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灯劈头盖脸砸来。
季青文这阵子过惯了吸血鬼式的昼伏夜出的生活，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极其排斥刺眼的灯光。他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高，下巴和鼻子都藏进立起来的衣领里。一双细长的眼睛躲在墨镜后面，冷冷睨视着四周这群闻到肉味便扑上来抢食的“狗仔”。
被娱记围追堵截不过是他平平无奇的日常罢了，不过不同的是，今天锁定他的，不只有娱乐记者，还不乏严肃媒体的社会新闻记者。
劈里啪啦的快门声中混合着各种急切的大声询问。
“对于知名女演员絮莎在微博爆料曾遭贵司高管索取性贿赂一事，您如何看待？”
“季先生，传闻您的重要合作伙伴，心动娱乐的董事长辛栋先生在海外开设地下钱庄及赌场，目前已被警方控制，对此您是否知情？”
“季先生！季先生……”
季青文的助理周全暗自叹了口气。听听这些提问，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黄赌毒，就差毒了。
再这样离谱下去……就该谈谈涨薪了。两条腿的助理好找，像他这样特别能抗压的就不多了。
重金雇佣的四名巴西裔保镖个个人高马大，胸膛像墙一样宽阔厚实，足以抵挡“狗仔”们的“撕咬”。在各位保镖大哥的强力护送之下，季青文不紧不慢地穿行于潮水般涌动的记者之间，嘴角还带着三分不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
周全就没有这么好命了，他人胖又矮，又没人护着，步子自然是赶不上前面几个劈波斩浪的大长腿，险些被周围掀起的人浪拍晕过去。
两辆丰田埃尔法早已静候在人潮尽头。
季青文率先带着两名保镖上了头车，其余两名保镖则上了后车。
周全行动慢了些，差点被自家老板抛在脑后。他慌忙利用吨位优势挤到前面奋力拍打车窗，这才被两只从重新打开的自动车门里伸出的大手捞了上去。
刀枪剑戟一般的话筒和录音笔都被隔绝在车门之外。
埃尔法车队嚣张鸣笛，硬生生像破冰船一样劈开一条通道，然后扬长而去。
周全喘着粗气，一边用衣袖擦拭满头的汗珠子，一边看向季青文。此时，季青文已经摘掉了墨镜，露出一双死水般浑浊无神的眼睛。
车内的气氛冷的诡异。
“季总，咱们……要不要发声明回应一下？”周全小心翼翼地提醒。
“你想让我回应什么？”季青文不耐烦道。
“您的态度本身就是新闻，足够他们从不同角度写出几百篇带有指向和暗示的分析揣测。”
“所以呢？回应就会有用？别天真了，在大众眼里，娱乐圈就是个大染缸，这个圈子里没什么好人，只有五彩斑斓的黑，我为什么要为这些小事伤神？”季青文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在季青文的认知里，公司高管和合作伙伴出了问题，跟他有什么关系。该抓就抓，该罚就罚，该判就判，难道他还能说半个不字？他一不是警察二不是法官，吃瓜群众到底指望从他口里听到些什么？假惺惺地表示痛心亦或惋惜吗？这种话，他可说不出口。他季青文活了三十多年，主打的就是一个真性情。
“那昨天警察来过公司这件事，要不要向集团报备？万一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给媒体免费送kpi事小，集团声誉事大。”周全硬着头皮问。这可是一颗危险的哑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送所有人一个惊吓。
身为季青文的助理，他拿人薪水，自然是要尽可能替季青文思虑周全。
但周全问完就有些后悔。
周全所说的集团，指的是禾子文化集团。季青文名下的青文影视公司，就是禾子文化集团的子公司之一。
集团是季家的集团，季青文身为季家人都不在意，又何需外人来多嘴。属实是瞎操心了。
果不其然，好意提醒换来的又是一阵数落：“关你屁事，最近的几个项目都谈好了吗？赚钱的事情你们一个个的都不上心，公司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难道指望我天桥底下卖艺养你们？”
不过这场疾风暴雨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一通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是姚曳打来的，季青文不想接，但他不敢不接。
坊间传言，姚曳是季青文父亲季广源的私生女。关于姚曳的资料，周全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她刚过完30岁生日，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现任禾子文化集团副总裁，地位仅在季广源之下。季青文日后少不了要仰她鼻息。
她为人处世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飘忽不定，而是沉稳干练，极富章法。尤其跟季青文一比，那就愈发是云泥之别。
季青文作为出生在罗马的上帝宠儿中的一员，从中学起便一路被家族斥巨资塞进海外名校镀金，整日与各路社会名流为伴，同学中不乏阿拉伯王子和欧洲的公主，他的社交媒体账号与不少海外名流是互关。
大家本以为他会顺顺当当毫不费力地走归国精英的人设路线，没想到他另辟蹊径，吊儿郎当晃悠到了三十五六，沦为不堪大用的废柴。
平心而论，任谁站在季广源的立场上，都会偏向于选择姚曳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只是苦了季夫人，眼睁睁看着情敌之女登堂入室，恐怕心里不是滋味。
“干嘛？”季青文心虚地抢先发问。
“听说今天有很多媒体等着你喂饭。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季青文目光闪烁：“都是些小事。”
“小事？看来你的消息有点滞后。”姚曳皱眉，“你最好现在就打开微博看看热搜。在我国，涉毒的事可没有小事。”
听到“毒”这个字眼，周全心下一惊，后背瞬间冒起了冷汗。难道，那颗哑弹这么快就炸了？
打开手机上的微博客户端，周全倒吸一口凉气。不是炸了，而是“爆”了。
黑红色的“爆”字引导着他们点进了那个词条。
【青文影视编剧叶百涉嫌人体运毒】
实时讨论以每秒5条以上的频率不停刷新着。
【啊？？？竟然是真的有人人体运毒？点进来之前我还以为是哪部电视剧买的剧宣热搜呢，好离谱啊……】
【居然是青文？我担还有两部待播剧是青文出品的，狗文快给我滚出来辟谣，千万不要有事啊啊啊！！！如果是假的给我狠狠告这些辣鸡营销号！】
【快别闹了，谁不知道你们娱乐圈赚钱比贩毒容易。】
【青文这财务状况堪忧啊，编剧都穷到要去贩毒了吗？不会是拖欠工资了吧。】
【好家伙，怎么又是青文，前几天不是才有女艺人爆他们的瓜？这公司什么风气，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不是要倒闭了？还是说这是什么独特的炒作手段？】
……
季青文看着手机屏幕，大脑一片空白。
昨天上午才刚有警察来公司问过话，今天就闹得人尽皆知。
怎么会这样？
是谁？是谁把这件事出卖给了媒体？警察都是穿便装来的，应该没有引起其他员工的注意。这件事情，在公司内只有小范围的几个人知晓。
不不不，确切来说，只有他和周全两个人知晓。公司内的个别人虽然也接受过警察的询问，但他们只知道叶百出了事，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他扭头，死死盯着周全。
“不是我，不是我。”周全头摇得像拨浪鼓。
季青文叹了口气。对，不可能是周全。周全已经在他身边鞍前马后五年，真要整他，不会憋到现在才动手。
莫非是警察？
仿佛看透季青文在想什么似的，姚曳开口道：“不用瞎想了，我找公安系统的朋友问过，警方在办案期间，尤其是办这种大案要案期间，不会给媒体泄露办案细节，除非要向社会征集线索。”
不是周全，也不是警察，那还能是谁呢？
季青文整个人软软瘫在座椅里。
有人在闹市中敲锣打鼓叫卖着他的秘密。
他循着声音想要追上去，然而看热闹的人层层叠叠围住了他，他们肆意哄笑着，对他指指点点，吵得他头皮发麻，头脑发晕。他没有办法立刻冷静下来，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
那个人想要什么？是钱吗？
这样的大新闻，倒的确可以卖上一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保他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他怎么不来找我要钱呢？”季青文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哪有人卖东西之前不谈谈价格的，他就不怕卖亏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好像带上了一些鱼死网破的气味。
“季青文。”季青文颓丧的模样引起了姚曳的警觉，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不管微博上这些传言是真是假，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季青文闭上了眼睛。
他的气息淡淡的，平日里的气焰似乎变成了一缕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其实周全一直都清楚，季青文的身体和精神都轻薄的像那种最容易洇水的纸，担不起什么浓墨重彩。他每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消耗的不只是他的时间，还有他的生命。
消息是如何不胫而走的，已经不再重要，周全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重要的是，他可能很快就会失去一个脾气大但出手阔绰的老板，以及一份虽然忙碌但收入颇丰的工作。
是时候跳船求生了吧。
——
北京，公安部办公大楼。
“最终，嫌疑人叶百由于体内毒品包装破裂而引发急性中毒，于7月3日凌晨四点十分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叶百的具体情况呢？”发问的是坐在会议桌最远端的中年男人。他是公安部禁毒局副局长许越江。
“经了解，叶百系青文影视公司的签约编剧，但其作品不受重视，迟迟无法投拍，当前双方正濒临解约。青文影视今天下午还在微信公众号、微博、官网同步发布了声明，表示叶百已经有几个月没踏入公司大门一步了，公司对他的个人行为毫不知情。叶百的经济状况说不上很好，但是没有负债。他的社会关系也很简单，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属，没有要好的朋友，跟谁都是点头之交，十八岁之前在画山市福利院长大，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考上大学后就离开画山来到了北京，据他的同事反映，叶百生活简朴，物欲很低。大概情况就是这些。”
许越江听完案情汇报，摆摆手示意站在投影仪前的缉毒行动处副处长关世辉入座。
顾名思义，人体带毒是一种以身体为毒品载体的运毒方式。这种运毒方式需要运毒者通过吞、塞等方式将包装好的毒品藏进胃、肠、□□等部位，到目的地后再将毒品排到体外，在运毒过程中，随时都有毒品包装破裂的风险，轻则损伤人体机能，重则殒命魂消。
早些年，仅画山市玉桥县一个小小的边检站，每年查获的人体运毒者就可达两百余人之巨。
近些年的数字虽然大幅下滑，但以身试法者、跃跃欲试者仍然存在。
运毒者之所以选择铤而走险，往往都是出于严重的经济问题。
死固然可怕，但于很多人而言，赚不到钱就意味着生不如死。
可这次这名编剧有所不同。
他有着体面的工作，即便生活称不上富足，但从表面上来看，似乎也没有冒险的必要。
“尽管我们的查缉力度已经很强，近几年在边境地区开展了一系列的专项打击行动，但这种蚂蚁搬家式的运毒方式始终无法完全禁绝。这种运毒方式可以化整为零，具有隐蔽性高、机动性强的特点，其破获往往高度依赖线人情报，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了不小的难度。”许越江扶了扶眼镜，“接下来的侦破方向呢？世辉，你来讲讲。”
关世辉：“是。许局，我们准备先联络扎蒂亚警方以及东南亚禁毒追逃情报站的同志。虽然目前在国内的调查过程中没有获得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但我们在叶百的手机通话记录中，发现他跟一个号码电话往来频繁，这个号码的属地是扎蒂亚。另外我们比较在意的一点是，首先曝光这桩案件的媒体画山晚报，他们的消息源头正是来自扎蒂亚的一个无主黑号。综上，我们认为，扎蒂亚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
许越江点点头：“可以。不过，犯罪分子从境外运毒进入我国境内的问题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更非一日之功，要给情报站的同志们一些时间，不能催促过急，他们的安全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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