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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途

相比于喜悦,痛苦往往被遗忘得更迅速。或许只有这样,世人才能在经历了数不清的痛苦之后,仍带着希望继续活下去。

慕清源后来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和娘亲踏出那座城门之后、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都曾经历过什么。他的记忆中只留下了“自己和娘亲隐姓埋名、跋山涉水,靠着乞讨一路北行”这个十分笼统的印象。

所谓世事无常,有人生来便被叫做“少爷”,也有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余孽”,这些都是造化,没得选。

以前在慕家大宅时,府里的下人们都十分爱护他,平日里连喝口水都怕他凉到闹肚子,要用小炉专门温一温才敢拿给他喝;到了夏天,下人们会给他穿上清凉的丝衣锦裤,既轻便又贴身,等到天气转凉,家仆们又会赶忙给他换上暖和的貂裘棉袄,哪怕是站在大雪天里也十分暖和;至于一日三餐,不仅桌上有精心烹调的鱼肉虾蟹,而且还经常能吃到被装在六角漆盒里的各式糕点:粉色的像桃花,吃起来香甜;绿色的像玉石,吃起来清爽……

可是在逃亡的路上,他既吃不饱,也穿不暖,心里想家,于是便唏唏嗦嗦地哭。

他也应该哭。

别说是一个从小长在富贵人家的、连腿脚都还没长硬朗的五岁小童了,这样长达数千里的路途,就算是身强体壮的汉子都会觉得艰难无比。更何况,大宏朝向来重视地方的安防,官道上经常有州府的骑兵巡护,所以母子大多数时候便只能走崎岖绕远的小路,如此一来,实际的路程就更长了。

哭可以哭,可是路还是要走——因为娘亲在走。

就像经常磨破的手会结出糙茧一样,人心也是会被委屈慢慢磨硬的。慕清源在路上每哭完一次,心里的委屈便会减弱一分,哭着哭着,那些寻常孩童根本无法想象的苦也就随着脚步的累计逐渐变得不算什么了。

再后来,无论风吹雨淋,慕清源都只是撑着一副枯瘦的身子、神色茫然地跟着娘亲的背影,走向不知位于何方的终点。

唱暮的寒鸦,悬空的瘦月,叶落的石桥,逆风的枯草……

母子二人就这样翻琼山,渡黄河,跨白湖,过栾榆……一路上胆战心惊地躲藏,终于到达了距离莱州数千里之远,屹立于大宏北境的天澜城。

……

从此处继续向北走,便是雄浑的澜天大关,以及依托于关城建立起来的澜天关防线。

继续向北,跨过澜天关防线之后,便是辽远而苍冷的北地。

城中,东港大集。

海上吹来的狂风不断刮擦着高耸的城墙。城墙顶部每隔几丈的位置上,都插着一面方形旒边的黑底大旗。旗上则绣着象征大宏朝的金色应龙翔天纹。伴着海风的呼啸,每一面大旗都在猎猎翻动着,上面的应龙翔天纹也由此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仿佛真的在半空中肆意飞翔一般。

烤鱼和虾饼散发出来的香气开始弥散在嘈杂的集市上,各类酒肆的吆喝声也似要与外面的涛声争个高下。现今正值九月,城里新打上来的虾蟹都不贵,只需几文钱就能买一个虾饼。慕清源闻到了那香气,嘴里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瘦了许多,小脸变得一片蜡黄,嘴唇也早就不剩下几分血色,身子骨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垮似的。

一路上,他染了好几次风寒,而且每次受寒都会发高烧。娘亲不敢带他去正经的医馆看病,只得找些江湖大夫草草开些药给他吃了,待到烧刚刚退下、还没来得及调理,娘亲便又要拉着他立即启程——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否则会被地方巡查的官吏抓住。

若是把现在的慕清源和当初还在慕家大宅里的那个慕清源放在一起,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俩竟然是同一个孩童。

除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

慕清源又抱紧了干瘦的小腿,努力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香气。海浪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有些听着清晰,有些听着模糊。这些或高或低、或远或近,但又都在重复着同样韵律的涛声依旧响个不停,仅仅只是听上片刻,便会让人有种几千年都悄然流逝了的错觉。在慕清源的身旁,堆放着一大群困在竹笼里的鸡鸭鹅,还有几只已经被爬犁压弯了脊背的老驴,这些禽畜此刻也都和慕清源一样,目光呆滞地静静听着海浪,迷茫地等待着宿命的降临。

慕清源背后几步远的空地上,娘亲正和一个长相精明的“捎子”低声商量着些什么。

“捎子”一边摆着手,一边不屑地说道:“我说姑娘,这买卖可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干的了的。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有好多人都要打点,兄弟们也都指着这个钱养家糊口。这事啊,没得商量。一张文牒二百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娘亲握着钱袋的手又攥紧了些,嘴上急切地反问:“我昨日还人听说这文牒是一百两一张,今日怎地就翻了一倍?”

那“捎子”听了,略带不屑地笑了笑:“昨日确实便宜,那你昨日来买啊!谁叫今日官家查得严、这文牒不好弄来呢?总之今天就这个价,你爱买不买。而且我还把话撂这儿——在这澜州城里,能弄到文牒的就只有我赵四爷,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个人。你要是二百两嫌贵,那就自己去澜天关兵司办!那边要的倒是少,就怕你不敢吧?”

见娘亲沉默着不答话,“捎子”撇了撇嘴得意地说道:“呵,你们要是清白之人的话,还会特意来找我买文牒?谁知道你身上是不是背着什么杀人越货的重罪呢?现在你要么拿钱,要么快滚,少和老子墨迹。”

娘亲皱着眉头又犹豫了片刻,然后从身上掏出些金叶子,连着整个钱袋一起塞到了那“捎子”的手里:“再添上这些够不够?”

那“捎子”先是掂了掂手中的金叶子,又拉开钱袋粗略扒拉了一下,之后慢悠悠地说道:“还差五十两。”

那些金叶子可都是莱州李记钱庄压制的行货,随便拿到大宏境内的任何一家钱庄去换,换来的银子都绝对不止一百两。可是那“捎子”已经笃定了娘亲不敢亲自去钱庄兑钱——毕竟,任何一家钱庄在兑换这种稀罕的东西之前,都需要先核查持有者身份来路。娘亲虽然气愤,可是如今又确实被那“捎子”拿捏住了软肋,终究也只得认了。可即便是这样,依旧差了五十两,这下,娘亲彻底不知如何是好了。

见到此状,那“捎子”如同早有准备似的,突然换了个亲和的语气:“姑娘,你一个人带着这孩子去关外,将来肯定是养不活的。关外是啥情况,想必你也清楚——那天寒地冻的,能把人的耳朵都冻掉了。你一个弱女子,一没男人二没田地三没积蓄,到了那边靠什么喂饱两张嘴?要是运气不好,你俩不饿死恐怕也得冻死。我看不如就这样吧,我出五十两领走你这孩子,给他寻个活路。现在正是城里的大户人家买家奴的时候……虽然卑贱是卑贱了点,可是到底总能保住性命。”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伢子刚好赶着一队被麻绳绑着手腕的孩童排着队走过了慕清源的身前。这些孩童全都穿的破破烂烂的,表情木讷,像一批牲口一样一个跟着一个地穿过了集市,又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中。

在大宏,贫苦人家把养不起的孩子卖给大户做家奴是十分寻常的事。

当年,太宗之所以没有禁绝这一买卖,原本是想给那些即将饿死冻死的人留最后一条生路。而且,与前朝不同的是,太宗在开国之初废除了原来“命由主定”的卖身规制,重新颁布了一套新的卖身规制。按照此规制,即便是家奴,主人也是不能全权掌控生死,如果家奴犯下了需要动刑惩罚的大错,主人不得私自施刑,而是要移交官衙定夺罪罚。此外,大宏律例里还规定:如果家奴干满了三十年,就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主人不得干涉。若是想要离开,那么就要放弃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财物,只穿一件单衣白身出户,意为当年被主人白身买来,终了也要白身出去;而若是想留下,则可以留着自己这些年积攒的物件,然后像普通佣人一样在主人家拿工钱做事。因此在大宏,与其说家奴是“奴”,倒不如说更像是“工”。

可是,纵然想法是好的,但天下又哪有那么多循规蹈矩的大户人家?

这个世道上一直有形形色色见不得光的人——诸如不惜性命的死士、或者委身于青楼的舞妓小倌……没人关心这些无名无姓的人从何而来,以后又会归于何处。他们在某个时候凭空出现,又在某个时候凭空消失,就像是鬼影一样,在这世上留不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刚刚走过去的那批孩童里,必定会有人变成他们。

这个“捎子”费尽心思想要买下慕清源,自然也不是为了什么“卖给大户人家”,那样根本挣不着几个钱。他从见到慕清源开始,就已经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这孩童的容貌格外清秀,骨相更是万里挑一。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物件如此,相貌也是如此——像这般相貌,绝对算得上是价值千金的宝。尤其是那双天生便似含情的眼,真是越看越勾魂,配上这孩童性子里的清白气质,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更添了几分让人想要肆意把玩的独特韵味;再瞧这孩子的身板,虽然清瘦了些,但腰腿却都长得很匀称,定是个长身玉立的男美人坯子。如今这世道,几乎每家春楼里都会豢养着几个风姿卓绝的小倌——倒不是说这天下真就有那么多人喜好南风,很多点小倌的嫖客不过是想“尝个新鲜”;更有甚者连“尝个新鲜”都不是,只是想在泻淫火的同时又省得将来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罢了。

毕竟,男人又生不出孩子。

他以前做过几次贩卖小倌的生意,自然也清楚行情:若是把这娃子卖给城里最大的桃香楼去做个娈童,别说是换五十两了,哪怕翻个几十倍,不,哪怕是翻个上百倍,那都是能轻松出手的。

“不行,绝对不行!”

娘亲听罢,面色霎时变得更急了,她赶忙又从身上细细搜出了一些首饰,又把当年陪嫁的玉镯子摘下来塞给“捎子”说:“再加上这些,够不够?”

“捎子”看了看手里那些精致的首饰后并未作答,而是换上了一副与嘴脸极不相称的慈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这孩子想想啊!他跟你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能好过么?要是连命都留不住,还谈什么别的?这样吧,我再多出五十两,一百两我带走这孩子。我不挣一文钱,全当积了个德,行不行?”

还未等娘亲回答,那“捎子”便径直走到了慕清源身旁,一把拽起了还呆呆坐着的慕清源。慕清源被这狠如鹰爪般的大手从呆愣中拽回了现实,“啊”地惊叫了一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稍子踉跄着倒行。

说时迟那时快,娘亲几步跑了过来,狠狠地一巴掌拍落了稍子的手,然后蹲在地上死死抱着跌落的慕清源:“这孩子谁也别想带走!”

“捎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敢对他动手,而且力道还这么大。他捂着被拍红的手腕,先是怒气上涌攥紧了拳头,接着碍于身为大男人的体面又下不得手,最后在权衡一番利弊之下,只得狠狠地哼了一声说道:“得!你们娘俩都冻死去吧!”

说罢,他将落在地上的那些银子首饰全都捡进了怀里,然后拿出文牒狠狠朝着娘亲一扔。

为了携带方便,大宏的文牒都是用木板做底的。飞来的文牒边角坚硬,好巧不巧正正砸中了娘亲的头。慕清源的身子被娘亲护在身下,他抬头看见一道鲜红的血痕从娘亲头上渗了出来,同时渗出的还有娘亲的眼泪,可是娘亲的牙咬的紧紧的,口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她身子僵硬,如同一座用石头雕成的跪像。慕清源也像一座嵌入其中的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娘亲哭。

原来娘亲是这样哭的。

---设定杂谈---

澜天关防线:从高空俯瞰,能够看到中原北方恰好有一道相对平缓的狭长地域,古称傍海道。继续向北观察,可以看到在擎苍山脉与静海之间的位置,横亘着一条极其显眼的乌黑色线条,那便是风野草原和中原之间的唯一屏障:澜天关防线。澜天关关城在炽朝只是一座孤关,并未与西侧擎苍山上的大小关隘相互联结。宏朝开国之初,太宗韩龙野为了彻底结束炽朝时期北境各郡经常受风野骑兵袭扰的状况,下旨以澜天关关城为基础,由擎苍山主峰揽云峰至静海海岸修建一条横亘千里的巨型城墙,并依托该工事设置卫戍军、指挥机构及警戒机构,而这一综合防御体,便被称之为“澜天关防线”。该防线由大宏开国名臣神武侯林逸清亲自规划设计,从太宗时防线的主体基本完成,至崇帝时逐渐完善,整个防线的构建前后共耗时二百零三年。在鞑惑一统风野草原后,由于宏朝和鞑惑的关系日益紧张,澜天关防线的守备也愈发严苛,至景帝时,澜天关甚至封关长达十余年,任何行人均无法出入。墨林之战后,由于宏朝终于拥有了能和风野铁骑一较高下的龙骧铁骑,并第一次改变了中原文明面对风野骑兵时只能守、不能攻的劣势,于是便在“大兴之盟”订立后于澜天关重开了北境边市。从那时起,澜天关的出关核查也随之开始变松。至宏朝末年时,澜天关的出关凭证甚至已经可以直接从“捎子”手中买到。纵观历史,该防线在古代工事史上可谓空前绝后,直至封建时代结束,该防线一直发挥着扼守中原北方边境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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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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