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殿位于京郊不到百里的一座山上，是一所专为世家贵女开设的学堂。殿间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几如皇室行宫。
作为大川王朝左相扁程的嫡长孙女、即将在下月与郑王殿下完婚的未来郑王妃，扁鹃十天前被送来这里，学习为妇之道。
辰时，天光初亮，扁鹃用完早膳，随着人流一起走进了一间偏殿。
偏殿中，长安各世家的名门贵胄之女齐聚一室，她们脸上涂着雪白的脂粉，画着京城中最时兴的妆容，姿态娴静地跪坐在绣面的蒲团上。
她们围绕的中央有一个单独的茶席，席上坐着一个贵妇。
“这位是杨冰嬷嬷，是红鸾殿中品级最高的师父，她教出来的徒弟，各个都能嫁进高门，只做正妻不必做妾，俱是夫妻恩爱、子孙孝顺，你们可要好好听她的教诲——当朝最受宠的思夫人你们都知道吧？那是杨冰嬷嬷的得意弟子。”
“参见杨冰嬷嬷。”众贵女行礼道。
“坐。”
被称作杨冰嬷嬷的贵妇严妆华服，眼神精明，她扫视一圈，开始了今天的讲授：“今天我要教授你们的是一项顶要紧的技艺。身为贵女，你们无论是在家中服侍夫君、还是在宴席中随同夫君应酬，最重要的一门技艺就是茶艺。”
她拿起一卷竹制席面，在茶桌上细细铺开：“只要学好了茶艺，在家中可以为夫君沏茶，茶水养生，可为你的夫君延年益寿，相携品茗，亦可增添闺房情趣；在外赴宴时，你若能以一手精湛的茶艺惊艳众人，则可以为你夫君脸上增光，也能协助他与他想要攀谈的达官贵人拉近关系。”
扁鹃自己从小喜欢喝茶，尤喜漳平水仙和绛鹤茶这种香气馥郁而层次丰富的高香茶。她惯来是自斟自饮，细细品味，独自陶醉。一想到从选茶到沏茶都是为了要服侍别人，她顿时都不想喝茶了。
讲台上，杨冰嬷嬷继续说道：“沏茶一道，在于心诚。腿要跪坐，背要挺直。”
沏茶一道在于投茶量和水温。扁鹃在心里默默反驳。跪着泡才不会让茶变得更好喝。
席间众贵女跟着杨冰嬷嬷笔直跪坐，一步一步洗杯、温杯、投茶，时不时还要收到杨冰嬷嬷的训斥。
“你选择的茶席席面要和自己穿着的裙饰颜色相配，否则会让别人心生反感。”
“倒水时手肘不可外翻，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肘尖，显得对夫君不恭敬。”
“为别人添茶一定要及时，不可让人觉得怠慢；别人若是为你添茶，你要叩指行谢礼，与你平辈平级的你叩单指即可，对长辈你需叩双指，对长辈且品级高于你或你夫君的你要叩三指相谢，切莫让人觉得你不懂礼数。”
除了规矩、还是规矩。从头到尾，扁鹃都没有听到一句关于投茶量和水温的指导。泡茶的终极目的不是为了好喝吗？难道姿态优雅比好喝还要重要？再说了，这种每一个动作都要用他人的凝视来审判自身是否合规矩的行为，算得上什么优雅。
扁鹃一边腹诽，一边仍是规规矩矩地选了和自己今天裙饰相衬的青绿色席面，倒水的时候也硬是没敢胳膊肘外翻。
“沏茶只是手段，讨取你夫君的欢心才是目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我今天在这里教你们的不仅仅是沏茶，你们平日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亦要像沏茶时一样，时时自省。”杨冰嬷嬷在讲台上谆谆教诲。
“比如说，当你的夫君回家晚了，很多傻女人喜欢说‘你这么晚回来干吗啊，要不死在外面算了！’但其实你可以这么说，‘夫君，你这么晚都不回来，我好害怕，我很担心你，我都觉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当夫君生气得想出门离开的时候，傻女人一着急就说‘你有种就走啊，走了就别回来！’但其实她内心想说的是‘夫君你不要走，你赶紧回来，抱着我。’
“当男人受到挫折的时候，女人故意说‘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受这点儿打击你就心灰意冷了？’但其实她的本意是想以此激励夫君，希望夫君赶紧振作起来。在对方最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故作生气和嘲讽，为什么不把内心温柔的一面，用合适的语言表达出来呢？换一个说法，比如‘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很高大的男人形象，虽然你现在暂时遭遇挫折，但是我相信你很快会好起来的’用这一种温和、充满爱的方式来表达你对夫君的鼓励，难道不是更容易被他接受吗？”*
扁鹃听得头晕脑胀，她隐隐觉得很不舒服，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手竟然好几次拿不稳杯子，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结果不出意外招来了杨冰嬷嬷的训斥。
“沏茶时切忌杯壶相撞！不要发出任何不该发出的声音！惹人厌烦。”
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午的课程结束，到了午膳时间，扁鹃匆匆吃了几口，便走出了殿外呼吸新鲜空气。
在这里学习妇道女德，一日比一日难熬。她宁愿背一百遍《大川异志览》，也不想再学这些鬼东西了。
唯有每日午膳后、午睡前的这一点点闲暇时间，在眺望远方的时候，她能获得一点短暂的喘息之机。
红鸾殿地处京郊，视野开阔，四周山色壮美，即使在隆冬时节，仍看得人心中淤堵之气尽消。
视线的最远方，扁鹃看到后山山顶有一节露出来的飞檐。她之前远眺的时候从没注意到过。
后山怎么会有建筑？她听说后山只是一片荒山。
扁鹃顺着栏杆向左边挪了挪，努力往前凑，想看清楚那截飞檐的全貌。
然而被栏杆限制，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更多。
扁鹃回头望了一眼，四下无人，于是她掀起裙摆，一下跨过了栏杆。
扒开挡路的枯枝，她往前走了十几步，这回能看清楚了，那是一座亭子。
荒无人烟的后山为什么有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扁鹃停下脚步，感到疑惑。她的视线无意识落到身旁的枯枝上，下意识尖叫：“啊——”
离她脸不到两寸的枯枝上有一条血红色的毛虫！
她刚所有注意力全在最远处的飞檐上，完全没看到自己身边是什么情况。她极力捂住自己的嘴，将剩下的尖叫咽了回去。希望没人听见。
她捂着嘴，近距离地望着那只血红色毛虫。它的身体一节一节的，像是红色的蚕，外表看上去光滑蜡质，又像是一节婚宴上的红烛。
扁鹃汗毛竖了起来。这鲜红的颜色一看就很危险，被咬一口肯定很疼。
它有七对趾钩，像是京城贵妇尖尖的长指甲。此刻这些长指甲正攀援在枯枝上，帮助它一点一点蠕动。
它的蠕动节奏仿佛有一种诡异的吸引力，扁鹃明明觉得它黑色的圆头和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十分恶心，但却又无法自拔地沉迷于它一伸一缩向前爬行的动作。
它赤红而臃肿的腹下伸出尖尖的趾钩，七对趾钩不断张合，越爬离扁鹃越近，好像下一秒就要爬进她的鼻子里。
扁鹃被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双脚却仿佛动不得一样，眼睛一瞬不错地注视着这只鲜红的毛虫。
“扁大小姐。”
扁鹃猛然回头。被嬷嬷发现了。
“这不是红鸾殿学女该来的地方。”来的是个颇为严厉的生活嬷嬷，站在栏杆后冷冷说道，“你擅闯禁地，罚你今天不许吃晚膳。”
见扁鹃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那嬷嬷也跨过栏杆，伸手将她往回拽走。
扁鹃胳膊被狠狠拽着，疼得终于回过一点神，她回头看到远处那个只露出一角的小亭子，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嬷嬷回过头，在她耳边大声吼道：“女人不应该有好奇心，太强的好奇心不仅容易惹你夫君厌烦，有时还会给你的家族带来麻烦。”
扁鹃很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你的这个问题，我倒是不介意告诉你。”嬷嬷也看向亭子那个方向，“那里通往专门惩罚犯错之人的牢室。你要是再犯一个错，就能亲自去那里看看了。”
嬷嬷神色板正，看不出是说真话还是吓唬她。
……
下午的课程同样枯燥，杨冰嬷嬷开始给她们讲述婚礼的礼仪。这是她们的终极目标，她们所要做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将自己嫁出去，吊住一个最英俊富有的郎君，获得一场最华丽的婚礼。
“婚礼当天，你必须起得比鸡叫声早，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穿戴嫁衣。接亲的时候，你必须坐在你的床上一动不动，不要让人看到你在床以外的地方出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扁鹃原本胃口很小，很少感觉到饿，但一想到自己晚饭被罚没，要到明早才能吃到一口东西，她从现在就开始饿了起来。明明现在距离她吃完午膳还不到一个时辰。
肚子在发热，脑袋也变得昏沉，胃时不时抽搐一下，抽搐得全身像短暂地散了一下架。
她捂着肚子，整个人蜷缩着靠向眼前的矮几上，努力睁开眼皮。然而在杨冰嬷嬷堪比催眠大师的语调下，保持清醒很难。
昏昏沉沉间，扁鹃做了个梦。
梦里黄泥砌成的房间里，密密麻麻爬满了血红色的毛虫。
扁鹃试着往里走，所有的虫子动得更快了，仿佛在为她让路。
为什么要为她让路？她身上有什么特殊吗？
不对，不是为她让路。
扁鹃往里走了几步，视线变得更大。
那些虫子不是为她让路，是赶着投胎一样着急往最深处咕涌，好像有什么好东西晚了就抢不到了。
扁鹃努力往里看。她看到了一双雪白的脚。
在墙角最深处的，是一个女人。她小腹隆起，血红色的毛虫爬满了她的身体。
那个女人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任凭血红色毛虫爬进她的嘴里。
扁鹃猛地惊醒。
她还在课堂上，杨冰嬷嬷还在滔滔不绝讲着婚礼的礼仪。
“……红盖头从你盖上开始就不能揭开，并且千万不能掉落，不能让任何人见到你红盖头下的脸，直到你的夫君挑开你的盖头……”
扁鹃全身是那种刚睡完午觉起来后常有的微微发热之感，饿的感觉倒是消退了。
她定了定神，似乎没人察觉她刚刚打了个小盹。
幸好幸好。
突然讲台上传来咚咚声，扁鹃抬头望去，竟是杨冰嬷嬷在跪地磕头。
“参见姜妤神尊！真龙不死，我族永恒！”
扁鹃一瞥望去，茶室门外正站着一位女人，身披璎珞，衣带飘飞，恍如仙女下凡。最关键的是，她的脸竟然和长安城里所有的姜妤神像长得一模一样，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
身边的所有世家贵女纷纷跪下磕头，扁鹃也紧随大流，一边邦邦磕了三个响头一边重复嬷嬷的礼节：“参见姜妤神尊！真龙不死，我族永恒！”
“起吧。”那位仙女仙气飘飘地扬手，“不必拘谨，我就是过来随意瞧瞧。”说完笑了笑，又仙气飘飘地离开了。
众人怔愣地重新坐回座位，但再没人有心思听讲。甚至就连杨冰嬷嬷也一时忘了讲授，陷入了沉思。
“天哪，我们也太幸运了吧，竟然得以亲见姜妤神尊！绝大多数人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姜妤神尊的。”有人小声念叨。
“她们说姜妤神尊现世，必有神迹出现。”
“一定是我们里有人要当上皇后娘娘了！”
众人默了默，全都偷偷看向扁鹃。郑王殿下与左相嫡长孙女的婚约人尽皆知，要说这一屋子世家贵女里谁最有可能坐上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那非扁家大小姐莫属了。
然而扁鹃却仿佛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她小小声询问身旁的同窗：“姜妤神尊竟然是活的吗？”
左相扁程笃信正清教，扁鹃家里有许多尊鬼发天尊和姜妤神尊的塑像。扁鹃房间里起码有三座大小不一的姜妤神像，都是神尊抱着怀中男婴，笑容温婉娴静。虽然她还没到入教的年龄，也是自小被熏陶长大的，她知道鬼发天尊与姜妤神尊是龙族始祖，她们生下的孩子就是龙族先民。
但这是流传千年的传说了，扁鹃从不知道，姜妤神尊竟从几千年前活到今天了？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不死的神吗？
*本段节选自网络。
ps.100章啦~撒花~这是我第一次写到100章。一周目的时候只写到了51章，连决战都没写到。二周目的进度比一周目多了许多，眼看着通关在望。第十章就是终章，第十章结束二周目就完结啦。因为铺垫不足（很多脑洞是写到后面才想到的），二周目也只能粗略通关。达到了世界观的闭合，所有该出场的角色、该划分的阵营基本都已经出场了，但在戏剧张力、人物塑造和人物命运设定上仍未有余力兼顾。希望2025年开三周目的时候，我能用更熟练的叙事技术铺设悬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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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十章·长安·红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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