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日之事,喻时的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楚了。
再回创神山时他已是满身伤痛,破败到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终日颓废。
只是一遍又一遍看五百年前他不告而别时留下的字条,他的字迹下面,多了一行清隽的小字。
喻时,等到创神山上的凤栖梧再开,我就原谅你。
凤栖梧是神族的圣树,千年前神族陨落,满山的凤栖梧一夜间尽数枯萎,在那后的千年里再未开花结果。
只是此时他抬眼看窗外那棵最大的凤栖梧,却是满树黄花,耀眼的让人心碎。
喻时,等到创神山上的凤栖梧再开,我就原谅你
他猛地想起少绾同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喻时,有时间的话,回创神山看看吧。
两万年前,鬼神霆于为祸三界,神族牺牲大半族人才将他封印在若水之下,自此立下祖训,倘若霆于破封印而出,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灭了他元神,倘若他有后代族群,无论善恶,绝不能留。
少绾的父君,是鬼神霆于转世。
她和她兄长身上,都流着霆于的血。
所以五百年前那一战,作为神族最后的血脉,喻时毫无选择。
可五百年后这一战,他做了选择,最终却还是失去所有。
少绾死了。
这次是真的元神尽散。
从此这世间,再无少绾。
再无他的爱。
那日帝君奉天君之命将他困在天宫,若是放在往日,他定不会被纠缠太多时间,可五百年前那一战,仙族死伤大半,他无奈只得凭一己之力开启伏魔阵,而那本是需要万人,又祭了自己大半神力进去,才堪堪将霆于困住,最后才合众人之力杀了他。
他万年修为,只那一战,几乎尽散,五百年来一直在静心调养。
他知道少绾在创神山,他能轻易感知到创神山上的神力波动,又因万物皆有灵,他掌管世间的风,也从风中得知白贤为了救少绾牺牲了自己。
可他不能去见她,仙族知晓他的一切行动,当年他因少绾差点选择对这场战役袖手旁观,天君对他早不似以往全然信任,而少绾迟迟未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创神山。
创神山周的神障因神族陨落日渐消散,渐渐到了无力支撑的地步,因此百年来,他一直在用自己残存的神力维持破损的神障,防止山上的魔力外泄,被仙族轻易觉察到。
直到他发现自己时日无多。
神力成倍消耗,即将羽化的命运无法改变,于是他想到了东海的聚魂翎。
复活白贤。
那是他能为少绾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他终究不是一个人,即使虚弱,和青霄、景修三人合力也还是用定身咒将帝君锁住,又祭出法器困住他双腿双脚,离开时他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帝君微笑着,似乎也没用力挣扎,就那样悠然地定在原地。
“少绾是无辜的,可她命该如此。”
他淡然道。
喻时没理会。
他不信命。
从来都不。
可还是迟了一步。
少绾被困在伏魔阵中,魔力尽散,与凡人无异,她修为本就不高,又刚从百年沉睡中苏醒,因此当断魂箭从天君手中祭出时,她几乎连躲的力气都没,只是任命地合上双眼。
一切似乎要到此为止了。
她想。
也好,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死去。
却又没有。
喻时眼见断魂箭祭出,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冲进伏魔阵,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其实他本可以用神力挡一下的,可他慌了。
他忘记思考。
只知自己无法再承受一遍失去她的痛苦。
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未如期而至,他回过头去,只看到不知何时挡在自己身前的青霄,和被他抱在怀中的景修。
景修的心口,断魂箭的银光刺得人一阵眼晕。
每个人都有想保护的人,或因为爱,或因为情谊,或因为牵绊。
却终有人要承受失去。
“景修!”
少绾的哭声和青霄的喊声交杂在一起,撕心裂肺,他怀中人的身体很快变得透明,再然后碎成千万片金色的光芒,他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就那样眼看着少年消失在彼端。
景修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叫了他的名字。
“青霄。”
那一日,青霄的吼声响彻云霄。
喻时从未见过那样炽热的火光,那是来自地狱的业火。
天将列阵,万千只断魂箭齐发,皆被青霄用身体挡住,又或者他已无法再思考那么多,只是不顾后果地燃烧自己。
爱与恨,自此再无分界。
我虚弱地连话也说不出,只是被喻时抱在怀里,他将青霄燃起的业火挡在身后,然后周身浮起肉眼可见的白光。
从古至今,从未有魔能从伏魔阵中脱身,我亦不例外,有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牢牢锁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神在一点一滴散去。
我深知到了这一步,必死无疑,因为我无法离开,可喻时却在用所剩不多的神力妄图打破伏魔阵。
他忘了,即使当年鬼神霆于都未能做到。
何况是已与凡人无异的我,和不多日就要羽化的他,
只是我当时未曾知道这事,我以为他只是虚弱,我以为他不会死。
他可是喻时,是我的神。
又怎会死。
他会好好地活下去,再活千年万年,找到心爱的姑娘,生儿育女,举案齐眉。
而不是为一个将死之人再散修为。
不值得。
我劝他放弃,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遍又一遍用神力去破愈发牢固的伏魔阵。
又怎能敌过天兵天将的力量。
我费力地伸手揪住他衣领,“喻时,放手。”
他不理会我,只是持续消耗着神力。
仿若垂死挣扎。
“你会死的。
他的眉目动了动,“无所谓,”他低头看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已经晚了,”我悲伤道,却再也流不出泪,“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会救你出去,你信我。”
我摇头,“喻时,五百年前你做了选择,从那时起就来不及了。”
他愣了一下,“少绾......”
我努力压下喉间不断涌上的腥甜,“我后悔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
“如果再让我选一次,五百年前,我不会跟你走。”
他闻言,突然剧烈地颤抖,“不要。”
不要后悔,少绾。
不要。
如果你后悔,那这些年,就真的什么都不算了。
“你放了我吧,”我竭力不让自己失了力气的手向下滑,“也放了你自己。”
“不,”他猛地抬头,咬紧牙关,“我不会再放手,即使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我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喻时,”我缓缓道,“你欠我的,我不怨了,不恨了,也不爱了。”
有泪倏地从他的眼角滑落,“可是少绾,我爱你。”
他哭了。
“我知道。”我拂掉他的泪。
他用力将我抱在怀里,“可是......如果当年再让我做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那么做。”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丝毫不意外。
所以我们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可你不知道吧,我曾问过月老,我们的姻缘,有结果吗?
我没等到他的答案,我害怕地逃走了。
我怕即使他说最后会是徒劳无功,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要跟你走。
这也是命吧,是劫。
躲不过,逃不掉。
我抬眼望过去,青霄已是伤痕累累,不知什么在支撑着他坚持不倒下去。而后有断魂箭终于穿过他的身体,缠上地狱的业火,张牙舞爪地飞来。
一支。
又一支。
你看吧,还是逃不过。
我笑了,最后吻了吻他的侧耳,“我骗你的。”
他愣了一下,猝不及防,被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出了伏魔阵。
断魂箭呼啸着划破长空。
同样的位置,景修,你当时,也这么疼吗?
“少绾!”
喻时痛彻心扉的声音于我来说就像天外之音,只一瞬,我的意识再不清醒,模糊着跌落在地,他踉跄着,竟生生穿过业火爬过来将我抱起,颤抖着手想堵住我胸前的伤口,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堵不住。
心脏,从伤口处开始碎掉,渐渐化为金色的光,消散在半空中。
“喻时,”我已经无法抓住他,想擦掉他的泪,却连这点都做不到了,“别哭。”
“别走。”
他哽咽着,“别离开我。”
“我不走,”我冲他笑,“我骗你的,我不后悔,不管何时,我想我都会跟你走。”
“可我后悔了,”他啜泣道,“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没关系的,喻时,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我像在安抚一个崩溃的孩子,“活下去,好好生活,然后......”
他噙着泪眼看我。
“别忘了我。”
我好怕,我真的怕,你还会活很久,可千万别忘了我,哪怕是偶然想起。
也要想起我。
他终于泣不成声。
我再没力气说话,眼前闪过一阵又一阵白光,身体也越来越轻。
可我还有想告诉他的。
“喻时,有时间的话,回创神山看看吧。”
山上的凤栖梧,都开了。
很好看。
就像你描述的,记忆中的,小时候。
我好像看见了白贤。
你看,我大概是真的死了,不然怎会看见他。
白贤,你,在等我吧。
最后的时候,喻时没注意到,从少绾身上掉落的发簪,在一团烈火中发出幽幽的光。
似乎有人在轻声叹息。
“傻子。”
最终还是将一丝元神留在了簪子中。
而自己的,散了,便散了吧。
少绾,我的少绾。
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
这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个心愿。
希望你有来生,能再遇到他。
喻时羽化那日,满山的凤栖梧开了又谢,直至最终枯萎,再也抽不出新芽。
创神山周的神障退散,与普通山川再无二致。
而这世间,从此,再无魔,也无神。
一千年后。
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最近总做同样的梦,不同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倒也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很久以前,似乎自己死过又活过,爱过也恨过,纠缠了几世,最终也没结果。
未免有些惨。
梦里有个名字,也有张脸,虽然梦过无数次,我却总也想不起来,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心脏钝痛。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去看医生了,不然保不齐哪天就会心绞痛死。
我看了看表,发现才凌晨三点。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却再没了睡意,我睁着眼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
顶着两个黑眼圈从房间出去时,我妈正在厨房做饭,被我憔悴的样吓一跳,“怎么了你,没睡好?”
我点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何止是没睡好,简直是没睡。
“快去洗漱,多涂点粉遮一遮,今天第一天实习,给领导和同事留点好印象。”
我这才想起,我要去实习了。
差点忘记。
挤了一个多小时公交才到公司,下车后,我一边背包,一边习惯性插兜。
咦,我的公交卡,哪儿去了?
几乎是下意识转身,我本想去追公交,结果却狠狠撞上一个人,没防备地向后踉跄几步,而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要死。”我暗骂了句。
尾巴骨好像断了。
嘶,好疼。
“......你没事吧?”
有好听的男声从头顶响起。
扑面而来的却是另一句话。
“可是少绾,我爱你。”
一模一样的声音。
却不是出自他之口,仿佛是从灵魂深处传来。
我像是预感到什么,惶然抬头。
他正低头看我,撞上我的目光,愣了一下,回过神后冲我伸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我从地上轻轻拉起,而后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看。
天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雪,模糊的色彩,似曾相识,雪幕对面是我在梦中想抓却抓不住的人。
一模一样的脸。
我抬头打量他,撞进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桃花眼里,好像有画面疯狂地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播放。
而后他开口,声音飘忽地仿佛不属于自己。
“我们......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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