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目的决定一件事不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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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平稳进行着,父亲。”
阿吞如常升起,照射点亮方尖碑顶的黄金三角面;圣船和神仆船各作为拉神的晨船与夜船,在同方尖塔群平行的玛卡塔湖水面,由享用了法老在欢乐宫殿前分发早餐的受赏朝臣,手握一并获授的翠绿布带牵引巡行。
“什么异常也没有呢。”
青年喃喃自语着。他平静的眼神扫过奇装异服的属国使团,他们赏心悦目地赞叹着眼前所见耳畔所闻,过于宏大的场面教他们又一次意识到昔日强盛的埃及帝国正重新苏醒,在这头再度积攒力量的雄狮面前,他们只能臣服,或者灭亡。他眸波玩味地在并未站列前首的使节群上徜徉,逆光下的阴影蒙蔽了他们的表情,兴许他们也正在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理想的座席。谁晓得呢?青年想道,视线沿着人群落到观礼台。
当今帝国的年幼王子,黑土地与红土地的唯一合法继承人,青年见识过他超逾年龄的沉稳,亦曾听闻他面对考验的跃跃欲试,一个还只有九岁的男孩,也手握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力。只有九岁的男孩,青年摇摇头,暗自哂笑。
众目睽睽,众声如潮,拉米斯不曾察觉来自何方的探究打量。投来注目的人很多,但他们的心思更多为露台正中的国王聚焦,他不想走神,毕竟他本来非常重视这场庆典,这整个西得节的仪式过程,可是清晨的插曲太微妙了,他不得不搬出在课堂上分心而不被老师们发现的伎俩。
侍卫匆匆忙忙向伊蒙霍特|普报告,随即骑走停在甬道广场上用来拉车的马。当他去问伊蒙,后者仅轻言带过。法老书记官的含糊使自己怀疑他有所隐瞒,却未愚蠢追问。
拉米斯看向晓蓠,她露出了安抚的微笑,可等自己撤回视线,再次回头竟见她目光投往了人马直指的方向。
父亲所在的观礼台。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拉米斯神绪回到领土的所有权仪式上。形如安卡生命符的长湖,装有神像和供品的两艘木船由获赏的朝臣,上埃及藉负责晨船,下埃及藉负责夜船,各从湖口的两侧相背纤拉向象征两地合一时刻的观礼台,法老将受到众官和诸国来使的朝拜,哪怕后方的欢乐宫殿发生了并不欢乐的事件。
侍卫不可能如此仓忙,伊蒙不可能默许通报,门玛特拉王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他的担心的确子虚乌有。
拉米斯也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晓蓠要是在,他的疑窦或许能寻获出口。就算她同样对事实一无所知,但总比他看得远,看过更多。
然而他始终会知道的。退却的河潮,早晚显露石礁。
另外奇怪的一点……瑞尼娜跟伊斯诺芙忒在哪?仪式已在进行,观礼台上不应只有他一名王嗣,否则欢乐宫殿前就不会备着五顶辇轿。还是说那些辇轿的路线本非一致?她们和今晨迟到的五妹六妹一起被送到了其他座席?
拉米斯困惑了。
他去年虽然也同父王母后前来了玛卡塔,但当时王嗣中惟有自己作为随行成员,其他人都被留在了底比斯。二来上一个西得节的规模不比此番,所以也没有全员现身的必要。
拉米斯一时未在观礼台周遭找到妹妹们,探究的目光继续不着痕迹地游弋。事实上只因法老和他的妻儿在大地上的地位高于众人,搭建圣湖北畔中央的观礼台,仅在收览仪式主场的景致方面位处极佳,若想进一步观纳其他区域便有所欠奉。
观礼台的两侧是祭司团、贵族和大臣的座席,往外则是乐师跟舞姬的天地。卡埃坐在了观礼台的第二层,王的下首。拉米斯知道待两船会合,阿蒙神的主祭司即要主持下一环节,念诵祷文,以及代行阿蒙神的权能,向面朝湖面跪下的法老与法老之妻先后泼撒圣湖的甘泽,示为祝福和认可。
拉米斯边回想母后教导的仪式流程,边接着顾盼。乐师们排成弯月的队列,让舞娘们可在众目下纵情欢腾舞动,琉特琴、双笛、桶形鼓、叉铃、竖琴——
奇怪。竖琴是不是比昨天少了一台?
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安的疑云益发在他心头屯集。
只有王子在台上吗?
晓蓠从未参加过西得节,对当前这种情况不甚得解。通常,出席大型庆典的王族都会有法老和王后,然后是他们的孩子,继承人是必然陪伴在左的,但也有全家在场的情况,至少她听闻阿玛纳时期是这样,王作为父亲、一家之主,不分性别和辈份地对待名下的每个孩子,一视同仁。
到霍伦赫布时期,她不是居身底比斯神庙,就是在三角洲的帕拉米苏本家蹲着,没事也不会到时任法老的面前博取垂青。可即便如此,联系早晨的那段小小插曲,她还是难以为四位王女一致缺席的事实找出具信服力的解释。
这时,拉米斯大步出现在观礼台阶前。
“我要回欢乐宫殿一趟。”
待会卡埃主持的圣水祝福无需王子在场,离彩车巡游更是有半个时辰的空暇,只要驭马往返,的确来得及。
“殿下!”晓蓠直感不妙,想留住已经去拉传令官坐骑的拉米斯,他的动作亦为这一声停滞了片刻。
他略思索道:“你留在这里吧,母后交代方面有劳你了。”
晓蓠下意识要否拒,但她能扭转吗?图雅也好塞索斯也罢,都深知只要不是强不可抗之势,这位凯姆特的小王子向来无从阻挠。
“请保持冷静……不管发生了什么。”
波澜暗涌的乌眸中,瘦削的年少身影伴着马蹄的踏开在熙攘让出的径道上远去。
拉米斯策马飞驰,忽然前方两名副侍卫队长提刀相拦,认出是他又旋即收起。
“王子殿下!”事出古怪,他们甚至没有行礼。
“请问殿下要去哪里?”
缰绳一收,拉米斯直言:“欢乐宫殿。你们快退下!”
二人对望一眼,年长的一方上前提出:“可否出示陛下的通行令?”
拉米斯皱眉,“帝国王子的口谕还不够吗。我再说一遍,让开!”
就在局面争持不下之际,伊蒙霍特|普快马追来,“拉米斯殿下,请速回观礼台。这是陛下的命令。”
副侍卫长看见伊蒙时已心下一惊,听到他这番话更是神色凛然,双双行礼:“伊蒙大人!”
伊蒙微微颔首,心思仍放在看似无动于衷的拉米斯身上。
“要么书记官大人解释到底出了何事,要么本王子亲自回欢乐宫殿探查。”
伊蒙默了一瞬,轻声开口:“可是殿下,你若执意坚持,这里传出的动静很快就会招致来使们的注目。”
拉米斯大脑空白了刹那。
他抑不住咬牙:“伊蒙你——”
书记官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再次恭声:“请殿下随臣回返。”
礼典奏乐孜孜未倦,热烈的人声,远处鹭鸶的啼叫穿越芦苇和莎草而来,仪式在庆颂领土的完整法老的荣光,他却知道埃及帝国并不如表面的强盛无恃,正有什么威胁着它,而周遭在这一刻如此失色、寂籁。他紧攥马缰的手,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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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雅在露台垂泪。
时值新月,夜色苍浓,任谁也看不清流淌在她面上的冰凉水液。
“王后。”她担心,终是唤了一声。
“是神的惩罚吧。”
她静了静,“王后何出此言?”
“塞索斯所做的,神都在看着。当祂看不下去,神罚就降临了。”
“没有这回事,王后请不要多想。”话虽如此,她却也不认为能彻底说服自己。
努忒提提和舒依两位公主,在今日领土所有权仪式举行前的清晨,于寝室中双亡。何等震惊的消息!对晓蓠而言,她到现在仍未消化过来,何况是已经失去了长子的图雅。一再被残酷地夺去心爱的骨肉,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她哪怕不曾体验,也深感难过。
可如果塞提早就知道,那图雅会晚多久获悉?
然而这王国中最尊贵的两个人,依然端庄隆重地停留在臣子、使节和所有侍从的视线里,没有一丝端倪。
直到筵席散去,万灯暗灭,他们的一方,才在这无月的夜下殿所流露再难压抑的悲伤。
那致命的无形的苦痛。
“我是不是不该嫁与塞索斯为妻?这样我的孩子便不会遭受牵连。”
晓蓠心中一紧,她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开慰。良久的寂静终如这刺骨的夜寒,浸没她茫然迷途的心。
“可两位公主,亦是陛下的亲生孩子。他如何不会心痛。”
图雅没有回答,只缓缓一次又一次地摇头。
晓蓠蓦然悲哀,“难道你不爱他了吗?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如既往与他并肩面对的不是吗?”
“我没办法原谅。”
原谅凶手,原谅和他生育了这些孩子的自己。
晓蓠闭起眼,千思万绪终凝成一声叹息。她没再作声,转身留下图雅一个人独处。仆人早已全部摒退,走出房间,她和唯一守在门外的女官长相望示意。
两位王女因为年幼,但凡出席庆典场合,皆会由奶妈先伺候了早膳再出发汇合。可是没想到西得节第二天的的这顿早膳,却被下了毒,毒性剧烈,尚不足五岁的公主双双夭亡。据她所知,塞提已派人调查,消息还在封锁中,两名奶妈跟随行的一干侍仆都被关押了起来严加审问,有罪的逃脱不了,无直接关联的,也将被终身流放。
噩耗会公布吗?
会的。公主的名谓载入过王室族谱,没有可能凭空人间蒸发,只不过,不在这个当口。
使节们仍在王国境内,谁不乐意对一座昔日雄霸版图,尔今晦暗未明的帝国内祸之事随兴臆测以讹传讹呢?
入夜后几位大臣被召进了偏殿。她连图雅都安抚不了,又能对塞索斯起什么作用。想着,她提步转向了通往拉米斯房间的廊道。
不意卡埃迎面走来。
“卡埃大人贵安。”
卡埃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点头道:“你去看了图雅王后?”
晓蓠犹豫了下,“可我什么都没帮上。”
卡埃似在意料之中,他没有深究,反而对和她在此遇上更感到讶异,“那陛下呢?”
“没有……陛下不是召了维西尔等几位大人觐见吗,我岂可打扰。”
原来如此,卡埃一脸恍然。他淡淡笑了起来:“可是大臣们在半个多时辰前就退下了。倒是之后二王子殿下面过圣。”
晓蓠眉心一跳,重复道:“拉米斯吗?”
阿蒙神主祭司的笑意更深,但随即收敛无踪,神情显得有些凝重:“殿下和陛下吵了起来。”
“什么?”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清楚的,殿下心思一向细腻,然而出了这起悲剧,陛下却没有大范围扣押查审,殿下愤怒也就可想而知。”
“可那是他最尊敬的父亲,再怎样也不会……殿下说不定,只是想知道真相,想从答案中确认,自己是安全的。”
“在行动前,知道没有意义。”
晓蓠张口欲辩,声音却卡在了喉咙。
拉米斯不过是一个没成年的王子,连名副其实的王储也还算不上,面对争战经验更丰富的一国之主都未能轻举妄动的局面,他就算了解再多又能如何?
月亮隐没在大地阴影背后的夜晚,仿佛星光与霓裳摇曳的火把都无以照亮这段漫漫长廊。
拉米斯在侧躺着入睡。
快一年没见他做出这种姿势了。自从成为王子,自从夏纳死后。
卡埃说的不错,拉米斯是个心绪细腻的男孩。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很看重家人,不轻易接纳,亦不轻易放开。
“兄长……”
在床边轻轻坐下,这声梦呓让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夏纳的死是他的梦魇,如今,恶梦重访。
“没事的,睡吧,一切都会好。”
“父亲……为什……么?”
晓蓠努力压下深重的叹息,两年来,再一次到床上将这个曾经的小鬼头搂进怀中。除了身量在长,拉米斯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真奇怪,她同样看着塞提和图雅长大,却唯独对这个自小追在自己身后的孩子抱有说不清的依恋,他比他的父母,更叫她依恋。
似乎因为感到了她,拉米斯整个人都放松了,无意识地埋进她怀里,好像这样就不用长大,不用面对等在前方路上的险恶和伤害。
“在天空的尽头,心灵翩然飞舞,因为此际的你,只是孑然一人。淅沥雨声,洗涤着干涸的耳,就连封闭的话语,都被包容起来……”不由自主哼起这首异国歌调,晓蓠一边莫名,一边平静低唱着,直到拉米斯的鼻息完全变匀细绵长,“夜安,我的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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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金光,通过墙上的采光口照射进来,外窄内宽的一线长窗,最窄处不过一指尺长,进不了活人,出不了书板,却能放大外界亮光,落在指间长长的莎草文卷上,让风干枯细的墨料都好像在发光。
他在一卷卷陈列在医术归类木架上的文书之间移换,能用于医治涉及病理范畴的本土物材虽然有限,但凯姆特历史悠久,统治疆域更一度跨越红海,剑指安纳托利亚,受千城来朝,有关的典籍和手记因而多不胜数错综复杂,即便祭司团曾专门派人进行归整,对一个才刚接触圣书字的孩子而言,仍颇为强人所难、模棱两可。
所幸,含有特殊物材记载的书卷似乎被搁放在了偏安一隅,他不晓得这是前朝祭司有意而为,抑或接管了这些文书的新臣在避讳。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关心,他只在狂喜的一瞬,松了口气,可算找到了。
“火毒药,焚白石生产之物,成烟气状,味浓烈,刺激……”他艰涩地理解着眼前的圣书字,一段记载中半为碑铭体,半为祭司体,可见确由资深的书记官出手编纂。“大量使用可致人死亡,尚未断出任何医治之用,需慎控。”
寥寥几句读罢,他陷入了思索。
文卷既说明要大量使用,才可能致人死地,那一闻到这样气味刺激的烟雾,如果奶妈或者仆人不带着努忒提提她们及时逃离,鲁莽暴露了嫌疑的同时,不一样死罪难免?他想不通这对那些奴仆,乃至幕后主使有任何裨益。
莫非只是意外?
也不太可能。不是说他不愿相信,而是他不认为自己的两个幼妹会如此平白无理地夭折。然而霎时毫无头绪,被拉米斯捏住的纸书一角悄然起皱。
“殿下真的在这里。”
他犹在绞尽脑汁,猛地后知后觉循声而动。
“晓蓠!你怎么——”
“伊蒙大人说,殿下放学后,自己驾车找建筑文卷去了。我在大文书库没找到殿下,便来普塔文书库碰碰运气。”她的脸上自始挂着笑意,“还好,没白跑一趟。”
拉米斯难得没有惊喜雀跃,他别过眼光:“晓蓠,我……”
“殿下是不是也像晓蓠一样,终有所获呢?”
她如果清楚她正身在医术文卷的陈列架前,就不会这般发问。她知道吗?
拉米斯久久未答,晓蓠也不在意,径自到了他身边,“大文书库虽与王宫毗邻相望,藏书量更是纵观整个王国无出其左,但是修建在底比斯神庙后方,位处王城南郊的普塔文书库,却有许多古老的珍稀载案,包括连大文书库亦不曾收藏的异邦秘记、中王国的祭司书信,以及详尽的医药典籍。”
她信手拿起木架上的一捆莎草纸书,随意扫阅,又重新卷好,用芦苇茎编成的绳段系牢。
难言的思量在拉米斯眼底辗转,他不再隐瞒:“原本存放乐器的房间,有残留的白石粉。维西尔说,是‘火毒药’。”
能经由燃烧释放毒烟的矿物,但在提纯能力有限的年代,须大量焚烧它在产生刺激气味的同时达成杀人的目的,凶手也好主使也好,前景未免堪忧。
“殿下如果已经查看过那个房间,是不是见到靠门的莎草花柱旁只有一座高脚烛台?”
“晓蓠为何会?”
她面向拉米斯,温和俯视着他:“殿下还记得百丰宴席间,我和其他侍女被召去准备翌日仪式的供品吗?”他点了点头,恍悟之色顿然在那双琥珀眸子亮起,但他没有打断,晓蓠接着道:“当晚我经过了那个房间两次,每次都能闻到没药的奇香漫溢扑鼻。”
用于奏伴庆典的乐器在中场放置时,俱会移到焚香的房间。这种香就是来自没药,一种由迦南地区传入的树脂干燥物,燃烧时发出苦辛的气味,可舒脾通血,致沐香者如入迷境获悉神谕,被祭司奉为珍宝。
拉米斯定睛迎视,“那是点燃没药的香台?”
晓蓠点头:“迦南地区如今和赫梯过从加深,输入凯姆特的没药批量减少,所以即使在西得节这样的大型祝庆场合,没药的使用依然受着严格把控。分放乐师专属和舞娘专属的乐器的房间各置一座香台,每两个时辰添补一块香料,如此可保证在乐器重新运上场时,仍散发着宜人残香,确保至少在前半段过程中,让乐师与舞娘维持在神启状态。”
“但没药不是白色的。”
她一笑:“没药燃烧后的残余物也不是。”
拉米斯面色铁青:“凶手在香台投毒……他到底想做什么?”
晓蓠理解他的震惊和愤怒,可是还有另一件事值得注意,“就在两位公主遭逢不测后不久,有一名侍女昏迷倒地,不到中午便被阿努比斯神领向了地府。”
拉米斯满脸不可置信,反应了半晌,勃然大怒:“她这是畏罪自杀吗!”
“殿下请冷静。”晓蓠映出年幼王子的黑瞳透着忧虑,“是凶手本人或者也只是受害者,尚不能断定。”
拉米斯僵硬地扭过了头。
在她迟疑要不要继续话题的时候,大致稳定了情绪的拉米斯接着追问。
“那个——”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死亡的侍女,也中毒了吗?”
晓蓠眉间舒扬,然而轻松的表情转瞬即逝:“根据隶属女官和共事侍女的供词,死者为两位公主送早膳前,受命将乐器搬至宫门。”
“她碰过离香台最近的竖琴?”
“非常可能。”
据记录,没药在乐器房的焚香供给上共消耗了六块,从深夜到拂晓。当女官召集侍女搬送乐器时,香台很大程度已经熄灭。另外凶手作案,也未必挑在最后一块没药添补之际投下白砷。没药由祭司团保管,她笃信在卡埃眼皮底下,没有哪名祭司或神仆敢贸然犯蠢。而白砷也比没药挥发时间长,凶手必须确保在外人来乐器房检查前异常平伏。
“正因侍女持续过一段时间接触熏染了毒物的竖琴,她的皮肤表面,尤其双手就会具备一定致毒性,此后完成乐器搬送,她再给小公主们送膳——”
话音竭息。
一旁的拉米斯再次沉默。
待她投去视线,但见温热的泪,烫过那张稚幼的脸,她失声:“拉米斯……”
这一声,教他整个人彻底背过身。
晓蓠翕动着嘴唇,却终未能言。
底比斯王宫,位处主城西南的金壁宫殿,西临圣河河畔,北瞻阿蒙大神庙,外墙雕绘斑斓画布,内修东南北中|共九所大殿,以墙廊和园林隔断分立。
其间,中央大殿是众臣上报及论议国是的殿堂,相连各接一殿,依次为前殿、偏殿、后殿,而大殿左方则是当朝议结束,法老移步处理卷批纳听大臣要报的侧间,又与城郊古老的文书库同名,别称普塔之屋。
拉神驾着晨船渐向西去,阿图姆的容光每当他穿过一根莲花石柱,便自采光口多漏洒一分,打在他纯白的衣裙上,打在打磨后如金砖辉煌的立壁上,俨若他确是行走在天外居殿的神灵之一。
“吾王。”
塞提似是睡着了,却又在低唤的一瞬睁开了眼。
“你来了。”
“王若是困乏,请容臣陪返寝殿。”
这次,法老没有即刻回应,沉寂的气氛在光影西斜的屋子里益发萧肃。
“你觉得我做的对吗?伊蒙霍特|普。”
伊蒙行了一礼,答道:“陛下一贯明察利害。”
塞提勾了勾嘴角,原搭靠座椅扶手的指节把玩起前端的乌木鳄首,“王子要也像你这般作想就好了。”
伊蒙眸光闪动。
“殿下年纪尚小,对有些事还不能捉摸分寸,臣以为,亦是情有可原。”
“懂得在门外偷听大臣们的对话,还算年纪尚小吗?”
伊蒙一下噤了音。
塞提转过话锋:“从玛卡塔回城已有四天,除了日常的问安和用膳,拉米斯根本不愿与他的父王同处一室。”
“殿下他……也许只是想知道真相。”
塞提凝了伊蒙一眼,忽然轻笑:“卡埃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伊蒙不语,只躬了躬身。
“的确年纪尚小,喜怒哀乐轻易便教有心人看了出来。”塞提垂了垂眸,抬眼时那一刹的柔和已无影无踪:“正因如此,努忒提提和舒依的事他知或不知,都没有区别。”
话音落,伊蒙记起正事,“禀陛下,凶手的残尸已由鳄池打捞上来,置于西奈荒原暴晒,再过三天即能封埋地下。”
“你处理好就行。”塞提稍顿,从御座站起:“作为一名父亲,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主使刻意让一个迦南面孔的使团随行女官担事、被逮,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将矛头指向北方,指向安纳托利亚。目前看来,两位公主的夭亡未见得也在其计划之内。假如熏了毒烟的竖琴不曾在运送途中,因马车失控摔下,待拉神高照,乐奏持续,毒物必随没药的余香,由如期到场的琴身琴弦挥发弥漫,到时候当众倒下的,可岂止区区一个乐女。”
塞提拖曳着长袍,首上的红白双冠随着他迈下黄金台阶的动作,仍稳如大方尖塔:“那人大概没想到,纵祸及骨肉,吾还能容忍至此。只是……谁又可作保,无论我做出哪个选择,不都是遂了对方所愿。”
“但比起朝臣们众心动摇,现阶段引致凯姆特与赫梯开战的裂隙更不能允许。”说罢,书记官两手交叉触肩,向法老深深施礼。
塞提在伊蒙数步外停住了脚,返身仰望雕刻立壁正中的圣甲虫图纹:“便让他继续怨恨罢。”
晓蓠和拉米斯沉默了一路。
自离开普塔文书库,自踏入底比斯神庙。非节庆,法老座驾以外的车马一律不得进内,王子的双轮马车就那样停放在公羊甬道的尽头。这座城内最先兴建的祭司院,既而被选中扩修为法老祭礼的神庙,与日后南北遥望的阿蒙神大神庙采用一般的建筑制式,一道道塔门层层推进,一方方庭院罗布其中,水塘、花卉、绿篱,越是深入越隔绝尘世烦忧,庙内各神名下的侍仆活动修习,惟有王国的大祭司获豁免一切律条。
由一个意在打通水陆两路对外物运的小商城发展起来,蜕变为帝国新王都的一千多年后,已经很少人会注意这座曾同等高贵的建筑,它和南面的文书库一样,记载过这座古城的许多,又被渐次遗忘。
徒余刻满铭文的廊壁,和此际如遭暖春煦阳冲洗浸没的一尊尊高大神像坐守未移。
按她的记忆,这时候祭司跟神侍们都还在抄写祷文,所以路上更显清寂。但抛却凡尘就是对的吗?掩住耳朵,这世间难道就再无声籁?
“神的惩罚……”
拉米斯依稀捕捉到这声低喃,却没有真正听清。他暗自捏了下随身的黄金剑柄,“这是要去哪里?”
晓蓠带着他拐进第六道塔门,隔着莲茎亭立的池面,远远望见一个女娃被几个神侍打扮的女子围在桥头。
“到了。”
拉米斯一开始茫然不解,直至他发现晓蓠的目之所注。
他张开了口,惊愕呼之欲出:“努忒——”
“嘘!”
拉米斯一怔,只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
他重新投去视线,恍惚是熟识的小小身形,软呼呼,也曾在他并不壮实的臂怀中依靠过,尔今,笨拙地偎在年长的女神侍跟前,无助、脆弱,却安全。
但逐渐地,拉米斯看出了不对。
“五妹怎么看起来……”
答案和猜测就在喉间,然而他畏怯了。
“是的,公主她幸存了下来,只不过眼睛看不见了。”
“什么……”瞬息的喜悦过后,是猝不防的落差,他哑了半晌,方慢慢回过神:“父王为什么不接她回宫?找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让卡埃大人祈求阿蒙-拉神,为什么——”
“殿下!”眼看拉米斯越发激动,晓蓠不得不厉声低喝。
年幼的王子止住了话音,却仍满脸不忿。
不远的池面,一只蜻蜓低飞停留,水下的游鱼猝然上浮,张口来袭,眨眼间,水花溅响,蜻蜓猛地逃离,失手的游鱼原处转了两圈,也下沉不见。
“殿下可记得,这已不是五公主第一次遇险生还?”
拉米斯当然记得,可是,“上回在大神庙,是真的意外,不是吗?”
晓蓠颔首:“是这样没错。但公主殿下一再脱离了死亡的阴影,却也是事实。”
“五妹她……”他盯着平复如常的池塘,“有哪里特别吗?”
“乌伽特的少女。”
“嗯?”拉米斯皱起了眉。
“拥有感知过去和未来的能力,可以从异象直接获得神的谕示,据说连阿努比斯神都不得在她们面前显现,是神官和祭司也为之钦羡的受神宠爱的公主。”
这是他头一次听说这种名衔,只觉得云里雾里,难以辨明。
拉米斯侧过脸,问:“你刚刚说‘她们’?”
“传说这样的少女,在这片土地上总共会出现三位,而卡埃大人认为,依照这先后两次的意外指示,五公主正是最后的一个。”
“是不是,前两名乌伽特少女,也蒙受过一次次的死亡阴影,甚至她们都同样看不见了?”
蜻蜓又飞了回来,悬停、过境,没人真正知道它投向池面的注意究竟为了寻觅什么。晓蓠的目光尾随它轻逸游弋,“据我所知,不全是,但她们的命运,从被选上的一刻,便确确实实和这片大地、这个国家捆绑在了一起。她们可以不为法老或任何上层阶级服务,但她们必须在王国存亡攸关之际作出警告。”
话语间,拉米斯察觉到晓蓠的失神,不禁说道:“晓蓠似乎也了解得很多。”
应声,她收回思绪,失笑:“只是过去有幸窥探一斑而已。”
六妹的死已然无法挽回。
五妹尚活着,却再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她的家人。
“她真的不能回到宫中,在母后的膝前长大吗?”
“如果这么做,五公主的性命将更如履薄冰,卡埃大人说了,至少成年前留在神庙,是最安全的。日后的卜告,亲缘的断离,俱能一定程度隔绝阴间的力量。”晓蓠转头望进他的眼底,“殿下希望得到哪个结果呢?”
西得节过后,努忒女神的躯体仿佛离盖布神更远了,近傍晚的蓝天逐渐呈现出浓郁的颜色,像给透澈的深潭落下炽烈的红墨,一滴,两滴,三四滴,横向纵向地晕开、扩散。
是变得绚丽多一些,还是复杂多一些?凝视的琥珀色眸一时找不出正确的答案。近在咫尺的人声动静让他瞬间收叠心神,一群白袍男女谈笑着络绎穿过眼前,他们是在神庙修习服事的祭司跟神侍。
“放课了,这是在前往欧西大厅的路上。”
指用餐的场所吗?时间居然比王宫要早。拉米斯看向晓蓠,那熟悉的亲和脸庞上,又一次露出他无法理解的怀念神情,人群快将通过,他不动声色拉回了视线。
没想到,这边人事的规模比例并不逊于大神庙,果然是祭司们口耳相传中,地位足以与后者比拟的第一座神圣殿所吗。拉米斯淡淡想着,忽然,一抹侧影捉住他的余光。
“她也在。”
晓蓠依言循目光望去,随即了然。
“既得出席仪式场合献上舞技,能受荐参与祈祷文的抄写,乃至获得祭司候补资格也不是不可能。”说着,她打趣起来:“姆尼令殿下过目难忘了么?”
拉米斯想了想,只是摇头。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却总有股关于她的违和感萦绕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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