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礼部定下的规矩，岁后的十日内，全天下的官学都要统一放“岁假”。
于是，平日里难得空闲的何甘棠会趁着这段时间待在家中坐诊，而周边郡县的人也全都会赶在这几日里一窝蜂地跑到何甘棠家里瞧病。
这一日，当最后一位病患终于裹着厚重的棉衣挤进了门缝时，门外早已是日落西山之色。
来者乃是县里靠着伐薪卖炭过活的赵二，如今二十有七，不知怎地老是觉得心口疼，于是便想找何甘棠瞧瞧。那赵二刚在炕上坐下，首先便注意到了立在何甘棠身旁、额上绑着一条白巾的慕枕山。他当即愣了一瞬，接着试探性地问道：“何先生，这小子就是您收留的那个慕家小儿吧？”
已经被问了许多次的何甘棠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正是。”
赵二随即把一条腿搬上了炕头，大大咧咧地笑起来：“诶呦，我刚刚一见，就觉得这孩子往您身边一站还真挺顺眼的……除了容貌以外，您和他看着简直像是一对父子。”
见何甘棠不做表示，赵二便凑近了些低声说道：“怪我多说一句，先生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婚娶，膝下也无子嗣，为何不干脆把这孩子收作自己的儿子？怎么说也是您给了这孩子一条命，如今又有衣食之恩，让他随了您的姓氏叫您一声爹，于情于理也都不算过分，将来也好有个人给您养老不是？”
慕枕山听到此话，面上的表情微微一变，之后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瞅向何甘棠。
如今，县里很多人都说何甘棠之所以收养慕家的孤儿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儿子养老，甚至有人已经管慕枕山叫“何家的小子”了。这些事情，向来习惯于处处留心的慕枕山自然全都清楚。
只见何甘棠面色平静地答道：“老夫当初收养这孩子，不只是念他可怜无依，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赵二听了，脸上先是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色，随后又好似反应过来什么，赶忙换上一副佩服的表情：“先生真乃神明心肠！是我这糙汉多嘴了，先生别往心里去。”
何甘棠并不关心赵二究竟反应过来了什么，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过誉了，老夫乃一介凡夫，安敢比肩神明。”
赵二继续自以为是地恭维道：“嗐，先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诊金要得也少，这般好心肠也算是让我这种穷苦人得了不少恩。等过几日出了新碳，我便为先生送些来，先生千万别嫌弃！”
说罢，他便拿上了药包，裹好了棉衣，从门缝挤着离开了。
窗外的天色变得越来越暗，慕枕山也随即点亮了屋里的油灯。他顺着一条细缝看向窗外，只见日复一日堆叠出的积雪已经把整座县城都掩盖进了一片灰白色之中，目光所及找不到任何人迹，唯有远处墨黑色的山峦纵横交错地铺在这灰白色的背景里，像极了一幅极简的水墨。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可怕的孤寂，这便是澜天关外的冬日里最为寻常的景象。
他的身后，何甘棠突然开口问道：“今日所诊的这几例病患，你可都记在了心上？”
慕枕山赶忙转过头：“晚生都记住了。”
说罢，慕枕山踟蹰了几番，似是想问什么，但又不敢开口。
何甘棠自然察觉出了慕枕山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可是他并未理会，只是捋着胡须说道：“那今日便这样吧。现在时辰尚早，你可还想听老夫讲过去的故事？”
一听这话，慕枕山立刻撇下了心中之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想！”
十几岁的孩童正是最喜欢听故事的时候，更何况还是关于自己爹爹以前的事。于是，何甘棠每日都会讲一些旧事给慕枕山听，也当是自己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
跃动的火豆下，斜躺在椅子上的何甘棠慢悠悠地说了起来。
“昨日说到，老夫与你爹爹一同在怀恩乡的学堂里寒窗苦读了十余载……就这样，我们都到了二十又一的年岁。那个时候，学堂里的大多数同窗都已经娶了妻，即便是那些尚未娶妻的也已经说好了媒订好了亲，唯独老夫和你爹爹一直未曾寻过姑娘。你爹爹年轻的时候威仪棣棣、丰神俊朗，而老夫当年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风致洒然，所以同窗们都很好奇为何我们两个从不考虑自己的婚事，连姑娘都少有接近。”
何甘棠刻意顿了顿。
“老夫那时是真心无志于此，而你爹爹对外人说的则是要先立身再成家。”
慕枕山用手支起下巴，趴在桌子上仔细地听着。
“我们二人一直埋头苦读许多个春秋，直到大兴三年的春闱临近。”
“怀恩乡距离帝都千百里，光是去应举的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钱。那年，老夫的娘亲不慎染上了肺痨，治病买药的钱尚且吃紧，更不可能再有余钱供我去帝都考举了。况且那时我已经通过了秋闱，有了举人的身份，能够进入县衙谋得一份主簿或者左拾遗的差事，也可早拿俸禄补贴家里。所以，老夫决定放弃参加春闱的机会，直接去县里任职。你爹爹察觉到老夫迟迟不准备行李后，竟然直接上门找老夫质问缘由……老夫实在是骗不过他，最后只得如实和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你爹爹听完之后，竟然毫无预兆地发起火来，非要拉着老夫随他一同去帝都，并且还说老夫路上的一切花销都由他来出。”
慕枕山好奇地问道：“我爹爹那时很富裕么？”
听到这个问题，何甘棠不禁有些意外：“你爹爹没对你讲过你们慕家的家世？”
慕枕山诚实地点了点头。
何甘棠不禁一愣，只得耐心解释道：“从前，你们慕家在怀恩乡可算得上是名震一方的官宦之家，你家祖上多在朝中任官，家底也十分殷实。虽说到了你爷爷那一辈因进谏前帝立太子之事犯了忌讳，家道也随之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我们两人赶考的钱你爹爹还是能拿出来的。”
“老夫以前受过你爹爹不少的恩惠，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多受恩，故而想要拒绝，可是你爹爹却执意这么做，还说即便是捆也要将我捆去帝都应举。因为这个事情，他还差点与我动手打起来。我实在拗不过他，最终只得答应了。”
慕枕山思索了片刻，然后犹豫着问道：“那……先生您自己到底想不想去？”
“呵，天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想去？老夫当年毕竟也是年少意气的时候，而且又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心底自然也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一较高下、平步登入天子堂的！”
慕枕山懵懂地点头回应。
“后来，我们二人一路同行至帝都。托你爹爹的福，这一路上倒没吃多少苦。到了春闱当日，老夫与你爹爹在礼部贡院的试场里一同答完卷子，一同走出的贡院大门……”
何甘棠长叹了一声。
“诶，现在回想起来，那日的情景老夫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在试场里匆匆就度过了一日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在那之后，终于考完了春闱的老夫便和你爹爹一同在帝都周围纵情山水，吃吃喝喝，好不自在！一个月后，贡院张榜，老夫便同你爹爹一起兴致勃勃地去瞧，结果到了贡院门口，老夫一眼便看见榜首上正写着自己的大名，而你爹爹的大名则紧随其后。”
说到这里，何甘棠的脸上不由得微微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自从大宏开国以来，一乡之中同出金榜前两名的事还是闻所未闻的，老夫与你爹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了这个例。于是，‘怀恩双杰’的名号就在士人们的口中一下子传开了。无论我们二人到了哪里，都备受众多士子的瞩目，一时间可谓是风光无限……”
“再后来，就到了入宫面圣的时候。按照规矩，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都要从正阳门的正门洞入宫——那正阳门可是皇宫的正大门，平日里只有圣上才有资格走正门洞，除此之外哪怕是王侯宰相也只能从两侧的小门洞进出皇宫。如此这般安排，就是为了彰显本朝对贤才的敬重之意。那一日的场景，老夫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三个人刚一踏入天心殿，两侧站着的文武百官和坐在龙椅上的圣上便全都瞧了过来，可谓是占尽了全帝都的风光！”
听到此处，慕枕山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几分心向往之的神色。
“等到出了大殿，朝廷按例要给我们三人赏赐代步的家伙——老夫和你爹爹都会驾马，所以便各自领了一匹马。你爹爹领了一匹黑马，老夫则领了一匹白马。”
“那一日春色正盛，百花齐放。老夫和你爹爹径直出了宫门，纵马观花，吟诗放歌，一日赏尽帝都春色！若问何为年少意气，恐怕世间再无二者可及了。”
何甘棠又即兴灌了一口温酒。
“再后来便是吏部授官。按照以往的安排，登科的前三甲都应该先派往地方任职三年，然后才能调回帝都当官的。谁知我们二人竟直接被圣上钦点留京任职，一时间满朝震惊。圣旨下来，老夫被授予了左拾遗的官职，负责在殿上谏诤百官及圣上的过失；而你爹爹则当上了秘书省校书郎，负责在藏书台勘校皇家典籍。那时大将军韩平川还未封王封疆，尚书吕立心也还未把持内阁，朝中大局仍由文帝一手掌控。所以，我们二人被钦点留京的事马上就变成了百官揣度圣意的绝佳话题，当时朝中甚至有传言说：我们二人之中，将来必有一人拜相！”
慕枕山瞪大了眼睛，十分崇敬地看着何甘棠。
“诶，那是大兴三年，大兴三年呀……”
姗姗来迟的酒劲一下子涌了上来，何甘棠忽然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迷离——眨眼间，这间狭小的屋子竟然瞬间变成了那气势威严的天心殿，变成了那风起云涌的朝堂，而他，也重新化身成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今日喝得有些多了，便使劲眯了眯眼。等再睁开时，眼前又变回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这个时候，慕枕山突然发问：“既然先生当初当了那么大的官，一定做过许多大事吧！”
听到这个问题，何甘棠微微一愣。
大事？
他转头看向慕枕山——在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瞳子里，倒映着一副苍老得好似不认识的面容。
……
怀恩乡，学堂里。
“夫子，当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官啊……当然是为了做寻常人所不能做之事。”
“哦——那倘若将来我有一日当上了大官，一定要做许多大事！”
……
“老夫一事无成。”
听到这个回答，原本充满期待的慕枕山瞬间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老夫痴了半辈子，那么用功地读书，付出了大好年华，换来的终究不过是一场空。如今，老夫隐姓埋名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教书，只求能在此身入土之前拂去一方萧索，便算是此生无憾了。”
说罢，何甘棠竟然阖上了双目，口中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慕枕山有些不明所以，最后只得帮他脱下外衣，抬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静川县里最后一盏灯火也悄然熄灭了，整个天地随之入了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