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渗满汗珠的娘亲仍旧带着吓坏了的慕清源不停向前跑。
慕清源再也不敢回头,他觉得身后似乎有个可怕的妖魔正紧紧追着他们,只要脚下慢了片刻就会被它吞噬。
那个妖魔虽然看不见,但一定就在后面某个地方,可能很远,也可能很近,也许下一刻便要追上了。
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咚地响个不停,甚至听起来比脚步声还大,慕清源根本分不清那声音是自己的还是娘亲的。
母子二人在漆黑的林子里簌簌地跑着,周围只剩下隐隐绰绰的漆黑树影,看上去可怕嶙峋,像是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恶鬼围绕着他们,怎么也甩不掉、挣不脱。
那一夜,慕清源有种错觉。他觉得天地崩塌离散,眼前的四面八方都塌陷成了黑暗的悬崖,深不见底。
他还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天或许会一直这样黑下去,再也不会亮了。
但天终究还是亮了。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天边终于微微泛起了一丝令人感到沉静的青蓝色,漆黑的夜幕被纯净的晨光徐徐拉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初秋清晨特有的燥热感也随着这一束晨光渐渐浮现。
清冷的城门下,值了一夜岗的府兵隔着未散的白露远远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正带着一个被衣物裹得严严实实的孩童从街上匆匆走来。
就在刚才,慕清源的娘亲悄悄从街边的一个晾衣杆上偷拿下来了几件旧衣衫,然后躲在一个角落里匆匆换上了。慕清源对此疑惑不解:娘亲从前总是严厉地告诫他万不可偷盗他人的东西,可是如今,娘亲却当着他的面笨手笨脚地偷摘了别人的衣物。更令慕清源惊讶的是:娘亲不光自己偷了,还不由分说地给他也偷了一份,不光给他也偷了一份,而且偷的竟然还是一件女童穿的衣服……向来恪守礼规的慕清源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可是娘亲还没等他开口,便已经不由分说地把那件秀气的衣服强行套在了他的身上。
值岗的府兵横身拦住他们,严厉地盘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出城?”
扮成农妇模样的娘亲神色从容地回答道:“民妇乃城西李家的寡妇,此行要带闺女去青州投靠表兄。”
府兵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娘亲一番:“李家的寡妇?”
面对府兵的眼光,娘亲的神色依旧保持着从容,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在说谎——慕清源心中惊讶无比,他还从没见过娘亲说谎,更不敢相信一向举止端正的娘亲说起谎来竟也能如此镇静自若。
府兵没能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又把目光定在了慕清源的身上。
此刻,慕清源的脸被偷来的一条布巾包的严严实实,整张脸上只露出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面装的满是惶恐。至于他那两条整夜未休的小腿则是颤颤巍巍的,像是快要撑不住身子一般。
府兵指着正要往娘亲身后躲的慕清源,厉声呵道:“把这娃的脸露出来!”
娘亲闻言,赶忙解释道:“不可啊军爷,这女娃已经定了亲,按本家的规矩可不能随意露脸给外人看……”
府兵不耐烦地呵斥道:“什么怪规矩!能有巡防营的规矩大?”
说罢,他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不顾娘亲的阻拦一把扯下了蒙在慕清源脸上的面巾。
面巾翩翩飘落在地,慕清源的小脸也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明亮的晨光之下。
只见这孩子一双杏目生得漂亮,好似刚刚才哭过,眼角还有些泛红,两道泪痕挂在细致的眼角上;小小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看起来怯生生的;脸尖,额圆,一张樱桃似的小嘴泛着粉红,小牙整齐雪白,虽然脸上脏兮兮的,可瞧着仍然十分秀丽。
那名府兵似乎也没料到这“女娃”竟能长得这么细致,连目光都不由得在他脸上多停了一会。
正惊讶时,他忽然察觉到这“女娃”的神情愈发慌张不安,尤其是那刻意躲闪的目光,立即让他警觉起来。
心思电转之间,他突然向慕清源伸出了手,竟要扯去慕清源身上披着的外衣。
慕清源的娘亲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已经吓得不知闪躲的慕清源拉进了怀里死死护住,露出一副气急模样,大声朝着府兵尖叫道:“这位军爷,你一个汉子,怎么能在这里给一个女娃验身呢!”
这声音在空旷的城门下显得格外刺耳。
那名府兵果然被这一喊制止住了——若是此举被其他刚好路过的人瞧见了,那他可就解释不清了。
既然验身不成,那就换个法子。
如此想着,府兵又刷地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竖起眉毛瞪向肩头不断颤抖的慕清源厉声呵道:“说!你和你娘到底是谁?”
孩童是最不禁住吓的,轻轻一吓往往就会漏出实话。
果然,慕清源的面色彻底被吓白了,两只小手在身侧紧紧攥着。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按照娘亲之前的叮嘱努力压着嗓子,怯生生地小声回答:“小……小女……和娘亲都是李家人,此行要去投靠表舅。”
“小女”二字险些说错。
府兵再次皱了皱眉头——稚童的声音还未成型,咋听之下也难以分辨男女。不过单看这孩童的姿态,倒是的确像个胆小怕生的女娃。
原本站在城门另一头值岗的府兵也听见了门这边的动静,伸着懒腰从门洞那头慢悠悠地走过来问道:“老白呀,怎么回事?”
见到同伴走过来,这个府兵立即凑了过去,在那名府兵的耳旁小声说道:“你瞧这两个,会不会是昨夜从慕家跑出来的余孽?”
刚来的府兵一听,脸上的困意一扫而空。
他先是仔细打量起眼前神色淡然的女子,接着又扫了一眼躲在女子怀里的小童,之后陡然笑了:“我说老白,你昨晚怕是又喝多了吧?要抓的余孽是一个男童,可这分明是个怕生的小姑娘嘛!”
原本在城门这边值岗的府兵不免有些恼火:“我看你才是喝多了!你瞧这孩童的模样,心里绝对有鬼。金台卫那边什么意思,到底给不给画像?没画像让咱们怎么抓?”
城门对面来的府兵无可奈何地说道:“金台卫的事,谁敢多问啊,不要命啦!再说了,即便是能给画像,也得让画工连夜赶着画,哪能这么快就拓出来?估计还得等一会才送过来呢。要不就先把人扣着,等画像送来再对吧……”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空荡荡的街上传来。
听到这串马蹄声,娘亲原本已经微微松开的手又突然攥得紧紧的,把慕清源的小手腕再次攥得生疼。慕清源不敢叫出声,他只能微微抬起了头,十分委屈地看向娘亲。
他发现,娘亲的眼中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之意——她的另一只手此刻已经不动声色地伸到了脑后,拔下了那根原本应该插在头发上的梨木钗子。那钗子的一头磨得光亮,尖细的钗尖显得格外可怕。慕清源猜不出娘亲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两名府兵此刻也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其中一个府兵远远朝着骑在马背上的人问道:“喂,是来送画像的么?”
骑马赶来的府兵到了城门之下,利落地翻身下马:“嗐,还管什么画像啊!兵府里刚刚揪出了几个鞑惑奸细,现在上头要求彻查所有兵卒的身份,你们赶快回去核对鱼符,可万万迟不得!”
两个守门的府兵听了这话,先是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略带迟疑地开口问道:“那……这城门谁守着?”
刚赶来的府兵熟练地将马绳绑在了城门边的木桩上,之后一边擦汗一边大步走来:“我先帮你们守着,你们速去速回。”
两个府兵虽然仍有疑惑,可是终究还是不敢耽误了身份核验之事。思索片刻之后,他们还是拿起佩刀和鱼符匆匆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嘀咕着。
“诶?你见过这位老兄么?”
“好像没有,面生……”
……
等二人彻底走远后,新来的府兵才粗略打量了一番仍立在城门下的女子和孩童:“你们母女俩在此做甚么?”
娘亲此时早已经不动声色地将钗子重新插回了头上。听到这般问话,她立即不慌不忙地回答道:“这位军爷,民妇要带闺女去外地寻表兄。我们母女刚刚已经被那二位军爷盘问了许久,恐怕要耽误行程了,军爷可是要再盘查一遍?”
那名府兵听了,竟然直接大方地挥手说道:“不必了,走吧走吧!”
就这样,在熹微的晨光之下,一夜未眠又饥肠辘辘的慕清源与娘亲一起有惊无险地踏上了仍在沉睡着的漫长古道。
城墙的后面慢慢飘起了白日里的第一缕烟火,而他们则背对着那条烟火的方向渐行渐远,终究来不及许下最后一丝流连。
……
城墙顶上,缓缓升起的晨曦正将一个原本只有轮廓的身影照得愈发清晰。
那人的面容好似女子般白净,光滑的下巴上见不到一丝胡茬,耳垂下方还各挂着一颗不似男子该戴的精致金铛——去过帝都的人都知道,这副金铛不仅仅是饰物,更是地位的象征。
他确实不是男子,他的男子之身已经被拿去换了这副金铛。
这笔常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买卖,在他自己眼中却不算亏——例如眼下,负责屠灭慕家的金台卫都尉就毕恭毕敬地跪在他身后,甚至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
一个原本长得结实高大的堂堂男子,却偏偏要对他这个羸弱的阉人下跪,看来这男子之身终究还是不及这地位好用。想到这儿,他不禁鄙夷地向后撇了一眼。
“上面交代的事,办的如何了?”
“回沈老公,其余人都已经处理干净,一个没留。”
闻言,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伸出修长细嫩的手,轻轻抚上那名都尉下巴上的坚硬胡茬,开始肆意摩挲。
那名金台卫都尉仍旧一动不动地半跪着,任凭他随意作为,没有表现出丝毫违抗之意。
“嗯,办妥了就好。奴家回去后定会向上面给你请赏的。”
听到这话,那名都尉也壮起了胆子,主动地问道:“接下来,卑职是否要派几个弟兄跟着那母子俩?”
“小壮士。”感到餍足之后,他冷冷地收回了手,眼睛里也露出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冷漠,“上面没交代的事,别自作聪明。”
---设定杂谈---
金铛:宏朝时太监的专属饰物之一。此物形如耳环,多由金或银制成,分为带流苏和不带流苏两种,其形制与佩戴者的身份地位严格挂钩。
鱼符:宏朝时的官差身份信物。此物通常长两寸、宽一寸,多为鱼形扁牌,且在鱼嘴处有用于系挂的孔。此物分为上下两半,一半保存于官府之中,另一半则由持有者随身携带,仅当两半能够严丝合缝地结合时,才能证明持有者身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长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