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树影婆娑，星月黯淡无光，黑沉的夜色笼罩苍茫大地。
翁达很快熬好了药，竹影给江希月喂下去，只是每喂一口，她就剧烈地咳嗽，将药全部呛出来，不仅如此，她还一直在说胡话，不时大喊几声：“别碰我！”
她挥舞着手臂将药碗推倒，汤药洒得到处都是，翁医工只得重新去熬，这样重复了几次，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连江楚杰都跑过来帮忙，他尝试了几种方法哄她喝些下去，最后也是束手无策。
顾九溟思考许久终于说：收拾收拾，我们连夜去大昭寺。
*
正月十八日，寅时。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过寂静的长安大街，在西城门策马停下。
守城的小兵昨夜输了牌九替了旁人轮值夜班，此刻正在打盹，现下正是一日之中最困倦的时刻，猛然被车马惊醒，嘴里咒骂不已，不知哪个胆大的竟敢选在此时出城，扰他清梦。
他正欲发作，忽见马车上浓眉大眼的男子举起一块银质令牌，牌上写着清晰的三个字：督查司。
联想起近日来传言中的那位雷厉风行、被皇上重用的新贵世子，这名小兵瞬间清醒，他站直了身子迅速摇醒身边沉睡的同伴，两人一同上前查验令牌，即刻安排放行。
开启城门的那一刻，轿帘突然被掀开，一个清冽的声音自车内传出，语气里充满斥责：“城防营就是这样守城的？”两个守城小兵打了个激灵，正不知如何答复，那男子又在马车内训道：
“城门关闭无故不得开启，若有出城令牌，需得上一级长官查验，验明正身后查询出城原因，随后查验车马，将出城人数一一数清，记录在案。”
“这些城防司全都没有教过吗？”
两个小兵终于明白过来是谁在说话，他们吓得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回督查使大人，确实是这样的，是我们今日偷懒了，见了您的令牌，就觉得一定无事，就，就......”
“不管是谁，别说是我，哪怕太子来了，抑或皇上亲临，你们该做的就必须做到位，城防重地，岂可儿戏！”
顾九溟掀开轿帘，挥袍下了马车，他神色冷峻，挥手示意城防上去查验，两个小兵对视一眼，颤颤巍巍站起身，抖着腿掀开布帘，探头进去张望。
马车里坐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她容颜秀丽，眼神冰冷，怀中还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
那是个女子，她被玄色的狐裘紧紧裹住，只露出半截紧闭的眉眼，乌黑的秀发如垂瀑般流下，她看起来似是得了重病，但瞧那病中的模样仍是花容月貌，惹人怜惜。
还想多看两眼，那坐着的女子猛然睁大眼对他们怒目而视，吓得他俩倏地放了轿帘，迅速回身低头乞道：
“督查使大人，小的们查验完了，马车一辆，出城四人，稍后定会一一记录清楚。”
顾九溟冷哼一声，跨上马车，又丢下一句：“叫你们的长官明日一早来督查司领罚。”
两个小兵哆哆嗦嗦跪倒在地，疾风催动马匹，扬起一阵烟尘，青布马车急速驶出城外。
寅时三刻，青白的天空似亮非亮，山中雾气洇蓊更甚，寒意逼人。
马车在山脚下停稳，竹影将人小心地背出来，疾风燃了火把照亮，过了不二法门，一行四人向山上行进，台阶过半后，竹影忽然停下脚步，面色惊疑不定。
“公子，好像不对劲。”
顾九溟浑身紧绷，急切地问：“怎么了？”
竹影慌忙将背上的人放下，让她躺在阶边平坦的大石上，竹影的声音里带着紧张与不安，“刚才一路过来，她的身子越来越凉，适才我一路背着，感觉她好像......没有心跳了......”
顾九溟喉咙发紧，魂神霎时被抽离。
胸腔中传来急速的心跳声，他定了定神，紧抿着唇，伸手在她鼻息间测探。
良久后，他重又找回了呼吸，一开口，嗓音已经嘶哑。
“还有一丝气息，我们动作要快。”
话音未落，他已将她打横强势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向山上疾驰。
竹影捡起地上的狐裘，紧紧追上，疾风施展轻功先行一步，去大昭寺扣开山门。
顾九溟拢紧手臂，怀中的少女柔弱无骨，身轻如燕，浑身上下冰冷彻骨，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去。
他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心底却越来越慌，无形中有双看不见的大手，早已扼了他的神志，收走全部的理性与镇定。
他虽认定大昭寺的证圆法师能救她，可从未有过的惊慌与不确定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哪怕当年父王将他与母亲狠心抛下，那般决绝离去时，他也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恐惧。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妄他这二十余载人生，尽替他人断因果，决生死，从未想过有一日，他自己也会踏入这爱欲洪流。
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何时被她吸引的。
也许是那一次，慌乱中他们滚在了一处，她身上好闻的雨后青草香，令他时隔多年第一次有了与人亲近的冲动。
又或是那一次上元灯节，她流光溢彩，欲语还休的的眸底，亮晶晶的眼，水潋潋的唇。
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她在牢中满脸的倔强热烈，她对着他喊：洗脱冤屈该是你的责任。
甚至更早，第一次在雪中见她，蜷缩着单薄的身子，睫毛上覆着积雪，神情被痛苦与希冀裹挟，只那一眼，揪住他了的心。
原来他早已心动。
他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既已确定心意，从此刻起，他绝不会放手。
若有神佛，请听九溟发愿，若能救这女子于生死中，九溟愿将余下寿元尽数予以众生，愿他人所爱之人，尽得善果。
怀中的女子忽然轻咳了一声，他心下一喜，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再拉过些，将她紧紧裹住，脚下的步子又迈得更快了。
守夜的小沙弥开门时，不等他们说话便开口道：“证圆法师已在东配殿等候多时。”
*
江希月被安置在配殿内的寮房内，竹影看顾着她，说来也怪，一进大昭寺，她的心跳便恢复如常，体温也逐渐回暖。
顾九溟在隔壁的观音殿与证圆法师相对而坐。
小沙弥开门进来，奉上新茶，随后静静出去，阖上殿门。
证圆法师慈眉善目，稳稳端起茶盏：“这是施主您上次赠给贫僧的茶，今日正好拿来招待。”
顾九溟颔首，并未端茶：“大师既能提前知晓我们深夜来访，必然也明白在下此番前来的目的。”
证圆法师道：“略知一二。”
顾九溟问：“还请法师开示。”
证圆法师放下茶盏，唱了一声阿弥陀佛：“还记得施主上回在大昭寺门口与贫僧的对话吗？”
顾九溟答：“自然记得，法师问我是否要将供奉在佛前的那块血玉带回去。我答，逝者已去，未遇有缘人之前，暂先供奉佛前，也可令亡者早登极乐。”
证圆法师微微点头，“前世种因，今世得果，而今它的有缘人已经出现，施主这次将它带回去吧，万般皆可化也。”
顾九溟不解：“大师的意思是，将这血玉给她佩戴......”
“这样她便能醒来？”
证圆大师但笑不语。
顾九溟心知有些话不好点破，遂又换了个问题。
“我这位朋友，心弱身异，六亲淡薄，多被厄相纠缠，不知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证圆法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万般皆有定数，施主的这位朋友，尚有业力纠缠，苦海沉沦，朝夕不得安啊。”
顾九溟紧皱双眉，身子前倾，他恭敬相求：“若有任何方法能令她早得安宁，在下愿替大雄宝殿诸佛圣象重塑金身，并终生在大昭寺供奉香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证圆法师赞道：“随喜功德，施主心中所想之事，必有一日能得圆满。
在此之前，贫僧劝施主顺其自然，凡事不可强求。”
他见顾九溟依然俊眉紧锁，思考后又劝了一句，“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说起来施主与您的这位朋友羁绊颇深，因果将熟之日，一切自现分晓。”
*
寒春漏夜。
江希月浑身无力，虚弱地趴在冰寒阴湿的地上，地牢里很潮湿，不知哪里漏水，滴答声清晰回荡在耳边，这也是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四肢已被折断，手筋脚筋也被挑断，她整个人已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面朝下横在地上，两边的肩胛骨被铁钉戳穿勾着吊起整个身子，现在那里早已血肉模糊，钝痛的感觉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刚才几个狱卒把她从铁钩上弄下来，又收走了刑具，看起来是有什么人要来。
狱卒警告她不许乱说话，否则就会用比之前更狠厉的手段来对付她。
她紧紧咬住青白干涩的下唇，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体内的热度一点点褪去，她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吱呀”一声，地牢大门被打开，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他们由远及近，沿着地牢的长廊慢慢走来。
一个司狱依次打开牢门，向来人介绍犯人名字和所犯案件，有个声音在问：“怎么是你来引路，你们典狱长呢？”
那司狱尴尬道：“今日狱中突生事故，典狱长被犯人所伤，此刻被抬下去医治了。”
对方没再问下去，司狱点头哈腰领着他们继续前行，三步并作两步，脚下快了不少。
领头之人忽然停下来，他的声音如高山明松，澄澈清明：
“这里头关的是谁？”
司狱一惊，掩了神色恭敬道：“回督查使大人，这个犯人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瞒您说，今日就是她生生刺伤了典狱长的一只眼睛，不仅如此，她言辞激烈，狂悖疯癫，恐污了大人贵眼，不见也罢。”
顾九溟迟疑片刻，今日是他第一次来刑部查验案件，听得司狱这么说，不好过分驳了他面子，遂迈步继续向前，只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侧耳倾听。
一个微弱的声音如冰石击玉，在幽深僻静的地牢里尤其清晰。
他循声而去，重新退回到那间锁着的牢门前，昏暗的光线里，目光所及处是一个趴在地上的女子，她颓败的身子浸透了血污，破布般被人随意弃在脚下。
她已完全不能移动，只勉强伸出了手，用手里的东西，一下一下，缓慢敲击着铁制的牢门。
他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她用尽全力弄出的声响。
顾九溟蹲下身，凑近以后终于看清楚了，她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块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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