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忙过了一个白日。
等到月升日落之时,桌上那一豆金黄的火光再次被点亮。慕枕山身型挺直地坐在桌前,将前一日傍晚给赵二瞧病的全过程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医术可不同其他行当,一针一方均关乎性命生死,容不得一丝马虎。也正是因为这样,何甘棠要求慕枕山在观摩自己坐诊时必须将所听所闻全都牢记于心,字字不能遗漏。每隔几日,何甘棠便会挑出之前看过的某个病例,让慕枕山原样复述问诊的经过。
令何甘棠颇感意外的是:这个孩童的记性果真出奇的好,哪怕只是自己在问诊时随口说出的闲叙之语,他也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听完这次的复述后,半躺在椅子上的何甘棠不禁感叹道:“诶,你这记性也真算是随了你爹爹了。”
……
大兴三年,春,帝都天心,城外。
年少意气的何甘棠与同样年少意气的慕怀疆一并骑着刚从皇宫里领来的上品宝马,一路飞奔到城外踏花赏春。不经意间,他们从一块石碑旁打马而过。何甘棠早知慕怀疆的记性好,于是便故意戏弄道:“慕兄,刚刚那块碑上写的都是什么?”
慕怀疆也不故作谦虚,得意地拉缰停马,将那块石碑上的碑文从头到尾完整地背了一遍。
何甘棠只觉得不可思议:“慕兄,你这是在瞎编诓我吧?”
慕怀疆却不做解释,只是笑了笑。
何甘棠自然不服气,当即返回碑前核对,结果发现慕怀疆所述的内容果然一字不差。
……
听见何甘棠又提到了自己的爹爹,慕枕山好像忽然涌上了什么心事。几番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有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
何甘棠瞧见了慕枕山的样子,顿时有些恼火:“大丈夫处世当有顶天立地之气,扭扭捏捏算什么样子!”
可刚斥责完,他又觉得有些懊悔:“诶,像你这样的身世,也难免养成谨慎的性子。不过,至少在老夫面前,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老夫不会做危害于你的事。”
“先生!”
慕枕山突然站起身来,鼓起勇气直视着何甘棠。
“我爹爹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甘棠未想到慕枕山会毫无预兆地问这个。
慕枕山强压着内心的忐忑之情,继续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别人都说我爹爹是卖国求荣的奸臣。可是我娘亲却说我爹爹并没有卖国求荣……我希望先生能如实地告诉我:我爹爹在朝堂上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话音一落,整个屋子里便只能听见外面的簌簌飘雪声。
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何甘棠忽然眯起了眼,神色莫测地问慕枕山:“你到底是想听真话,还是只想从老夫这里得到几句安慰?”
面对这般直白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质问,慕枕山突然又犹豫了。真话?安慰?那场变故已然过去很长时间了,慕枕山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不过,他最终还是坚定地答道:“晩生只希望求先生如实告知。”
“好!”
何甘棠听到慕枕山的回答后,突然重重地将酒壶砸在了桌上。
“你爹爹他……”
面对即将到来的答案,慕枕山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绝对不可能勾结鞑惑!他只是‘府阁之争’里的又一个牺牲品罢了。”
何甘棠一口气将这句憋闷已久的话说完了,字字清晰。
慕枕山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何夫子的话里绝对不带有任何哄骗或偏袒的意味,他只是站在一个与自身毫不相干角度,在描述一件极其简单、却又极其清楚的事实。
他平日里却极少表露自己的心情,如今听了何甘棠的回答之后,他的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副罕见的欣喜之色。
这种表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慕枕山的脸上了。
“先生如何断定?”
孩童的语气中显然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期待。
面对这般追问,何甘棠却并未直接解释,反而是缓缓抬起手,然后无缘无故地将一只正在桌上寻觅食物的蝼蚁按死了。
做完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后,何甘棠询问慕枕山:“依你看来,这只蝼蚁之所以会死,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老夫,还是因为它自己?”
顷刻之间,何甘棠目光之中那种带着酒气的朦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慕枕山从未见过的、如同利箭般足以穿透人心的锐利。
慕枕山不明所以,犹豫着回答道:“这……当然是因为先生!”
何甘棠不置可否,只是捋着胡子问道:“为何?”
“倘若先生不去害它的话,它断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死掉,所以它自然是因先生的举动而丧命的。”
慕枕山直截了当地解释道。
“嗯。从道义上说,这只蝼蚁的死确实因为老夫。”
何甘棠神色平静地说着。
“可是,老夫为何不去林中按死一只大虫呢?”
听到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慕枕山脸上的疑惑变得更深了:“当然是因为大虫身形硕大、性情凶猛,寻常之人即便是手持刀枪棍棒尚且难敌,更不可能像蝼蚁一般被先生随意按死了。”
何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他不紧不慢地灌了一口酒。
“正是因为大虫过于强壮,所以老夫即便是想去按也是断然按不死的,更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念头。而蝼蚁则过于渺小,因此,是否要按死它也就只在老夫的一念之间了。倘若抛开道义、只看事实因果的话,你重新回答一次:这只蝼蚁之所以丧命,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老夫,还是因为它自己?”
慕枕山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按照先生的意思,竟是在……它自己?”
何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对,的确在它自己。纵然弱小并非是蝼蚁主动选择的,但若是没有这个条件作为前提的话,它终究绝对不可能被老夫按死。其实,这天下任何事物的‘终结’,归根到底都是先有‘内因’,再有‘外因’,断然不可能倒置过来。不仅蝼蚁的生死是如此,朝代的兴亡亦是如此——纵观历朝历代,至今尚无任何一朝是真正亡于‘外祸’。”
何甘棠的话犹如汹汹洪水般冲击着慕枕山的思绪。
“盘踞于风野草原的鞑惑族纵然强悍,但是我央央大宏北据澜天关防线、内有装备着山纹钢战枪和冷锻龙鳞甲的龙骧铁骑、坐拥物产丰厚的中原十二道,其民力、财力、物力都绝不是区区鞑惑能够比拟的。有此根基,只要君王施行德政,文臣武将勠力同心,九州万民安居乐业,那么鞑惑族即便真敢出兵进犯中原,最后也必定是泥牛入海无可归矣。反过来说,若是想令江山颠覆,社稷倾塌,那么也绝不可能仅凭一个奸佞的贪官或是一个背主的将领就能做到。你爹爹身为一位刺史,手中既无兵权、又无封土,即便是极尽自身所能也根本无法动摇大宏的根基,如此一来,他又怎么值得鞑惑大汗用‘新朝宰相’这样的高位去拉拢?而且那十余万两白银虽然数额巨大,可是这样的银钱在边境互市里也只能换取瓷器丝绸,根本换不来刀剑和粮草,所以那些白银即便真的落入鞑惑之手,对于其攻伐中原的企图也无甚大用。即便不提你爹爹一向正直的为人,单从能考中春闱二甲这一点看,他至少也一定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就算鞑惑大汗这样诱骗他,他也是断然不会信的。”
慕枕山静静思索了片刻:“先生说的‘府阁之争’……那究竟是什么?”
“‘府阁之争’啊……”
当一个人想解释某件过于复杂的事情时,往往会不知从何说起。何甘棠此刻就有这种感觉。
“……这就说来话长了。”
……
后世的史家普遍认为,最终导致宏朝覆灭的“府阁之争”始于文帝之时。
在经历了成、景两帝的“休养生息”之后,大宏天下已然是一派良田遍布、屋舍连绵、商旅不绝、礼乐雅正之景。由于景帝将年号定为“泰和”,加之景帝时期社会发展最为迅速,故而后世多将这段时期称为“泰和之治”。
文帝继位之后,又在现有的基础上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朝政。文治上,他任用吕立心为尚书令,采纳其“简政、重商、开边”的主张;武治上,他任用韩平川执掌兵权,采纳其与西北兰戎部族结盟并购置锁河马的建议,并全力支持韩平川组建精锐骑兵“龙骧军”。这些举措最终使得宏朝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文帝登基的第九年,即大兴九年,鞑惑族再次进犯墨林。暗中磨砺多年的龙骧军在这一战中第一次登上战场,并取得首战大捷。这一战,一举扭转了中原王朝在面对风野草原上的彪悍铁骑时只能守、不能攻的劣势,并首次迫使风野可汗主动遣使与中原王朝订立盟约。这是整个宏朝历史上最为闪耀的时刻,因此也被后世称作“大兴盛世”。
然而,文帝缔造出的这一前无古人的盛世,却也为宏朝的最终覆灭埋下了种子。
到了文帝在位的后期,身为宰相的吕立心已然把持三省,并实际掌控了内政大权——由于依附吕立心的官员多为文臣,因此其党羽也被世人称作“儒阁派”。也是在那个时候,因战功赫赫而受封“定国公”的韩平川笼络兵部众将组成了掌控军机大权的“兵府派”,与掌握内政大权的“儒阁派”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至此,“府阁之争”正式拉开序幕。
大兴十二年冬,文帝于泰和殿内突然驾崩。之后不久,身为左丞相兼尚书令的吕立心即以托孤大臣之名,持文帝密诏悍然废黜一向亲近“兵府派”的原太子,改立文帝众子中最不起眼的永昌王韩泽晟为新帝。韩泽晟受命登基,定年号为“太康”。至此,“府阁之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又过了三年,即太康三年,莱州大水,慕怀疆通敌案发,慕家满门被抄。
……
夜已深了。
何甘棠随手扔下已然见底的酒壶,之后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
对于没见过朝堂风雨的慕枕山而言,这些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自然都是难以理解的。不过,他至少从这番话语里听懂了一点:原来除了他和娘亲之外,这个世上还有其他人也相信爹爹不是个坏人。
单单只是这样,便足以令他欣喜好几日了。
……
流光飞逝,慕枕山也在渐渐长大。
晌午过后,青蓝色的天空还亮着,半轮浅浅的月影已经挂在了高远的天空之中。身型瘦弱的孩童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独自站在荒凉的山顶上,用一双纯真而明亮的眼睛望着山下一道道浓白色的炊烟。
那些炊烟笔直地上升,最后飘散在了北地那冰冷而干燥的天空中,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带走了这片宁静角落里的一个又一个年岁。
再回过神时,那个削瘦幼小的稚童已经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
他终究还是没有像娘亲所希望看到的那样一心“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是拜了何甘棠为师、学了名经政典。
他决定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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