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沅带着陆澧去的地方，是临近河道边的一条小路。也许是太偏，平时大约没什么人打理，路面上盖着一层黄土，踩着脚底都有些打滑。路边的房子看着就是那种违建房，七拐八扭地延伸出去，土墙一垒，铁皮一盖，就也算是屋子。
黎沅在这堆破屋里最矮的那个前面停下来了。这屋子窗户灰扑扑的，看不见屋里，木门板的漆皮早干裂成了硬块，感觉一碰就能掉下来。黎沅敲了敲门，听见屋里扑通一声。
“哎呀呀……谁呀？”
“我。起来干活。”
“哎呦，贵客啊。您等着哈。”
屋里扑腾扑腾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左响到右，黎沅直摇头。
“他就这毛病。别管他，一会拾掇好就开门了。”
“黄皮子……这是个黄仙？不是说出马仙不进关吗？”
“你相信吗？”黎沅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陆澧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但总觉得他翻了个白眼，“早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所谓不过山海关不过是当年他们给老皇帝些面子，毕竟地仙修行要借风水，这世界上，最好的风水，就是龙气。”
“现在就不用了？”
“皇帝都没了，哪来的龙气。地上的龙脉倒是不少，大家自然就各自找好地界修行去了。”
屋里的声响终于停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抖落下来几块木屑。
从门后探出脑袋的人整个人瘦瘦长长，脑袋有点滑稽地挂在麻杆身体上，眼睛假模假样地眯着，露出个笑来。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黎先生吗，黎先生黎仙人……”
“别装。”黎沅伸手扶上门板，往里一按，那人就吱哇乱叫着往后倒去——这人力气有这么大？陆澧正琢磨，黎沅已经自顾自进门了。
“你把那小孩支到我店里做什么？”
陆澧跟着进门。门后居然是向内的台阶，难怪黎沅一推对方就摔得没影了，这台阶往下一截，就又往后伸了出去——从外面看这屋子可没这么大。那个人倒是没摔出什么好歹，乐呵呵的拍拍灰站起来：“没什么，给黎老板你添点生意嘛，他有难，帮帮他不好吗？你可是最好心肠了。这又是谁？协会那边新塞给你的破小孩？”
“陆澧。”黎沅往他这边一点头，算是介绍，陆澧也朝着人家笑，摆出一副“阳光灿烂傻小孩”的样子。
“哦，行，小孩，你记得，我黄春，哪天要是在协会干不下去了来找我哈，我说不定能给你介绍点新工作。”
“你连自己都快养活不起了。”黎沅作势要踹他，黄春连忙哎呦哎呦地叫唤着往里跑。
“说什么呢，黎老板你也是道观修出来的你知道啊，我们这些替人看命的天师，都有点五弊三缺，我老黄就缺这个财……”
“你算哪门子天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黄春咯咯直笑，也不反驳。几个人往里走了一段，黄春往前一推，亮光就透了进来。
那里头居然是个规规整整的厅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桌上摆着茶水，还冒着热气。黄春自己笑嘻嘻的拖了把椅子，也不管座次尊卑，吊儿郎当往那一坐。
“坐，坐，都坐。”
黎沅自顾自坐了，没碰茶杯，陆澧也挨着他坐下，四处张望着。这厅堂居然还有模有样，只是正门被来时的小道替代了，窗户外则都是一片白光。侧面似乎还有几条差不多的小道，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说说吧。”黎沅抬手在桌案上敲了两声，“你怎么就想起来帮那小孩了？到头还把人指到我这里？”
“哎，日行一善，我做好事不留名还不成吗？”
黎沅沉默地盯着他。
“嘿嘿……呃，其实也没什么。你知道，我们这精啊怪的，最难的就是聪这动物修成人性。有的精怪这天地厚爱，或者有大机缘，等到修行一到，也就能有个人样了。咱们不行啊，我们这黄皮子，都要讨封啊。”
“这讨封也有的是讲究，讨不到，那修行就废了，就算是讨到了，这人帮了我们，也算是替咱们担了一份业力，这命也就连上了，非得还清不可啊。”
“有的同族那心眼子坏啊，他干脆把人家害了，这人死了，断子绝孙了，也就没甚恩情好还了。我可干不出这事。当年我老黄也去讨封，讨来讨去，那就有个赶路的秀才，他说我若他日有功，必可飞升紫薇，这话不就说到我心坎上了吗！不过给了我这句话，他气运也有损，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我便又同他见了一见，本是想帮他，他却不要，只说若子孙后代有大难，托我扶上一把。”
“这不恰好，当年那秀才，他也姓梁呀。”
黎沅倒是不为所动：“所以，梁宇安是那书生的后代？”
“哎，是了。”
“人家托的是你，怎么又指到我这来了？”
黄春嘻嘻直笑，讨好般弓下身子往前凑：“黎先生啊，你知道，我这人对麻烦，往常都是能躲就躲，能跑就跑，这秀才虽然是我恩人，可这子子孙孙的，我总不能一直给他担着吧？我算清啦，这代往后，我也就还上这恩情了。再和他们打交道，那不就又多事了吗？我啊，帮他们请了你来，不也是帮忙？我自己就不露面了，省的又和他们牵扯上，毕竟祖上有着恩德，我可不想几十年都得跟人赔笑脸。”
陆澧听明白了。这黄春欠着人家的情，又不愿意去和人家打交道，琢磨了半天，就想出把这么个办法。
“黄道长，你难不成还能一直不跟人类打交道？”
“哎呀，这不一样。”黄春跟他摆手，“人家祖上又没帮过我，我骗那些人不会心里不舒服啊！”
“……”
黎沅呵了一声，终于抬头看着黄春。
“行，帮你这次。那既然你不管，我就自己看着处理了。”
“得嘞，黎老板你把人保住，平平安安的就成。”
“知道了。”
说着，他朝黄春伸手。
“？干嘛。”
“委托费。你都说了，你欠人家的，难道这钱你想要人家掏？”
“你——唉行行行，你想要啥？钱我没有，东西倒是能给你求点来。”
黎沅琢磨了一阵。
“不是什么大事，我就不要难搞的东西了。帮我去白老太太那弄点药吧，什么药都成。”
“行啊，这个好说。”黄春在椅子上又换了个姿势蜷着，“就这个？没了？”
“你想把你那宝贝给我我也要。”
“不成不成，你想得美。”
“那你还问。”
“问问呗，万一你不要呢。”
“行了，那就成交。你也别闲着，没事去那医院转悠几圈，免得出什么岔子。”
“我去？你去哪？”
黎沅没回答，站起身招呼陆澧：“走了。”
“诶，好嘞。”陆澧赶紧放下二郎腿，假装自己没发现椅子歪了，和黄春挥手，“走了啊黄道长。”
走出房子，陆澧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房子还真看不出里面能有这么大。”
“阵法罢了。不过，能把房子弄得跟个窝似的，他倒是能耐……你没喝他的茶吧？”
“啊？没。有东西？”
“不一定。他要是长脑子了不会当我面害你，就怕他发瘟。”
“……”
“接下来……再回趟医院吧。黄春过去守着，可以让他们先放心了。他既然说了只要保住人平安就可以，那我们看着办就行。叫他们家里人不用都守着，顺带再打听一下那个亲戚。还有……那个红包，也要再拿来看看。”
“来回跑啊。”陆澧叹气。
“嗯。刚刚是想先问过黄春。毕竟和他有关的事，或许他自己来解决比较好。不过，他既然没兴趣，那就我们接手。”
“哦……他说的是讨封吧？黄皮子讨封，还有报恩这一说呢？”
“自然是有。任何生灵，只要有交集，那就有缘，无非是缘浅缘深。帮精怪化形成人，也算是大恩。只不过的确如他所说，有的坏心眼的不像报恩，干脆就把人害死，免得在自己跟前晃。虽然这么做也要承担业力，可对那些生性恶劣的来讲，也不差这点。”
“还有这么没良心的……”
“倒不少。我们这些精怪，有时候活的太久，会忘了我们也是会死的。所谓的因果报应，只要是还能活下去，就懒得管它。”
陆澧耸耸肩。他不懂这些活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家伙。他只是人，人就是活了几十年就要死的东西。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
黎沅摇头。
“先吃饭。”
“啊？”
“现在已经快两点了。你还没吃午饭吧？”
被黎沅拉进路边小摊的时候，陆澧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点开裂了，尤其是看到老板很熟悉地和他们打招呼。
“你常来？”
“也不算。”黎沅拉着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了，我不能让老板对我印象太深，不然他就要发现我长相不变了。店里忙，他只能记得住我是熟面孔，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来过。”
“……那你活的还挺不容易的。”
“是啊。”黎沅直笑，跟那边的老板招手，“老板，要一碗牛肉面，还有……”他看向陆澧。
“我也要牛肉面。”
“两碗牛肉面。”
“哎，好嘞，马上来！”
陆澧靠在椅背上看黎沅。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画面。黎沅不是人类，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对这些非人的东西了解不多，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祂们都不太会和人类产生交集，要么是和所谓的大能一样，隐居在山林之间，要么就是当个人间的看客，走马观花地在人群里转悠。
可他今天见到的两位显然都不太一样。在小巷子里开着间小店，会接下人类委托的黎沅，到处转悠坑蒙拐骗，做个假道士的黄春，这群精怪原来也会大大咧咧地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就像他眼前的黎沅，穿着他那格格不入的短衣，坐在有些油污的小餐馆里……正在用手机玩消消乐。
“……为什么是消消乐。”
黎沅很无辜地抬头。
“消消乐怎么了？”
“没事。”
牛肉面上桌，这家店的确味道不错，可惜陆澧没什么心思好好吃饭，他还在消化今天上午的一切。
这也算是他的习惯，只要闲下来了，就会开始在脑子里整理看到的东西。
先是黎沅。说实在的，他完全不理解黎沅是什么人。虽然从李思泽那边的态度来看，至少不是个恶人，但黎沅的行为处事给他一种奇怪的割裂感。一方面，黎沅的态度大多数时候都显得相当温和，甚至可以说是体贴，但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像他安慰梁家人的时候，即使说着叫他们不要担心，可实际上，比起尽快解决问题，黎沅更关心的却是这件事和黄春的联系。
他从前听说过，很多精怪和人类在一块久了，即使自己不懂人情世故，也会开始模仿人类的相处方式。黎沅给他的就是这种感觉。表面上是模仿了一个温柔体贴的人类，实际上……他不觉得黎沅真的会是那种性格。脾气太好的妖怪，大都早就被同类吃了。
这不是在抱怨。不如说，黎沅的性格到现在为止他完全能应付，甚至有点合得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阴阳眼的副作用，他对来自外界的“恶意”很敏感。不管是心怀不轨的人类，还是恶意害人的精怪，他都能感觉到。靠着这个能力，他躲过了不少劫难。在黎沅身上，他完全没有感受到这种恶意。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至少黎沅并非故意让人不舒服的。
“吃完了吗？”对面人的声音打断了他。陆澧抬头，黎沅没在看他，还在玩着他的消消乐。
“嗯。现在走？”
“走吧。”
拐回医院，刚进大门，陆澧就看到医院的候诊大厅里有一条瘦长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在里面溜达。看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是黄春。
“……他在干嘛。”
“别管他，坏事干多了，不适应这么光亮的地方。”
黄春远远地和他们对上视线，笑嘻嘻地一挥手，又钻进人堆去和人搭话了。
“他骗病人呢？”
“不会。最多是忽悠人家回头去他那算一卦什么的……”
“……”
病房里，梁家四人还围在病床边。听见有人来，两位成年人连忙站起身往门口看。
“两位这是……”
“没事，不必担心，找了个人。”黎沅朝她笑笑，“抱歉，中午走得急，还没问您贵姓？”
“麻烦您了……免贵姓郑，我叫郑娴。这是我老公，梁文洪。不知道您这是去找了……？”
“他不大方便露面，但你们可以放心，有他在，至少三天内不会再出意外。在这期间，我们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
“这位……黎先生。”梁文洪开口打断了他，但是对上黎沅平静的眼神，却又踌躇了一下，“这个，抱歉。不是说我们不相信您，只是，我们的确没怎么接触过您所说的这些东西，也判断不了真假。所以……”
“这我理解。”黎沅笑起来，他的外表本就有种温和的气质，这么一笑就更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看起来就更亲切了，“在这期间，您想继续在医院治疗，或者是找其他人帮忙看看，也都可以的。我没那么多规矩。只不过有的先生可能会介意，您大可直说。”
不知道是被黎沅是气质打动了，还是被黎沅这番话说服，梁文洪的眉头松动了不少，他点了点头：“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如果能治好小月，价格您随便开。”
黎沅却只是笑着摇头，“这就不必了，您祖上有荫庇，这活我不收您的钱。”
“这……”
“我也不是做慈善的，既然我说不收钱，自然是我能得到些别的，当然，肯定不是什么对您有坏处的事。您不用放在心上，您再多给，也不是我应得的，我不能收。”
“这……好吧。”
黎沅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像是想要他们放下心一样：“两位先坐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们。”
几个人坐在病床边，梁宇安插不上话，就窝在姐姐边上。梁家夫妻两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局促。
“两位别紧张。只是想问问关于给孩子红包的那位亲戚。是两位哪边的亲戚？”
郑娴接过话：“是我家的亲戚。应该算是……我不太知道怎么称呼，是我舅爷的孙子，虽然有联系方式，但平时几乎没有交流，也就偶尔过年回老家的时候说上几句话。大概是月初吧，他忽然跟我们说，他出差路过这边，好久没见过，不知道我们和孩子怎么样，这次顺路，想来看看。
“这虽然不太熟悉，但毕竟人家来了，我们也不好推辞，所以我们就和人家吃了顿饭，也就是吃饭的时候，我记得他应该喝了点酒，拉着两个孩子好一通寒暄，之后就掏出两个红包，给了孩子。”
“这样。”黎沅思索了一下，“两个孩子拿的红包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郑娴摇头：“我们没仔细看，但是外边看起来大差不差，给的钱倒是一样的，都是给了五百，我们当时还说人家给多了。”
黎沅撇了一眼一边的梁宇安，这一下郑娴也紧张了起来：“黎先生，这，这红包有什么问题吗？小安不会也……”
“他没事。”黎沅摆手。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嗯……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红包的问题。你们知道这姑娘把红包收在什么地方吗？”
郑娴想了想：“这我不知道，平时我们不会进孩子房间的。小月的话……她的东西一般都收着，而且这孩子不怎么往外丢东西，每年压岁钱什么的拿到的空红包都收着，有次我找不到红包，她还拿了个旧的给我。”
“空红包？她拿过里面的钱了？”
“是，之前学校要交钱，小月就用了那笔钱，没找我们要。”
黎沅转头看梁宇安：“你的红包呢？用过了吗？”
梁宇安迷茫地摇头：“没，我收起来了。”
那说不定就是红包的问题了。陆澧靠在后面琢磨着。借寿钱只要收了，用了，就会把这条线搭在你身上，像是吸血的蚂蟥一样抓在人身上不放。
黎沅大约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他垂着头想了想，又问：“这个亲戚，你们了解的多吗？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您指哪方面？”
“您想到什么说什么吧，生活经历，性格，外貌……都行。”
“哦……”她低下头像是回忆了一会，“其实没什么印象……实在是接触太少了。不过，听说他是在开公司，十几年前好像是赶上了什么风口，发了大财，就是这几年没什么发展，不过那公司规模不小，如果能一直开下去，应该也能过得挺不错的。”
“他本人呢？”
“本人感觉跟我们接触的几次都没什么好注意是，脸上都带着笑，像那种做生意的老板那种天天陪个笑脸的样子吧。”
“好。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这个……没了。这几年我舅爷他们家里的老人几乎都去世了，我们没怎么打交道了。”
黎沅点头，站起身，转向梁宇安：“方便带我们去你们家一趟吗？不会动别的东西，我想看看你们两人的红包。”
梁宇安正憋的难受，立马站起来：“可以可以！我带您去！你们是觉得……那个红包有问题？”
黎沅没搭话，陆澧凑上来，“我觉着**不离十。况且就算没有，也是排除了一个因素嘛。”
“少说两句吧。”黎沅叹着气，敲了他一下，“话别说太过了。”
“好嘞。”陆澧摸摸头。
梁家夫妻也跟着起身：“那我们……”
“你们在这里照顾她就好。不过，我想有人镇着，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一时半会可能醒不了，要是醒了，状态好的话你可以问问她在梦里看见什么没有，如果状态不好，就别强求，让她好好休息。”
“哦，好，好。”
黎沅回过头，看向剩下的两人。
“我们走吧。去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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