但这样很好。这座山林本就人迹罕至，即便偶尔有人经过，也不会想到这惨兮兮的废弃建筑，竟然是一处重要的基地。
别墅一楼空无一物。云渺径直走到西北角，拉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随手摁了一下右手边的电灯开关，借着晦暗的灯光，踩着零星生长着湿滑青苔的陡峭台阶，往充满了潮气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灯具非常简陋，基本就是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角落里堆积着几处用绿色雨布包裹着的建材，有石材，有木材，地上还散落着许多木屑。场地中心是一座红色的木质环形吧台。吧台对面的墙壁上有预留的电线接口，这里可能本来是要安装一面大屏幕，或者是别的什么电器，但现在，只挂着一块朴素的磁吸黑板。云渺和邵铮偶尔会在这里讨论搜集到的线索。
云渺走到吧台内，俯身打开从跳蚤市场淘来的冰箱，上次来这里时留下的食物基本空了，瓶装水只少了三瓶，饮料还是原封未动。
冰箱上贴着一枚小巧的黑色倒计时电子屏，上面的红色数字显示为26，也就是说，他和邵铮的赌约，还剩26天。
上个月的月底，云渺和邵铮在这里爆发了共事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我刚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种态度。你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欢迎新同志，可算把你盼来了，今后的工作我们要携手并进。这才过去多久？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父母的事。”
“我的父母跟我的选择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我们的工作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要是连你也出事了，你让我怎么跟云树明烈士和李兰心烈士交待！”邵铮怒气冲冲，脸涨得通红，“你们云家是不是非得搞到满门英烈不可？我不明白，白局怎么就同意你过来了？你这样的背景，对我来说是种负担，我根本没有办法放开手脚开展工作。”
“好好好，你的想法我理解。”云渺在他对面的吧台椅上坐了下来，即便被人说成是负担，也懒得生气，“但你应该清楚，为了能让我顺利接近王天北，部里已经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如果我现在撤出，那这些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邵铮接不上话。
云渺乘胜追击：“我可以和你打赌，如果在下个月的月底，我仍然无法接触王家的核心业务，那么，我愿意按照你的意见，打道回国。”
邵铮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这种赌？”
云渺：“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做不到的事情可以不做，不是非得赌上性命不可。”邵铮不置可否。
等着瞧吧，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王家目下正是用人之际，如果顺利的话，不需要26天，下周他就可以上岛。上了岛就是上了道，这要让他怎么输？
但邵铮给他浇冷水，让他不要高兴太早。还告诉他，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理论上来讲，他说得都对。
云渺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看了看生产日期。上次采购生活物品的那家小便利店看起来就是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果然走货太慢，日期不是很新鲜，再不喝就要过期了。都是花钱买的，扔了怪可惜。
云渺掏出手机放进吧台的抽屉里，埋在一些吸音棉之下，绕出吧台，往里行去，在尽头处推开一道木门。
这道门有些年头，大小与门框不太吻合，开合时会擦着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听到声响，屋内躺在折叠床上的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试图起身打招呼，但挣扎一番，只有脖子勉强动了动。
这个房间很小，云渺上前一步扶着他靠墙坐了起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迷糊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多。
地上丢着两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床头放着瓶喝剩一半的。墙角的电暖气开着最小档，释放的热气让这个房间的阴湿没那么伤人，否则他根本无法在此安睡。
云渺坐在床沿，用扎蒂亚语问：“沙卡，你怎么不喝水？嘴唇都干裂出血了。”
“上厕所麻烦，伤口太痛。”
“如果我是你，再疼也要多跑厕所。”云渺拧开半瓶水递到他嘴边，“我们好不容易救你出来，如果你渴死了，那不是白救了。”
沙卡忍不住想笑，但好像还是不能充分调度自己的肌肉，只好先接过水，手上的动作颤颤巍巍。
“邵铮今天没时间过来，他让我向你转达接下来的安排。雷姆警官想让我们送你去中国，但是这件事情不好办，只能请你先留在这里。等你养好伤，给邵铮和我做助手，我们会为你提供必要的帮助和庇护。不过，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你可能会再次遇到危险。”
沙卡点点头：“可以，危险没有关系，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的毫无价值。”
云渺帮他掖了掖被子，去外面给他拿水和食物，以及消炎药。
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奇奇怪怪的电话号码，应该是来自于一部卫星电话。
“喂？”云渺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拉开啤酒罐的拉环。
“是我。”
听到手机那端略微有些含糊的声音，云渺几乎是立刻就在脑海中放映出了王连春抽烟的画面。
第一次见到王连春的时候，他的左右手上各夹着一只不同牌子的雪茄，一只细雪茄，一只丘吉尔雪茄，吸得云山雾罩，时不时还吐个烟圈出来。
这人出去泡妞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不知足的样子，必定左手环肥，右手燕瘦，管她妖艳的清纯的，照单全收。
只有贪婪之人，才会采用这种近乎于饕餮的吸烟方式。
“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电话那头有海浪翻涌的声音。
“春哥，哪一个都不想听。”云渺打了个哈欠，不咸不淡地回应，“我在度假。”
“那没有关机是你的失误。”王连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明明是沉厚的嗓音，传出的声音却极轻快，“你那边怎么这么安静？你在哪里度假？”
“在一个能让我感觉到舒适放松的地方。”
“兄弟，虽然你不想听，但哥哥我实在是不吐不快。”王连春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跟你兜圈子了，坏消息是，咱家的生意出了点小问题，折了三个。”
“那好消息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捧捧场不太合适。
“好消息是，王连凯去赌场赌钱，被赌场扣下了。哈哈哈哈，你说绝不绝？”
啤酒刚要送到嘴边，云渺忽然想到自己是开车来的。想留给沙卡喝，又想起他还是个刚刚经历过重伤的病号。
他摇了摇头，把酒倒在地板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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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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