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阳宫东南角的神机阁中,涂山麓京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丁义忠被判了腰斩,三日后行刑。”
坐在她对面的娥陵皇太女殿下闻言挑了挑眉。
“左相可能月底就会问斩。听雍门陛下的意思,要让他在街口菜市斩首,以儆效尤。”涂山麓京缓缓坐下,“我原本以为他过两天又会被特赦,没想到雍门陛下这次是真的起了杀心。”
娥陵皇太女显得毫不意外:“帝王之所以得以称帝,靠的就是占有土地和占有子宫。土地和人口——这两样是帝王逆鳞,任何人胆敢伸手都会招致毁灭。”
“不过扁程倒了,倒是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涂山麓京从大殿上被丁义忠羞辱、又亲见雍门陛下拉偏架那一日开始,一直在日思夜想解决之策。她已经切身体会过魏阳殿男官的不靠谱和在打压女官上的团结,思路一旦转变,解决之策其实已经清晰:“雍门陛下时日无多,思夫人急着推郑王当太子,但既然我已认定殿下为未来大后,无论谁当太子都将成为娥陵殿下的绊脚石,我愿为殿下除之。”
涂山麓京生于世家、长于朝堂,是跟随娥陵皇后一手创立神机阁的元老,从不是缺乏手腕之人。如今她已放弃神机阁与魏阳殿平起平坐的幻想,也不再指望新的大后与新的帝王能够共治天下——她已经做好了大后独尊、神机阁独尊的斗争准备。
“麓京阿姨打算怎么除掉郑王?”娥陵皇太女问道。她颈间的小木牌晃晃悠悠,上面隐约刻着个“罗”字。
“行刺、下毒,或者放火。法子有很多,我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
先太子雍门风盈已经在凰族遇刺离世,放眼宫中所有皇子,要么身残脑蠢,要么年纪太小,只有郑王雍门吉祥有可能继承雍门方止的帝位。其余人或许可以留,雍门吉祥必须死。
娥陵皇太女脑海中浮现出雍门吉祥那张年幼却已市侩又残忍的脸,皱起了眉头:“我有些顾虑。”
“雍门吉祥和他母妃思夫人一直以来最大的倚仗便是雍门陛下的恩宠和左相扁程的辅佐,如今雍门陛下身体每况愈下、时日无多,左相扁程又被判了死刑,娥陵殿下还有何顾虑?”
娥陵皇太女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正清教。”她眉头紧锁,“思夫人和扁程俱是正清教的信徒,她们与正清教或许有着不为人知但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对雍门吉祥动手,正清教会插手进来。”
“我的家族、包括我本人,都是正清教的信徒。”事实上,长安的大多世家都是正清教徒,不过她们和平民教徒无甚区别,无非捐的香火钱更丰厚一些,涂山麓京顿了顿,“但你这么说,我确实想起来一些事,正清教和雍门皇室的关系和我们这些普通信徒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娥陵皇太女幼年不在京中,对正清教知之甚少。但即使是涂山麓京这样的世家之女,正清教在她眼中也就是城中的诸多庙观而已,如同街道上的背景板。人们需要信仰,正清教提供信仰,仅此而已。
涂山麓京:“但他们不过是一个江湖教派罢了,充其量是一个与京城达官贵人多有交好的江湖教派,能有多大本事干扰夺嫡格局?”
“不好说。敌在暗处,怕的就是他们有什么我们不曾知晓的底牌。”娥陵皇太女眉头不曾放松,“但您说的没错,无论如何,绊脚石都必须被除掉。”
她思索片刻:“刺客和引火油脂由您筹备,毒药由我来找。我有一个朋友,她那里有一些市面上见不到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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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南方向一百多里有一座柏青山,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火灾。
因为那座山盛产柏树,长安贵人们追捧柏木家具,尤其是一种昂贵的瓦片,要用柏木制成,于是山上的柏木被砍伐一空。
山林原本有自己的防火带,就是地表喜阴的苔藓和地衣。
高大的树木被砍光以后,喜阴的地衣暴露在阳光下,很快大面积死亡。森林的天然阻火带就这样默默地消亡了。
于是,秋天里一场原本的小火,最终烧成了惨烈的大火,将整座山烧空了。干涸焦黑的土地,像是可怖的伤疤。
然而此刻,当娥陵皇太女穿行在这座山中时,山里早已恢复了翠色。即使是冬日,苍劲的松柏仍带来满目绿意。
行至山腰,娥陵皇太女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地方。乍一看这是一处墓园,因为有一座十分醒目的墓碑,碑上刻着佤拉姆之墓五个大字。
但在墓碑旁边的空地上,却没有其它石碑或神道柱,而是立着许多用来给丝瓜搭藤的竹木架子、装制肥水的大缸和松土用的木犁——这些无不表明,这里是一块菜地。菜地前方还立了另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佤拉姆和佤拉罗的家”。
冬日的清晨,大川王朝的皇太女娥陵殿下在墓前站了片刻,随即挽起袖子,将地里的枯枝败叶清理干净,然后翻开菜地,用铲子填了些之前沤好的肥料进去,然后再将浮土原样盖回去。
“愿你自给自足,自己能给自己的东西不等别人给你;”娥陵皇太女默念着,站在菜园中用手触碰泥土,令她感觉踏实而神清气爽,“愿你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缺点,仍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为世间贡献自己独一无二的天分。”
记忆中小罗是这么说的,娥陵皇太女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金乌神女教的祷词还是小罗自己编的。但她仍然牢牢记住了这些句子。
大鄢皇帝赵直身死之后,又经过了好几年的战乱,直到娥陵皇太女十五岁那年,她的父皇雍门方止才终于打败了敌军,正式建朝大川。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她幼年时被娘亲娥陵禾姁秘密送走,直到大川建朝以后才被接回京城。
初入长安,人生地不熟,新王朝百废待兴,母后父皇也没有时间管她,除了照顾她起居的温嬷嬷,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同龄朋友都没有。
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叫做佤拉罗。
“你也可以叫我小罗。”因为老是记不住这个异族名字,最后小罗这样对她说。
小罗是娜汝族人,和她的母亲一起生活在这座山上。她是在那场大火之后,跟着娘亲进山生活的。山上光秃秃,除了她们母女再没有活人。
她们是娜汝族中专业的农婠,负责照料需要被照料的土地。
蛟族人只会掠夺和榨干土地,却从不曾费心了解如何照料土地。只有遵循古老信仰的娜汝族人和凰族人才能精通这门艺术。
在母女俩的悉心照料下,曾被烧秃的荒山重新恢复了生机。
娥陵皇太女第一次跟着小罗来这座山的时候,山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焦土,像是丑陋的斑秃。而现在,地衣重新覆盖了满山,到处都是曾在夏日繁盛过的草木枯枝。
半山腰处,刻着“佤拉姆和佤拉罗的家”的石碑旁,有一幢小木屋。
娥陵皇太女轻轻推开了柴门,走进小屋内。
墙角的木架子上,摆放着数十个陶土制成的瓶瓶罐罐。她的朋友小罗是一个能听懂草木说话的自然之女。小罗知晓一百种给草木治病的法子。
娥陵皇太女在诸多瓶罐之中,找到了那瓶写着“无虫”的药水。
能够治愈草木的药剂,有时对人类来说则是剧毒。小罗曾经教给过她许多,幸好她记住了。
娥陵皇太女将瓶子揣入怀中,又扫视了一圈屋内。一切陈设都和五个月前没有区别。
说来惭愧,我的朋友,你是那么热爱万物生灵的一个人,我却要拿你医治草木的药水去对付人类。如果你没有失踪的话,你会允许我这么做么?
娥陵皇太女的手指轻轻抚过木架。
小罗失踪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她一直在试图寻找小罗。这幢小屋她已经翻过无数次,试图寻找到些许能够寻到小罗下落的蛛丝马迹。然而一无所获。
小罗之前也曾离开过许久,有时是外出赶集,有时是回娜汝族老屋探亲,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月,有时会留张纸条告知她,有时也不打招呼,过段日子她自己就回来了。
所以娥陵皇太女很难判断小罗这次的失踪是正常的、还是代表着她遇到麻烦了。
她只能同时做好最好和最坏两种准备。她期待着第二天就看见小罗远行回家,继续照料这座她最宝贝的大山;同时她也得接受小罗是被迫失踪的这种可能,并为展开必要的营救做好准备。
娥陵皇太女在心中期待着前者。毕竟这里是京城郊外,天子脚下,总不会一个大活人能活生生消失不见吧?
但是她也知道,京城里同样蛰伏着魑魅魍魉。
之前她心急如焚和府中的温嬷嬷倾诉时,温嬷嬷曾提起过,说小罗可能被正清教上丹使的人抓走了。
她四处打听上丹,甚至求到了思夫人那里,终于和正清教的人见了一面。
但这条人脉此刻也已报废。她为了保下涂山麓京和神机阁,提前和左相扁程翻了脸。当初对方曾承诺只要她当众入教便让她一见上丹,但如今仇怨已结,再想光明正大进入正清教已不可能。
但是左相和正清教究竟是什么关系,思夫人和正清教又是什么关系,她至今也没查明白。
正清教背后又是什么人?为什么温嬷嬷会觉得是正清教的人抓走了小罗?
窗外突然响起脚步声,像是什么山间兽类在疾行。
娥陵皇太女急忙避到墙下。小罗教过她,山间人有人道、兽有兽道,互相让一让便可相安无事。
没想到那走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点也没有要相让的意思。
难道是饿疯了?还是小罗许久未归,她的木屋已经成了走兽的地盘?
娥陵皇太女摸出了腰间短匕。
嘭地一声,小木屋的门被撞开了。
下一秒,娥陵皇太女和闯进屋内的走兽大眼瞪小眼:“奔奔?”
那是一条黑狗,额头、肚子和尾巴尖的一撮毛是白色的,嘴里还叼着一截流苏。
娥陵皇太女露出惊喜的笑容:“奔奔,你回来了?”
这是小罗去年在山中捡回来的受伤小狗,带回家养着,和小罗无比熟稔。平时满山乱跑,饿了也知道来小木屋讨吃的。
黑狗见到她,摇起了尾巴。
娥陵皇太女眯起眼:“你嘴里叼的是什么?”
黑狗的眼角、后腿上有鲜红的伤痕,似乎最近经历过搏斗。娥陵皇太女伸出手,从黑狗嘴里取出一截流苏,拿到手里仔细端详。
那是一枚令牌,上面写着“红鸾殿”三个大字。
“小罗真的是被人带走的?”娥陵皇太女眉头一皱,“你这一路都在跟着她?”
“呜呜——”黑狗应了两声,焦急地用前爪刨着地面。
“好狗狗,”娥陵皇太女呼撸了一把奔奔的脑袋,“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的两脚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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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机阁里,娥陵皇太女将怀中的瓶子放在涂山麓京面前。
“毒我拿来了。这瓶叫‘无虫’,无毒无味,两个时辰内发作,神仙难救。”
涂山麓京接过瓶子:“殿下真是神通广大。”
“我要去趟红鸾殿。”娥陵皇太女报备一声。
涂山麓京将瓶子仔细收起:“那不是一座学堂么,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的朋友,也就是制作这瓶毒的人,可能被人绑去了红鸾山。”娥陵皇太女与涂山麓京既是储君与臣下,又是晚辈与长辈,两人的相处模式总是在两者间不停切换。
涂山麓京停下动作,沉吟片刻道:“此事我来找人解决。现在扁程问罪,正是对付郑王的要紧关头,你身为皇太女,不能以身涉险。”
娥陵皇太女不同意:“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放心其她任何人,我要亲自去找她。”
“小妧,你掂量一下大局,我们神机阁上上下下四十九口人现在都指望着你呢。夺嫡本就步步凶险,你不要节外生枝。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如何自处?”
娥陵皇太女正色:“抓走她的人,是正清教。麓京阿姨,你听说过‘上丹’么?”
麓京搜索了一下脑海:“我在哪听过这个词……挺耳熟,但我从没细究过上丹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而眼前就是一个搞清楚的好机会。麓京阿姨,你相信我,我比你更在乎除掉郑王,但郑王和思夫人背后或许就有正清教的庇护,我们必须先探明这其中的关系。”
涂山麓京态度松动了些许:“你说的也有道理。”
娥陵皇太女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小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知道大后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你们应该选择一个在乎自己朋友的人作为大后去跟随。或者你们更想跟随像我父皇那样在溃逃过程中推我母后和臣子下车、害她们被俘,而自己逃之夭夭的帝王?”
雍门方止在北逃途中曾抛妻弃子独自跑路、害娥陵禾姁被敌军俘虏,此事在大川朝中已成禁忌,无人再敢提起,以至于年轻新人渐渐不知此事。
但涂山麓京知道这是真事。她每每想到自己的主上娥陵皇后曾遭此屈辱,都恨不得将那群大鄢余孽生吞活剥。
但罪魁祸首究竟是大鄢余孽还是雍门方止,涂山麓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是不清楚。
她摇摇头:“不,娥陵殿下,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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