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慕枕山喘着粗气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
刺眼的晨曦从窗棂的间隙中洒进来,在飘荡的浮尘中化作了一缕缕斜长的金柱。慕枕山逐渐恢复了清醒,赶忙借着这光芒四下张望:衣柜、桌椅、灶台……所有的物件都十分陌生——这里不是他的家。
慕枕山下意识地警惕起来,立即想要翻下床。可是还没等他掀开被子,一个沉稳的声音马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你刚捡回了一条命,当下还需躺着静养。”
他赶忙寻着那道声音侧头看去,发现说话之人竟一直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只见那人的体型干瘦高挑,身上穿着一身朴素的灰布袍,两鬓微微染霜,眼角也布着两三条细纹,看起来显然已过了知命之年。与他外表有些不符的是,那双好似不肯屈服于岁月的眼睛却没有沾染一丝浑浊,里面似乎还藏着一种如同自幼到老从来没有改变过的率性。
这样的眼睛,慕枕山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个人先是大致观察了一下慕枕山的气色,之后又转过头继续从容地收着床上的银针:“你娘亲今早被人发现时,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了。”
虽然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预料,可是当慕枕山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完这个结果时,还是感觉头中轰地一声,接着整个天地再无声响。他的神色有些木讷,眼睛泛红,好似要哭,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眼已经干涸的泉,竟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欲哭无泪的孩童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床上,像是只剩下了一具空无的躯壳。许久之后,他又莫名其妙地回过神来,然后赶忙学着娘亲生前曾经教过他的样子向坐在床边的人端正地行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人一言不发地将最后一根银针仔细插回布袋,之后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的病情十分凶险。好在你尚且年幼,硬是靠着命力旺盛挺了过来。”
听到这话,慕枕山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丝毫喜色。
“不过……以将来的命力换得今日的一线生机本就会伤及人体根本。日后,这个病根恐怕会跟着你一辈子了。”
慕枕山依旧面无悲喜,好似这些与自身毫不相干一样。待那人说完,他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什么,赶忙又说道:“恕晚生无礼,尚未告知先生名讳,我叫慕……”
那人立刻挥手打断了他余下的话:“不必开口,老夫知道你原本叫什么,也知道你现在叫什么。”
一瞬间,慕枕山刚刚红了几分的小脸又霎时没了血色。
在慕枕山剧烈的心跳声中,那人缓缓站起身子,先从桌上取了个碗,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的火炉旁,再用一块麻布垫着熬药的砂锅柄仔细地倒出一小碗冒着热气的浓黑色药汤,最后伸手端到了慕枕山的面前:“放心,老夫并不是金台卫的人,也不是来抓你的。老夫姓何,名甘棠,是县里学堂的教书夫子。日后,你称呼老夫为何先生便可。”
慕枕山怎敢去接,继续惊恐万分地注视着那人。
见此情景,那人继续解释道:“老夫与你爹爹的交情非同一般,所以自然也知道你的身世。”
他把碗暂放在了床边。
“老夫与你爹爹年少相识,曾在一个学堂里同窗共读十余载,后来又与你爹爹一起入朝为官,还一起拜入了尚书令吕立心的门下,可谓是世间少有的交情……可惜造化弄人,在为官的三年里,老夫一再遭贬,最后心灰意冷自行辞了官,然后跑到这个苦寒之地当起了教书匠。自那以后,老夫与你爹爹便鲜有书信往来。你们母子逃来静川之前,老夫还一度以为你爹爹必定已经官至九卿。没想到,他最终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向窗外单调的皑皑白雪:“当年老夫家中穷苦,正是你爹爹经常送衣送食才让老夫得以留在学堂里安心读书。念及此恩,老夫曾对你爹爹许诺过:将来如有机会,哪怕不惜性命也会全力报答他。你娘亲之所以会不远万里带你逃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其实正是为了让老夫兑现自己当年的诺言。”
慕枕山看了一眼那碗乌黑的汤药,之后半信半疑地问到:“可是来到静川之后,娘亲却从来没有提起过您。”
何甘棠料到慕枕山会有如此疑问,于是耐心解释道:“虽然静川远居塞外,可是哪怕在更遥远的风野草原之上,在防守严密的金帐大都之中,也照样潜伏着金台卫的暗哨。为了避免引起金台卫的怀疑,你娘亲并没有直接来找老夫,而是悄悄给老夫留了一封书信。在那封信中,你娘亲没有向老夫要钱,也没有要求老夫替她置办家产,只是想要老夫答应她两件事……”
慕枕山好奇地看着何甘棠。
“第一件事是:倘若有朝一日她遭遇了不测,那么老夫要将你抚养成人。”
“第二件事是:要求老夫不可教你诗书,更不可让你去考功名。”
说罢,他从墙边的木柜子底部翻出一张泛黄的纸,然后轻轻递给了慕枕山。
“你娘亲知道你必定不会轻信他人,所以特意叮嘱老夫把这封信留好,为的就是今日将此信交与你看。”
慕枕山迫不及待地接过那封信。
虽然自从逃到静川之后,慕枕山便再也没有学过新字了,信上的大段内容也看不太懂,可是在那一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一道道娟秀素雅的字迹,的确是出自娘亲之手。
不待慕枕山有所反应,何甘棠又从柜子的最上层拿出了两套叠放整齐的月白色衣衫。
从尺寸上看,这两套衣衫显然都是照着成人的身形做的,料子竟然用的是清一色的云锦。倘若是在繁华的莱州城,云锦的确算不上顶尖货,但是在这偏远的静川县,云锦已经是所有布庄里能买到的最好的料子了,哪怕是县里的大户人家也不舍得轻易用。不仅如此,这两套衣衫还是用最为耗时的密织针法缝制而成的,每一寸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才能缝出来。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才能让一个人甘愿把那么多功夫全都凝聚在区区两件衣服上。
何甘棠将这两套衣衫仔细地平放在了慕枕山的身边。
“这两套衣衫是根据信中所述从你家柜子最深处找到的,也是你娘亲最后想要留给你的东西。你娘亲用平日里攒下的银子买了云锦,然后在闲暇时偷偷将其缝制出来。诶……她或许早就料到自己终究还是等不到你长大的一天,便提前将这套衣衫为你备好了,也算是尽了一个慈母的最后一点心意。你好生保管吧。”
大宏朝其实并不崇尚白色,百姓的衣衫也多以青色、灰色、绿色和黑色为主。即便是白衣,通常也要配上一些红色、翠绿或青色的部分作为映衬,纯白色的衣衫则往往只有在出丧时才有人穿。然而,静川布庄里卖的云锦只有白色,其余颜色的料子则都是寻常布匹。娘亲缝衣心切,又不愿在这两套衣衫中掺入一丝杂布,所以最终便缝出了两套纯白的衣衫。
可即便如此,得益于娘亲巧妙绣织出的各种纹路,这身衣衫整体看来不但没有显得丧气,反而透出了一种莫名的清白和素雅。
慕枕山缓缓提起一件上衣,一眼便瞧见了衣领内用浅白色的线绣成的三个小字:吾儿平安。
紧接着,慕枕山一把将这两套衣衫抱入了怀中,死死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好似要感受娘亲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久久不舍得放下。
何甘棠也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等了许久。
之后,何甘棠才适时地再次拿起那碗药递到慕枕山的面前:“把药喝了吧。”
慕枕山小心翼翼地放好衣衫,之后呆呆地望向那碗药。
游丝般的白气从黑色的药汤中飘起,然后化入了一道道葱窗外洒进来的金光之中。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谨慎地伸出手,重新拿起了那碗喝进嘴里便会苦得口舌发干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全喝完了。
自此,慕枕山有了此生中第三个能被称作“家”的地方。
……
北地的冬日天黑的早,刚过了酉时,一轮清月就已经挂上了黑影稀疏的松稍。
当何甘棠伴着寒冷的月色推门进家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意瞬间扑面而来。
自从被何甘棠收养之后,向来极其看重他人恩惠的慕枕山便主动承担起了所有洒扫做饭的杂事。如此一来,原本何甘棠还想着要照顾慕枕山,怎料最后却发现慕枕山不但不需要他照顾,反而还能把他的日常起居照顾得妥妥当当。经过几番劝说之后,执拗的慕枕山依旧坚持如此,何甘棠最终也就只得任由他做了。
“先生请歇息,饭马上就好。”
瞧见何甘棠回来后,头上绑着一条丧巾的慕枕山立即从灶边跑了过来。他先帮何甘棠褪下厚重的外衣,将其利落地码放在柜子上,然后又一路跑回到灶台边上,继续专心等着锅里的水烧开。
何甘棠顺着慕枕山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瞧见了放在灶边的木屉子,还有上面如同军阵一般整齐排列的三排生饺子。
他有些意外地指着屉子上的饺子问道:“这些……都是你包的?”
虽说命苦的孩子当家早,会煮一些简单的饭菜、干一些基本的家务活倒是不足为奇。不过,若是一个七岁的孩童竟然会包饺子,可就让何甘棠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毕竟何甘棠不会。
慕枕山闻言转过身来,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眸诚实回答道:“晚辈之前在刘大叔的摊子上看过几次和馅和包饺子的方法,于是将其记在了心里。明日便是岁日,按例今夜应当吃饺子,所以晚辈便学着做了一些。”
何甘棠接着又问道:“你只是在旁边瞧过几次,就能学着做出来?”
慕枕山沉默片刻,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何甘棠见状,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
没过多时,两盘热腾腾的饺子被慕枕山端上了桌。何甘棠夹起一个仔细端详,只见其外形果然和县里刘二饺子摊上卖的一模一样。再将其放在嘴里细细品尝,一股香味便随之融入了舌尖,馅里肉臊和白菜比例适中,盐和酱料也放的正好,吃起来甚至反而比刘二摊子上包的更好一些。
慕枕山有些紧张地问道:“先生觉得好吃么?”
何甘棠没有回答,反而将话锋一转:“我平日里给别人瞧病开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边上瞧懂了一些?”
慕枕山微微一愣,接着如实回答道:“医术博大精深,晚辈愚钝,未能瞧懂其中的道理。不过若是常见的风寒之症,晚辈大概记住了几种症状和其对应的方子。”
何甘棠放下筷子,双眼似是闪光般地注视着慕枕山:“好!从今往后我便教你些医术吧。这样的话,你不仅可以自己给自己调养身子,将来还可以给他人瞧病谋生。”
慕枕山听到这些话,一时间有些迷茫。等到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脸上随之露出了欣喜之色,匆忙要跪下拜师。
何甘棠摆了摆手打断他:“拜师就不必了,权当老夫打发闲暇而已。”
慕枕山立即站在何甘棠面前俯身行礼:“先生之恩,晚辈感激不尽!”
何甘棠微微笑了笑,提起筷子再将一个饺子夹到嘴里:“这么好吃的饺子不配酒就可惜了,给老夫拿壶酒来。”
在这广袤而寒冷的北地里,能作消遣的事其实并不多。尤其是对于满腹经纶的何甘棠而言,平日里除了在学堂教书之外便再无其他事可做了。如今,能在闲暇之余教教慕枕山医术反倒算得上是这单调生活里的一种额外乐趣——毕竟,像慕枕山这般天资聪颖的学生也算十分难寻了。至于他不让慕枕山拜师,一来是因为慕枕山还在为娘亲戴孝,依照礼法不应拜师求学;二来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读书人,若是单单传承自己的医术,那么就算不得自己的徒弟。
夜已渐深,渺小的静川县也如同天下其他地方一样逐渐响起了阵阵爆竹之声。万紫千红的花火之下,一岁又除。
这一夜,在一间狭窄但温暖的屋内,已然在世上举目无亲的童子和早已退隐避世的名臣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饺子。后世的史书里自然没有写下这微不足道的一夜,更未言明身为一个文人的慕枕山为何能为后世医家留下一部影响颇深的医方著作《大宏勘方》。
史官的笔墨太过金贵了,写不下太多事,许多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过往也便不可避免地埋没在了历史的尘烟之中,任凭后世演绎……
---设定杂谈---
云锦:在宏朝时期,衣物面料可分为锦、绫、罗、纱、皮、麻、葛、棉八类(值得一提的是,宏朝时棉布产量尚且稀少,因此并不常见)。其中,锦的种类最为丰富,又以川锦和云锦两种最优。宏朝时期,锦不仅是一种制衣面料,也是中原进行海外贸易的畅销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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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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