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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一千零四夜 水歌行

有这样一种男人,他可以对你温柔备至,但不说话时你仿佛从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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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台上的火焰在摇动。

雨丝在舞落。

一行幽影像冥界的信徒,井然而肃穆地行进在夜色之中,从神庙延伸出的黄泉板道登上太阳船。芦苇如同来自阴间的海潮,随着清冷的晚风破开重生的最后通道。

细雨转密,船队浩然驶进尼罗河,奥皮特节过后,上游泛滥而下,丰沛的河水不出一日便可将渡客载抵目的地

位处下埃及的玛卡塔神庙。

“我倾听潮浪深处,它在我耳边低声絮语,韵脚比永不停歇的水滴还要锋利。

“我触摸闪亮的冥界流浆,它是化诸我身的黑夜星辰。

“在故去的世界里、芸芸众生中,我日日期盼着,与真理同晖,永世长存。”

女声念罢,一把不失清亮的嗓音响起。

“母后念的可是《冥海》?”疑问的字里辞间,更多是确认的语气。

图雅侧身:“吾儿的文赋课上得不错。”纳见男孩悄然暗喜,她话头一转:“听晓蓠说,你近日开始抄写《死者之书》的陶书板。”

骤然被点名,晓蓠的注意力自船舷外的景色完全收回。

身量已够到母亲下巴的男孩弯起了嘴角:“并不是老师借出的那块,只是当时就在旁边,我随意多看了一眼。”他顿了顿,“母后为何诵起这段铭文?”

“很应景不是吗。”

似乎对儿子的聪敏习以为常,图雅从善如流却也点到即止地回应了他的困惑。

但拉米斯一时领悟不过来,须臾,一抹影子拂落脚边船板。

“万物枯荣,诚如灵魂轮转,日落日升,周而复始。”

这番话俨然唤醒种子的甘霖,拉米斯喃喃脱口:“因为船队在午夜启程,历经破晓后于暮时到达……确如母后所言!”

瞧着绽放在他脸上的笑容,晓蓠心中随之一笑。

“时间不早了,把二王子送回房吧。”

晓蓠点点头领命,拉米斯却皱起了眉:“我想留在这里。”

图雅答道:“那殿下就算明日在庆典上出丑也无所谓是吗?”

拉米斯被噎住,半晌:“母后呢?”

“等你成为头一个登船的人,要做什么亦将毋容质疑。”

气氛一下子凝固,但答案也昭然若揭。晓蓠看看已放眼前方领航船的图雅,再望向垂头陷入思索的拉米斯,知道这场母子间的睡前夜话落下帷幕了。

她朝图雅欠身:“晓蓠告退。”

图雅微微颔首,视线却无偏移。拉米斯仿佛再次得到了指示,也抬起右手按着心脏行礼道:“母后晚安。孩儿告退。”

船队此去共途经十八个诺姆,每经过一座沿岸主城,都可见河滨装点因迎接西得节燃起的煌煌篝火。除为首载渡阿蒙神像和新王朝统领者的太阳船,余下依次尾随王后及王嗣们所在的王室船、旁支王族与贵族乘搭的官渡船、运载大臣与后勤护卫的军船,概总三十五艘。

王室船有两层船舱,水上巡礼期间,王子公主就在甲板和底层之间的中层空间休息。相隔两个房间挂设的烛灯照亮着这条笔直的走廊。

拉米斯一脚迈进了房门,正当晓蓠认为自己功成身退之际,他返过了身。

“你去哪里?”

那略沉的声线教她怔了怔。

“给殿下打水啊。”

拉米斯径自握住她的手,并一把拔掉闷了他许久的头巾:“让别的侍女做。晓蓠跟我进来。”

晓蓠无奈,只好先顺着他言听计从。

守在通道口的女官很快来了又走。

摘下耳环外的所有饰物,晓蓠接着取来棉布给他擦拭方才沾了一身的雨。尽管凯姆特的气候条件下,地面没有水滴能久留,可她依然不准备放任停滞。

“王后是对的。殿下尽早歇下,明天才更有精神出席庆典。”

任棉布搓着一头金发的男孩咕哝道:“我知道。”

晓蓠对他的明白事理深感安慰,手上抽开完成了使命的大棉布,正要叠起放一边,不料被从后拽住。

她奇怪地半扭过上身,只见拉米斯蹙紧眉头:“你不擦吗?”

“我?”花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她失笑:“我没关系。应该都干了。”

拉米斯的神情显然昭示着另一回事。

“不行。”

棉布转眼换了持有者,一直老实坐着的拉米斯站到床榻上,她甚至来不及表达异议,沾染着混杂仲春夜雨和年幼王子气息的物料即盖过了头。意外的是,对方的动作是这样地轻柔、细致,毫无粗鲁可言,更别说扯疼她头皮。哪有一丝其他同龄男孩的影子。

打水的女官去而复返。

哄了拉米斯入睡,晓蓠为他盖好被单,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晶石串起的垂帘倏尔交碰。

图雅在孔雀羽扇下回过头:“……晓蓠?”

她在辇轿前眨了眨眼,一只手收拢敛起熠熠生光的珠帘,“王后请落座。雨虽不大,淋久了终伤贵体。”

图雅眸波轻动,欣然接纳了她的提议。“夜还长,你也该去休息一下。”

晓蓠明了对方用心,可仍是道出了自己的主意:“愿王后准许晓蓠陪伴在此,且看陛下将我们带往新的光明之中。”

图雅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末了好笑地摇头,“他若醒来看不见你,不知又会如何地生人勿近了。”

晓蓠不语,在图雅提足时高高撩起轿帘,一步后的女官长把羽扇交给身旁侍女,利索掀开另一边的帘子。风吹过,撒下的雨却依稀见小,晓蓠感到直至片刻前凝留面颊的热度这才彻底退了下去。

她侧脸眺望河岸上交相映衬的篝火和纸莎草丛。他们正经过柯普托斯——黄金湾的第一座河港都城,近岸的荒烟蔓草漆黑连绵,益发彰显极尽视野尽头的灯火璨亮,恍然又一个无夜的底比斯城中心。

头顶的云翳逐渐消散不见,繁星的窃窃私语今公诸于世,它们闪烁着,像为夜行的圣船护航,像谈笑着什么不为周知的秘密,像在讴歌这支为欢庆而闯入奥西里斯神主宰的世界的队伍。

直到拂晓横越红海的上方,直到晨起的民众聚集河边欲一睹神和祂地面代言人的风采。

房门被谁推开。

拉米斯眨了眨眼,又了然闭上。

那只比他大不到哪里去的手即将触及时,教他无比准确地逮住。

她呆了呆,下一秒便给出如常的反应:“殿下醒了?”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不想接受她没按说好的在房里陪自己休息的事实。

“刚醒。”对她的去而复返,他不打算指出,毕竟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早安,殿下。”她并未挣脱他,反而伸来另一只手,俯身要带他坐起:“那请让晓蓠伺候殿下洗漱整装。”

“嗯……你也早安,晓蓠!”

她诚挚地笑了笑。拉米斯命令自己专注在她回来后的那份安心和满足感上,少去揣摩近日来她偶然表现出的疏离行迹,那些不经意被他发现的退却、从眼神流露的界线分明。

为什么?

他总是又一次在心里问。

又总是发自内心地按下。

尚未步出船舱,外间的乐音琅琅已随风浮掠他的耳畔。

“二哥!”

他听到伊斯脆生生的叫喊,紧接着是瑞尼娜的软语,但他停不住自己急切的脚步。的确去年他也随母后乘上了前往玛卡塔神庙的渡船,不过今年是更特别的,比起只知四顾风景结果精力用尽,到目的地才醒来的初航,长大一岁的他已获许并成功代替了父王执行猎鸭比赛的揭幕仪式。

“晓蓠向两位公主问安。”

“免礼。”

“二哥等我!”

“伊斯你现在要称他二王兄!”

习惯了被四公主跳过,晓蓠正要跟上追逐妹妹的三公主,身后又传来动静。

“五公主、六公主、七王子,三位殿下早安。”

年幼的王女们懵懂地点点头,随行侍女逐一还礼,这时仍不到她大腿高的小男孩上前回问。

“大姐姐早安。”

“见过摩西殿下。”实际上,这其中年纪最小的他,心智却更接近辈份排在第四的伊斯诺芙忒。

看小小的身板挂满了累赘的宝石金饰,晓蓠既替他为难又不禁被逗笑。

“殿下来,我们上去!”

明媚的晨光倾洒北行的浩大船队。

载有神侍的船只驶在了太阳船和王室船之间,声声弦音阵阵鼓乐自船上的舞者而来,自乐师的指下缭绕。

她们跃扬着凯姆特的颂词,他们奏传着法老王的伟业。

爱马仕城,悠久信仰智慧与书写的古城民众,踩着跳动的铃音放怀共舞,那是如狒狒赞美繁衍的热烈姿态,是朱鹭响彻永恒神殿的引项高歌。

拉米斯就站在图雅的轿前,不知是忘了脚下木板,亦或连周身知觉也失却,他的目光里赫然只有那奔放的神赞之舞,水面的、岸上的;他的耳中仅充斥着那离散又浑然调和的生之礼乐,水中的、岸边的。

晓蓠会心一笑,将摩西送到兄长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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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卡塔丘,萨卡拉西北方,和白城与吉萨构成正三角的一个特殊坐标。

当宏伟的方尖塔群睥睨大地仿佛触手可及,晓蓠知道,他们到了。

没想到,自己会有以这种方式重游旧地的一天。

藉着中部凹陷四面抬升的地形,人工开凿的水道得以贯通丘陵和尼罗河之间的荒野,每逢汛期来临,便会在神庙屹立的坡地北麓蔚然成湖。

她一直没打算出席这种场合,纵然是身为王储的拉米斯获得了在列许可的去年,她也是乐得自在地蹲在底比斯的王宫里。搜集邻国对外的情报,要么去调度紧缺的高级香料,总比舟车劳顿一天一夜惬意。

塞提希望她在今年的西得节同行,不是不意外的。提出的人是图雅没错,但授意的是塞提。不过,正好三年过去,西得节第二天按传统进行的领土所有权仪式将尤为盛大。

塞提。

塞索斯。

晓蓠在心中默念着这个伟大却又亲近的名字。自他登基,不是忙于国事就是亲征在外,两人别说谈话,连近一次好好独处也记不清是多久前的事了。

前方的太阳船与神仆的船只相继停泊。

搭起的舷梯化作阿蒙神石像登岸的桥道,法老与主祭司追随在后,沿湖堤摇动的叉铃、弹拨的诗琴、拍打的手鼓、吹响的双笛夹道相送,迈向丘顶的玛卡塔神庙。

王族、贵族、大臣,还有侍从们陆续下船。第一环节的圣船巡行至此结束,当神像安顿供品放好,第二环节,亦是西得节主旨所在的百丰宴将于夜垂——拉神回归阿图姆神圣容,自天空沉入大地之际——开始。

在这期间,宾客都可以在山丘周边自由活动。

图雅带着女官去打点宿夜的行宫,拉米斯和他黏乎的弟妹们说好在附近玩闹后,晓蓠便心安理得地任其他侍仆紧跟看顾,自己绕到不远的神庙侧门透气。

却觑见了一个想念却又不敢碰面的身影。

四周没有侍卫,但要后退已经太迟。

“晓蓠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我刚刚还想,如果是在这里,或许能遇到姐姐也说不定。”

被一个而立之年的男性叫姐姐可能有些奇怪,但总的来讲,跟对图雅一样,晓蓠是看着塞索斯长大,被其视作挚亲的人。

侧脸相较帕米斯,更肖似斯忒丽的风华男子投来注目:“姐姐越来越拘礼了。平身罢。”

“谢陛下。”她恢复站姿。

不是她益发拘礼,而是他们的身份差距更大了。

这时,塞提举步走过来。

“我很高兴姐姐今天在场。”

拉神的荣光似穿透头顶的庙檐,在他首上的红白双冠上盛放,晓蓠不由自主别过脸:“只要陛下希望,晓蓠定会随行的。”

“你知道塞提说的不是这个。”

她微怔,终究与他直视。

视线甫一错碰,塞提即扭过头,放眼水道尽头,在那里,河水改道流进玛卡塔湖,可最终还是会脱离回到宽广的怀抱,不然坐待的下场兴许是枯涸无存:“宫中的生活闷到姐姐了吧。”

“没有。”

他低笑:“这么多年了,晓蓠仍撒不好谎。”

到这一刻,她难道还不明白吗。

只是这个话题来得如此预料之中,又如此猝不及防。

“四年来,是我冷落了你。”

“不。”

她的应答叫他愣了一愣。

“……不是的。这乃是你们的选择。既然承继了他的遗业,你的所行所谋无不是为了贯彻这份意志。至于晓蓠,陛下不也说了,分明是我受到了庇护,才有在底比斯随心走动的自由。”

“可姐姐到底生出了外游的心思。”

她垂下眼帘。

坡脚,供品尚在络绎上岸,随舞娘曼妙腾跳的铃音却犹未入耳。

“因为不满我压困希伯来人的政策,对吗。”

晓蓠猛地抬头。

他知道。她和图雅对此的态度,他都察觉到。

仿佛得到了理想的答案,又像看出了她震惊以外的情绪,塞提缓缓开口,似是向她解释,又如自言自语。

“他们的聪明,不适合站到一个社稷的高位。”

什么意思?

晓蓠想不通,也没来得及想通。卡埃的出现打断了这场算不上愉悦的对话。明明不可自已地期盼着,却是以这样的局面告终。

王离开了,尾随着阿蒙神的主祭司。为圆满安排百丰宴的前后事宜,身兼大祭司头衔的法老需提前到内殿沐浴更衣。就是不知刚刚的对话,被卡埃听了多少去。

“无论如何,塞索斯你都不该——”

对着二人消失的方向,她愤懑而无力的低喃在空气中逸散,却又在下一瞬嘶哑。

就算来得及诘问,自己又可以提些什么?

是不该向他们苛收重税,不该限制他们的受雇工职,不该放任奴隶黑市买卖……还是,不该对他们的头生子下手?

这所有的责难,她说得出口吗。

乘载拉神的圣船划越努忒女神的脚踝。这个面朝汩汩河水的露台,初相迎时便只剩盛景璀璨过后的燥闷与寥落。

拉米斯好不容易得偿抽身,穿越长廊,拐过转角,却在一片清光中望见那道纤影而慢下脚步时,被一许扑面而来的酸涩攥住了胸口。

步伐在顷刻的踟蹰后恢复。

“晓蓠,你原来在这里!”

女子顿了顿,循声侧过身来。

一刹那,那奇怪的感觉消失无踪。

“殿下,”她迎上前,“你怎么出来了?”

“难得出外一趟,不想整天被群小孩围着,就来看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好地方。”

她笑了,“殿下也还是个孩子呢。”

拉米斯脸一红,想不到被这么直截了当地评价。

“我会长大的,总有一天,长成连晓蓠也再无法轻视的大人。”他卯足一口气,即使任声量如何拔高,都扭转不了年稚音童的现实。

晓蓠愣了半晌,笑意益深:“我等着那天的到来。”

拉米斯有些发怔,但他没后悔作出那样的誓言。不错,是誓言。起初他并没有关于晓蓠行踪的确切头绪,直到父王偕同卡埃穿堂而过。

联系方才的一幕,他们和晓蓠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不会提,更不会追问。任何可能让她难过的事,他都只想抹除。

“王后回来了吗?”

他摇头。

晓蓠微笑道:“那我们回去吧,不然殿下在王后心目中的小孩形象首先就难以改变了。”

看她往来时的路提步,然后为等自己领前定住身形,拉米斯心底淌过一股热意,在她温柔的注目下,牵起那稍凉的大手。

“走!”

小孩的嬉笑声在开阔的殿堂肆无忌惮地荡开,当中伊斯诺芙忒的尤为明显。成群孩子里,摩西仍如往常没融入其间,唯独末端拴着一枚金环的垂髫随他轻微的动弹摇晃,看上去呆笨又憨直。

难得自己的接近未有瞬时招致熟稔的欢呼,拉米斯继而转移注意到他久违的近亲弟妹身上。

父王并非祖父的唯一子嗣。或同胞或异母的手足中,至今仍作为新朝直系王族出席各种场合的,便属法老的胞妹缇娅,以及异母之弟佩苏荷。

“哇珠子滚得好远!”

“很厉害吧!”

“我也可以玩吗?”

“瑞尼娜姐姐是伊斯的姐姐,让伊斯先玩好么。”

“唔……好的,珠子是阿蒙托特你带来的,当然你来做主。”

“啊这样哦?那我该问一下梅瑞索鲁斯再决定。”

“为什么呀!”

“伊斯,这些琉璃珠实际上是梅瑞索鲁斯带来的。”

“咯咯也不是啦瑞尼娜姐姐。珠子是我带来的,但它们到现在仍属于梅瑞索鲁斯。”

“阿蒙托特要喜欢的话,我问请父亲同意后,可以送给你。”

“真的吗梅瑞索鲁斯?伊斯也想要,堂哥你还有吗?”

“……伊斯,够了。”

一片掌声糯语过去,拉米斯握着被迟迟遗忘外缘的琉璃珠,住脚在了他两个妹妹背后。跪坐地上围成一圈的小孩们视线立时齐刷刷射向了他。

“这些琉璃珠是今年陛下赠与六王叔的寿礼之一,”拉米斯边说边把手中的玲珑圆珠放回其间,“既然梅瑞索鲁斯已承诺给了阿蒙托特,四妹就不应夺人所好。”

“二表哥!”

“二王兄!”

两个小男孩迭声叫道。

他点点头,目光复扫向犹如受了委屈的伊斯诺芙忒,她扁起嘴争辩道:“二哥,伊斯没有……伊斯只是问问……”

见状,他弯身抚摸她的头:“那便好。你如果想要,我们回去后问母后看看。”

伊斯方才笑逐颜开,“记住了!回去就问母后!”

“王子殿下,王后回来了。”

拉米斯对妹妹一笑,抽回手转向大门,在身后侍仆们恭敬的迎候声中,睇见假发长及腰背的图雅款步而至。

“在聊什么呢?”

拉米斯行了一礼,正欲回应,伊斯已颠着小身子撒脚越过他,直奔尊荣的法老之妻。

“母后母后——”

“伊斯诺芙忒,忘了二哥讲的‘回去后’吗。”

小女孩僵住,肉乎乎的小脸皱成一团,同样短小的圆嘟嘟手指扒了扒雪白的衣摆。

“怎么呢,我的小公主?”

伊斯诺芙忒昂起脑瓜:“鸟儿拍动牠的羽翼,在寻觅虫子饱腹的路上。”

拉米斯错愕。这煞有模样的答话同样唬了图雅一愣,未几,她回以慈爱的笑靥,俯身拉起伊斯诺芙忒的手:“偏殿备有生果和面包,未知敏慧的小鸟可愿转圜她娇细的翼膀飞往探看?”

听闻有餐点,拉米斯眨眼便见前一刻愁眉欲哭的小脸下一瞬乐开了花,不由在心里暗嗤,果然还是只知道吃的年纪。

回神,母后正望着自己,拉米斯会意。

“后起的鸟儿,不妨都跟上那晨飞的黄鸰,共享流着蜜与奶的田园!”

也不清楚王女听懂了没有,但见她几近惊跳起来,反过来拽着王后就要跑:“哇!母后快点,伊斯要第一个到!”

她这一动,余下本还围坐地上的小孩也忙不迭动起了身,争先恐后似的追上,没一会,拉米斯就成了掉队的一个。

西得节自中王国时期上升为重要性不亚于奥皮特节的节日,能受邀参加者往往在朝野备享声誉,要么就是位高职重的人物,饶是王族本身,历来亦只有直系一脉得以全员出席。而即便获许携眷到场,法老之下的家室俱仅有继承人或嫡系名额。譬如晓蓠难得一见的拉米斯的近房弟妹,孩子王一样吸引着他人注意的阿蒙托特是塞提的四妹缇娅的独子,与伊斯诺芙忒同龄,上有两名姐姐;岁数略长的梅瑞索鲁斯是塞提的六弟佩苏荷的长子,刚刚同在场但却一直安静的柯洛美是他长姐,二人还有一个留在底比斯才满周岁的弟弟。

“殿下不去吗?”

他扬起头,“我又不是满脑子想着吃的幼童。”

晓蓠眸光落在频频回首,俨然成为全员倒数第二的摩西身上:“但殿下不在,难免让王后担心。”

拉米斯嘴角的弧度旋即销匿,他泄气般长出一口气,“仪式快开始吧!”

她好笑地尾随着,此时已彻底杵在原地的摩西双眼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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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筵将至

我们点燃篝火,心中充满爱意

盛筵将至

我们从未离开,泪水浇灌团圆」

竖笛悠亮,如抖动羽片啼啭高飞的云雀率先揭起晴空的罩纱。

响板与铃鼓齐奏,十二根青金杆上的十二台白玉三头烛明明晃晃,十二幢白玉烛形成的方界内,是围绕神像足前头戴奥西里斯神冠的门玛特拉王顺转行进的九名歌者。

九,代表无限的神圣数字,系终焉及恒久。

带领的歌者同着皱褶繁复的卡拉西里斯,胸挂圣甲虫金饰,腰佩生命符镜子,手捧六掌尺长的陶土圆盘,首顶双羽冠,正是此际此间化身丰饶女神哈托尔的凯姆特大王后图雅·穆忒奈菲特。随后女子一致端奉盛装供品的陶盘,这时候,她们既是颂唱祷文的庆典歌者,亦是服务哈托尔女神的忠诚神使。

「圣河两岸,泛滥之地

盘缠黑色与红色

盛筵将至

万物遗骸散落,又从坟墓回归

沐浴燃烧的日轮

盛筵将至

万物尽情舞蹈,在再次离开前

欢诵露泽的雨雾」

百丰宴并非俗世意义上的宴席,毋宁说,是以神之名举行,欢庆王国是年丰收同时祈祝种子来年长好的仪典。

无论是女神的陶盘,还是另八名神使的,绘有精美植物花纹的盘面一概盛着最新收割保存的作物,按日常和祭祀中的重要顺序,各依次代表一类凯姆特蔬果:麦子、无花果、大蒜、椰枣、洋葱、葡萄、萝卜、芹菜、豆子。

当然,在肥沃的尼罗两岸种植的作物远不止这些,只是入选数有限,现下这份名单也是在中王国时期留传的基础上,修改近百次拍定的版本。

随着祷词颂唱,歌者们将陶盘托举至额前,然后在烛灯外主持乐师演奏的卡埃开口了。

“阿蒙-拉神带着灿烂的光辉出现在祂的庭园,丰饶庭园的翠绿大门底下,是司掌农业的奥西里斯、调顺丰收的哈托尔、信使、侍从、园地主人和祂谦卑的伺仆。”

西得节诞生一千多年,玛卡塔丘面朝的人工湖也好,构建在由挖出的砂土堆成的土坡上的复合宫殿也罢,皆已远超最初的规模。就连多年前她匆匆一瞥的玛卡塔神庙,如今看上去也有所增建。

阿玛纳王时期,在旧都孟菲斯对岸举行的西得节不受重视,玛卡塔一带遭到废置,原来在其父涅布玛特拉王统治末期经扩充后,面积相当于五分一座白城的圣湖,竟因经年河泥淤积河草杂生,可见湖面一度减半。直到其子践祚,为了顺从民意、得到祭司团的支持,光复王国昔日地位,在登基第三年,半是受议半自主地下令隆重复办西得节。然而彼时凯姆特积弱,国库入不敷出,兴师动众修缮前朝圣地无疑雪上加霜,又因后来种种,这项提案跨越了十年,才在霍伦赫布继位之初实现。

神庙正殿设有十二桩五腕尺高的纸莎草花石柱,柱顶放置铜盘,每逢祭典点上火把,如同莲花是上埃及的象征,纸莎草在黑土地一统以前便是下埃及的图徽,十二桩自成一环的莎草花石柱燃亮,是为记念古都孟菲斯的千年荣耀,铭记两埃及王权合一的光辉时代。

不过慢慢地,习俗演变成只有临朝满三年,这座历数见证王国起伏兴衰的神庙,方会为踏入正殿的最尊荣者点燃全部十二条花岗石柱。

当十二台白玉烛烧完,互为里外方圆的十二只铜盘就会燃放。

「……你流溢甜美的汁液

你结出饱满的茎实

盛筵将至

你喂以儿女明天,赠以辛劳酬报

你是神明的怀抱

盛筵将至

我们竭尽全力,在绽放中欢笑」

歌乐袅袅,宴舞伊始。霍伦赫布在位期间,神庙扩建了两翼的侧殿,连同主殿成为入夜时分君臣同庆的晚宴大厅。场地四壁绘有鲜艳的图景,从奥西里斯神和哈托尔女神的庇佑,到众人在庭园的欢悦收割,再到次日一早于圣湖藉人力牵引巡游的晨船和夜船。

这是年复一年的循环,也是文明延续的福祉。

晚宴过半,晓蓠跟其他侍女一起,被上位女官召去了准备领土所有权仪式的物料。有别于西得节首日的供品一律用来祀奉神祇,第二天庆典过程中的一切食物饮料在最后都是会回到人的口中。

她们要做的,就是将装着这些食品、以盖有印章的泥塞封口的双耳细颈陶罐小心搬到圣船和神仆船只上,待天亮,这唯二载有供品的木船即化作神殿壁画里的晨船与夜船。

女官和侍女们趁着尚未散去的乐音归返,晓蓠仰首看着那似曾相识似是而非的夜幕星月,不得动弹。

起雾了。

她久久闭起了眼。

忽然,有谁在走近。她张开眼,像置身多年的梦境,茫茫的面纱模糊了现实与虚幻,隔离了真实与愿景,她转过去,凝视穿越夜雾而来的孑然身影。

“晓蓠。”

她一震,清醒了过来。

“殿下又跑出来了?”人影越走越近,正是她聪明又不喜束缚、步姿不大但崭露坚定的年幼王子。

“你在看什么?”

视线从他右手中泛着绯红色泽的葡萄串收回,晓蓠微笑道:“星星……很美吧?”

拉米斯歪起头,随后抬眼认真地看了片刻,“是的,这片夜空,还有夜空下的圣湖……不过,现在的孔苏神是个孩子。”

她的眼神闪了闪,继而折射出与湖光一般生辉却苍白的色彩。

“对,今晚是新月呢。”

但纵然掩隐了面貌,化成小孩形象的孔苏神也确确实实与繁星同在这片夜空之上。便是如此,哪怕当前过于暗淡为众人所忽略,这世上依然有付出耐心,静候时利圆满毕露锋芒的事物。在不问年月的磨砺中,缺月也好,微星也罢,迎来新的清晨。

夜霭幽茫,仍如一袭黑纱笼罩土坡上的复合宫殿。

不过根本没熟睡多久的拉米斯已经精神振奋地端坐在镜台前了。经过一番配饰画妆,离启行只剩最后戴头巾的步骤。

“仪式开始前,我就要避退观礼台下面。殿下有需要的话,等两神船会合了,晓蓠会回到礼仪台入口候命。”

拉米斯盯着镜面倒映的少年。因为今天的庆典对外,在场宾客除了王国的朝臣贵族,更有邻国来使,近至新平乱示好的利比亚远及两河流域的米坦尼,所以他的头巾亦一改前两日的规格,加佩了代表上埃及的图腾鹰首金冠。

可这当中赫然有一国家独树一帜。按惯例,派遣出席大国节庆的使节须身居实位,而赫梯此次前来的最高职衔人员却只是区区书吏。他听说在赫梯,他们的王虽由贵族推举,但皇子想继位,同样要得到这个贵族议会的承认。双方交往以来,这议会的成员在曼赫珀拉王时期到场次数最多,在祖父的登基大典上也曾拜访,无一不是长老级别,偏偏这次,连个一般成员也没有!

“殿下?王子殿下?……拉米斯!”

他一惊,猛回过了神,发现自己和长廊砖壁就差一只食指的距离,心脏咚咚飞跳了两下。

晓蓠不太刻意压抑的笑声捎着打趣传来:“什么事让殿下要跟一堵墙过不去?”

思及几乎在她面前出糗,拉米斯的耳根一阵发热,可转念她并没有真的笑话自己,那窘迫便淡褪消散。

“今年的诸国使团——”一路走出宫门,他脑海交互浮现父母已临礼仪台的画面和衣着纷杂的异邦人情景,还未说完,公羊石像甬道上的一个男人因动静转来了目光。

很面生。拉米斯正想着,对方已侧身行礼。

“见过二王子殿下。殿下早安。”

他习惯地颔首示意,此刻并无探究的念头,欲保持步幅就此离开。

“请等等……啊,我说的是……”

拉米斯停住,回见这时男人的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恕臣唐突,”他再次欠了欠身,接着面向晓蓠:“你想必是晓蓠小姐了?今日在此得见,委实阿蒙-拉神垂眷。”

晓蓠眉头微凝,“请问大人是?”

“是我疏忽。臣下斯普塔,隶属建事院。”

“原来是斯普塔大人!幸会。”

“不敢当。只是臣下近悉家中小女幸得贤师授教,日夜盼望能亲见致谢,方有这无礼一幕。”

“大人客气了,可以收下令媛这样聪颖灵慧的学生,是我有幸才对。”

斯普塔内敛一笑,点头道:“往后多有劳烦。”

几句下来,拉米斯算了解了怎么回事。

致意既传,彼此都准备别过,宛若琉特琴清音起调的女声却猝然横空。

“斯普塔,你等很久了吧?”

三人皆一愣,应声望去。

腕间垂挂着安卡与一根羽的两枚护符叮铃相碰,依稀如昨天百丰宴上的歌者之姿,只是华着改成了努格白。来人视线越过斯普塔及至在场的他们时,脸上同样划过惊讶。

“姆尼拜见二王子!向殿下问安!”

“免礼。”

女子平身之际,目光像突然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毫无预兆在晓蓠跟侧定住。

拉米斯奇怪地皱了皱眉。

“晓蓠这条带子是新做的吗?”

短暂的沉默。

“就是殿下所猜想的,这织带来自斯普塔大人的千金。”

凯姆特的大地上万物色彩斑斓,但能利用做出染剂的原材料却有限,久而久之,唯有自然常见的数种颜色,被人为仿制并应用到生活方方面面。代表圣洁日光的白色,死亡与再生的黑色,无垠苍穹的天青色,幸运且丰饶的绿色……

那么这条色泽如金黄似暮红的莲花图织带呢?潘索尔的孙女到底是想描绘受赠者平凡而不俗的肤色,还是暗喻彼乃荒野之火,既可夜中照明,亦可熊熊燎原?

“轮到殿下告诉晓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们都不是在最初就留意到你。”拉米斯一边收回余光,边不着痕迹转移了话题:“我还发现,他们的关系好像很亲近。”

晓蓠渐渐重新拉开距离,轻笑:“殿下这也看出来了?”

闻言,他回想起那日放课后,卡伊当轶闻讲的事情。

潘索尔这个孙女的母亲在入门前,便已作为专门侍奉玛忒女神的歌者,在底比斯神庙服务了十三年。原本担任神灵歌者的这种职业,严格来说并不限制自愿奉献的女性来历,她们可以是庙中年少的神使、有资历的初级祭司,甚至婚后家庭美满的平民妇女在通过复审后,皆能继续从事。原本,斯普塔的妻子也是这样笃定的。然而变故出现在她生产的那一天。

负责保护母亲平安分娩的伊西斯女神,没能阻止死亡之影落在她和她的一个孩子身上。其实曾在怀孕中期,医生就发出过终止妊娠的忠告,可是侍奉女神多年的她显然更希望尽早完成繁衍的使命,以回归她热爱的歌者工作。

这起意外的不幸理应到此结束,但不知怎的,坊间传起了这是个阴谋、有恶咒降临她腹中这样的流言,下人追查源头,居然是神庙里和她共事的女歌者们。由于有了缺口,不管事件真相如何,神庙都急需找来替补,而这名留到最后的候选者不是别人,正是死者最小的妹妹,令人不禁惊叹。

于泛滥地带和荒漠交界挖出的壮观水坑,在如期盈满后,不仅为圣船巡行提供了场地,还担当着点缀欢乐宫殿的绿植的慷慨水源。穿过第三道塔门,下坡的长阶两侧从公羊石像各换为拄着统一权杖的拉神与阿蒙神雕像,背后棕榈成丛,直至第二道塔门前两座相对的门帕提拉王像。彩绘的塔门上同样活现着祖父的形象,被分挽两边的莲花和纸莎草在中央的王名圈下束成一结。自回忆断开思绪,他惊奇去年自己竟不曾注意这些。

“这么说来,姆尼身为活跃在底比斯神庙的玛忒歌者,得以在阿蒙神名下的庆典上献声,真要多谢先王雷厉干练,那些在前朝拖拉搁置的一堆事情,在他继位的头一个月便解决了大部份,当中正好包括允许王城各神庙的歌者,可按需往大神庙流通。”

不必扭过头看,拉米斯都判辨得出她语气里未多掩饰的骄傲。“晓蓠也在底比斯神庙待过对吧?”

“……嗯,是拉米斯出生前的事了。”

他一目直前:“我想也是。”

进入前庭,没有获赏作为参与神船巡礼的朝臣聚在一旁交谈,更多的经北面侧门前往礼仪台两旁,还有陆续随后而至的宾客。这里是玛卡塔行宫的繁茂庭园,由宽广的矮榕到清香的月桂,由水中的莎草到土生的矢车菊,由医用的忘忧花到悦神的睡莲,俱是奥皮特节次日白城即派祭司、园夫与奴隶协力修枝焕新的成果。

第一塔门正前是另一条偌宽平坦的甬道,两组排开的公羊石像,两组相间并肩的阿蒙神、太阳神像,如实景跟湖影、晨和昏、生与死夹道迎立。甬道尽头耸立着一座方尖碑,黄金包裹的尖顶尔今仍沉睡在顺着潮汐拂动的舒神的吹息中,但站岗的士兵以及诸国使团都已远远可见围绕在方碑底下。

抬送王嗣的椅轿就绪,伊蒙霍特|普正和女官说话,看到他旋即打住,连同反应过来的女官朝自己施礼。

“请二王子稍候。”

“三妹和四妹一起,会晚到不奇怪,可怎么五妹他们也——”

眼观耳听的书记官蹙了蹙眉,似乎也感到不解。双胞胎王女年幼,参与祭礼活动的准备更繁杂细碎,直到上学都会按惯例由奶妈早早陪同到场。

得不到答复,拉米斯只好先走向轿队。这时,一阵跑步声像划破人潮的轻舟急促靠近。

复更拖太久了,来些冷科普巩固背景知识【允悲

1. 古埃及有三个季节,每季四个月,其中的泛滥季是他们眼中的春季,相当于现在的夏秋时段,所以文中的仲春算下来是中秋前后。

2. 腕尺是当时的丈量单位,由中指尖到手肘的距离,并有王家和民间两种规制,后文如无说明,一般是王家规制:1腕尺=4掌尺=28指尺=20.59吋=52.3厘米。

3. 曼赫珀拉是图特摩斯三世的登位王名,涅布玛特拉是阿蒙霍特普三世的王名。

4. 黄鸰和下图莎草纸中的鸟有点不一样,但古时有把黄鸰视作贝努鸟的一种原型~

还有女性努格白穿起来的样子,参考为《天是》中的夕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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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一千零四夜 水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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