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鸿雁已经是第二次从澜天大关之南归来。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娘亲的手艺在附近地界传得越来越有名气,以至于连周边郡县的大户人家都专程跑来找娘亲刺绣,能挣的工钱也随之涨了起来。于是,原本只有一张炕、一个灶台的小屋子,如今也在娘亲的精心操持下变得越来越像样子:灶台上摆齐了锅碗瓢盆;砖铺的地面被扫得干干净净;火炕上叠着整整齐齐的被褥;松木打成的柜子里压着好几套浆洗妥当的衣物……就连母子二人平日吃的饭食也不再只是窝头和腌菜,而是偶尔有了面条、饼食甚至是炖肉。
或许是因为吃的好了,慕枕山的个子长得飞快。不仅腿脚变得越来越利落,满口的乳牙也一颗颗地换成了新牙。
至此,母子二人的日子终于开始有了些许起色。
当然,比上面这些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始终没有引起邻里的怀疑。虽然坊间还是流传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可是街坊们也渐渐习惯了这一对只希望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母子,有时照面经过甚至还会主动打声招呼。
……
又到了立春这天,县里的乡学开始按例招收新一批的学童。
按照大宏律例:除了被发配作奴籍的罪人之外,只要是处于总角之年的男童,无论出身贵贱都能进入官学读书。而且除了日常的书墨钱需要自己出之外,学童在官学里读书不需要再额外多花一文钱——各乡学请先生的银子都是由县衙垫付,之后再报由户部和礼部进行统一划拨的。
如此一来,慕枕山也可以去读书了。
看到新贴的招生告示后,慕枕山激动地跑回了家。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娘亲说道:“娘,我想去读书!我要考取功名,将来做大官,为爹伸冤!”
自从两年前娘亲郑重地告诉他“你爹爹他是个好官。他没有卖国求荣”之后,他就一直把这句话当作珍宝一样珍藏在心里。
他觉得:爹爹一定也是像街头说书话本里讲的那样,被坏人构陷、蒙受了冤屈,最终被圣上错杀了。他还觉得:只要自己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就一定可以让被奸臣蒙蔽的圣上知晓真相,从而为爹爹昭雪。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当娘亲听了这话,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并且毫不犹豫地同意他去读书。
可是,当他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句话后,娘亲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喜色。
慕枕山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话让娘伤心了,虽然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娘亲却将他温柔地搂进了怀里:“娘亲不希望你去考什么功名,更不希望你做大官。”
她向来平静的声音此时竟然变得有些不稳,带着微微的颤音。
她深情地看着慕枕山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娘亲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在这个小地方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娶妻生子,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希望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的人,却死在了这年的冬天。
那是一个狂暴的雪夜。
沉重的雪花不断地从天空中落下,伴着呼啸的狂风砸在糊着粗布的窗户上,进而发出一阵细碎的噼啪声。木门被吹得咣当咣当叫个不停,好像有人正在猛烈地砸门一般——如果不是那道门栏挡着,好像就会立刻冲进来将整间屋子洗劫一空似的。
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慕枕山白天砍柴时不小心染上了风寒。他虽然难受,可为了不让娘亲担心便刻意瞒着没说。怎料入夜之后,他竟猛地发起了高烧。
虽然在逃来的路上他就经常受风寒,可是以往哪一次都不如这次来得严重。高烧之下,他的小身子像是紧紧地蜷缩在厚重的棉被里,冰凉的手脚止不住地打着寒战,可是额头却像是烧红的木炭一样滚烫。
焦急万分的娘亲从柜子中翻出了一件旧的棉衣,用剪刀将其剪成一条棉巾,之后沾了些水铺在他的额头上。一瞬间,舒适的清凉感如同久旱甘露般灌入了慕枕山模糊的神识,让他从房梁忽远忽近的幻觉之中清醒了一些。娘亲又盖紧了他身上的被子,把每一个角都仔细地掖起来,然后在他耳边急匆匆地说道:“娘去买药,千万不要睡”,接着迅速披上了家中最厚的一件棉衣,带上了柜子里藏着的所有银钱,顶着漫天的风雪,出了门。
那样的雪夜,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本地人都不敢贸然出门。可是,身形单薄的娘亲却一把拉开了门栏,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慕枕山拼尽力气把头朝向门的方向,气若游丝地喊出了一声。
“娘!”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屋门很快又被关上了,重新挡住了可怕的风雪。
娘亲的身影再也随之看不见了。
他没有想到:那个刚刚还立于门框下纤弱的身影,竟成了他此生看娘亲的最后一眼。
……
躲在被子里的慕枕山丝丝啜泣着,他等啊等,等啊等,却一直没有等到娘亲回来。
如同从慕家大宅里逃出来的那夜一般,天地崩塌般的恐惧再次笼罩了他,好像黑暗又要将他吞噬,好像天又永远不会亮了。
那就不亮吧。
过去曾有个云游僧人恰巧经过静川,他对众人说:众生皆有轮回,对于畜生而言,只有修行一世的德行,消除了一切罪业,方可在下一世托生为人。
若真是那样的话,世间生灵历经千幸万苦托生为人,难道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用人的多愁善感去体验世间的无数悲苦?
慕枕山不清楚自己和娘亲前世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罪业,竟然会无端地从锦衣玉食沦落到饥寒交迫。如今,还没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他又在心里升起了一种强烈而可怕的预感:今夜自己可能要失去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孩童的心中充满了无助,他根本不知道若是真的没了娘亲自己又该如何活下去、如何面对这冰冷的世间。
睡吧,别再醒了。
终于,慕枕山放弃了最后的挣扎,沉沉地昏了过去。
……
恍惚之间,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
身上的痛苦和寒冷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平静。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陈旧的粗布衣,而是又变回了他在慕家宅邸时穿的精巧衣裳,暖和,贴身,好看。
眼前,一条星光熠熠的蓝色长河在黑色的背景下蜿蜒而过,从远方缓缓流向另一个远方。河中发光的是流淌的群星,它们不断闪烁着光辉,演绎着亘古不变的生生轮回,壮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这条河的边上突兀地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上面庄重地刻着两个赤色的大字:忘川。
如此奇异的场景令慕枕山一时着了迷,双腿鬼使神差般地抬步踏上了那条星河。他没有落入那条星河之中,而是被一道透明屏障承住了脚步,就好像走上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每一步都踩在看不见的桥面之上,脚下便是缓慢流动的星光。
他好奇地向前走着,突然被一个凭空出现的挺立身影挡住了。
慕枕山忽然觉得这身影十分亲切。
“爹……爹爹?”
那人闻声,也转过了头。他脸上的五官不甚清晰,可是慕枕山却心有灵犀地认出那人的正是自己的爹爹。
“源儿,别让为父失望。”
爹爹说话时的语气总是带着几分严厉,此刻也依旧未变。不过,慕枕山却能感觉到那语气里隐含的一番深沉爱意。
在留下了这句简短的话语后,爹爹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渐渐飘过了忘川。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桥对面的黑暗中。
“不要……不要丢下娘亲和孩儿!”
慕枕山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紧接着一步重心不稳,冷不防地跌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摔得不轻,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赶忙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继续追过桥去,却又被一个熟悉声音从身后叫住了。
“少爷,留步啊。”
“芸姐?奶娘?高叔?小豆子?……”
慕枕山转过头,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一时间,早已随着慕家大宅的烈火一同燃尽的记忆犹如决口的洪水般再次涌入他的心头。眼前的这些人正是当年慕家之中伺候过他和娘亲的家仆们,他们亲切地对着慕枕山笑,一如幼时的记忆中那样。
“少爷都已经长这么高了,真好啊……就是身子有些瘦了,瞧这怪让人心疼的。往后的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冻着饿着。”
短短一言说罢,他们也慢慢消失在了河对岸。
“不要……不要走……”
慕枕山哭着想要追上去,可他刚迈出半步,又立刻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拉住了肩头。
“娘亲?娘亲!”
随着熟悉的温暖从肩头融入四肢百骸,慕枕山又惊又喜地回过头。
身后的娘亲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她抚摸着慕枕山的头顶,满是不舍地说道:“源儿,娘不能看你长大了。你往后……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说罢,娘亲最后一次亲了慕枕山的额头,之后也身不由己地渐渐飘向了河对岸。
月明衬风静,树影弄窗棂……
娘亲的口中轻轻哼着熟悉的童谣,声音随着身形的远去变得越来越缥缈。
慕枕山慌忙地擦去眼前的泪水,凭着模糊的视线向前伸手去拉娘亲的衣角。可是他抓空了,他的手指如同划过虚空般从娘亲的身影里穿过,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不要……”
他无助地哭着,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可身子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向后拖住。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可是双腿却根本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也找不到任何着力的地方,只能任凭那股力量将他拖向后方。
“不要抛下孩儿,不要……”
母子二人串起的泪水洒落在了缓缓流动的星光之中,与那些亘古闪烁的星光融合在了一起,化成了那道无尽长河之中毫不起眼的几点银色。
那股力量越来越凶猛,最终将慕枕山拖离桥面、拖离忘川之岸、拖向身后耀眼的光明。
---设定杂谈---
宏朝治学:宏朝极为注重民间教化。在开国之初,宏太宗韩龙野便下旨要求中原郡县必须置学。到了宏朝鼎盛时期,也就是文帝在位之时,这一制度的适用范围又扩大至整个大宏疆域,并且还额外规定由礼部承担各郡县学堂的日常开支。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识字”这种原本独属于士大夫阶层的高级技能开始逐渐普及至农商阶层,这种变革对于宏朝的社会和经济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至宏朝末年(也就是本文所处的时代),像慕枕山这样家境一般的孩童也认为自己能进入官学读书已经是较为寻常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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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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