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皇城，金銮殿。
晨曦初透，将雕梁画栋染上一层浅金，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沉甸甸、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凝滞，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感。龙椅高踞，皇帝赵珩端坐其上，明黄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青白，眼底两团浓重的乌黑，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他搁在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冰冷的九龙玉佩，细微的摩擦声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百官分列，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昨日江南六百里加急带来的那份密奏，如同瘟疫般悄然传开——线索断绝，钦差行辕束手无策，冯子敬伤势反复……江南那口沸腾的血锅，盖子被掀开后，竟只剩下一片焦糊的死灰！这不仅是扇在朝廷脸上的耳光，更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谁知道那“云泽会”的余孽，那藏在暗处抹平痕迹的黑手，会不会将目光投向这金銮殿？
赵珩的目光，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焦灼，扫过御阶左侧那片沉凝的玄色。顾凛之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松，玄色常服在满殿朱紫中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他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身前一步之遥那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仿佛周遭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这龙椅上投射下来的审视与压抑，都与他毫无干系。这份绝对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陛下……”兵部尚书终于承受不住这令人崩溃的死寂，硬着头皮出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江南道巡察御史沈墨，奉旨持尚方剑南下，算行程……今日应已抵达杭州府接管钦差行辕。有沈御史主持大局，必能……”
话音未落！
“报——！！！急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枭，猛地撕裂了金銮殿死水般的沉静！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令人心悸的仓皇，从殿外直冲而入！
满殿骇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那扇巨大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门！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原本服色的驿卒，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连滚爬爬地撞开阻拦的殿前侍卫，扑倒在御阶之下！他脸上布满烟熏火燎的黑灰，混合着干涸的血痂，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往外渗着粘稠的暗红。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沾满泥污血渍的、被揉得不成形状的明黄卷轴——正是象征皇权、赋予沈墨生杀大权的尚方剑谕！
“陛……陛下……沈……沈大人……他……”驿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死了！沈御史……刚……刚到杭州府衙……接印……不到……半个时辰……在……在钦差行辕大堂……众目睽睽之下……被……被毒杀了——！！！”
“轰——！！！”
如同平地炸响惊雷！死寂的金銮殿瞬间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彻底引爆！
“什么？！”
“沈墨……死了？！”
“在钦差行辕……被毒杀？！”
“天啊！这……这江南……反了天了！！”
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大殿！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堂堂手持尚方剑、代天巡狩的钦命巡察御史，刚刚踏进江南地界，在象征朝廷威严的钦差行辕大堂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杀？！
这已经不是打脸！这是将朝廷的尊严、皇权的威严，按在地上狠狠践踏！是**裸的宣战！
龙椅之上，赵珩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由青白瞬间转为一种骇人的死灰！他死死抓住龙椅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
沈墨……死了？！
他寄予厚望、用来翻盘、用来钉死顾凛之或者至少搅乱江南局面的那条狗……还没开始咬人，就被人当着他的面，在钦差大堂上……毒死了？！
“谁……谁干的？！”赵珩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被彻底击穿的惊悸和暴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查！给朕查！诛他九族！诛他十族——！！！”
“陛……陛下……”那浴血的驿卒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不……不知道！沈大人……刚接过官印……还……还没坐下……就……就突然脸色发青……口吐黑血……倒……倒地就……就没了！仵作……仵作验过……是……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混……混在……混在沈大人……用来润喉的……一盏……一盏清茶里！那盏茶……是……是行辕一个刚调来三天的……哑巴小厮……端上来的！人……人已经……服毒自尽了！查……查无可查啊陛下——！！！”
“轰——！！！”
第二道惊雷，狠狠劈在赵珩和所有朝臣的头顶！
查无可查！
一个哑巴小厮，一个刚调来三天、无根无底的“死人”，一盏混了剧毒的清茶！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这手法，狠辣！老练！精准！如同鬼魅！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对方不仅能轻易抹平“云泽会”的痕迹，更能在这光天化日、朝廷威严最盛的钦差行辕里，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悍然斩断皇帝刚刚伸出的触手！这背后的能量，这肆无忌惮的疯狂……简直令人胆寒！
赵珩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精心布下的棋子，他企图翻盘的希望，就这么……没了？像一只蝼蚁般，被人随手碾死了？！他甚至……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赵珩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他不能倒！他是皇帝！他必须……必须……
混乱惊恐的朝堂上，唯有那道玄色的身影，依旧沉静如山。
顾凛之缓缓抬起了眼帘。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第一次，越过了御阶前那片猩红（冯子敬被抬上殿的位置），越过了满殿惊恐的朱紫，越过了龙椅上那位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帝王，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落在了那千里之外、血雨腥风的江南。
他的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了然于心的冰冷沉静。仿佛江南钦差行辕里那杯毒茶，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那场精心策划的绝杀，都不过是他早已预见的一步棋。
这平静到极致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中了赵珩濒临崩溃的神经！
是他！
一定是他！
只有他顾凛之，才有这样的手段！才有这样的狠绝！才能在这朝堂之外，千里之遥，如此精准地斩断自己唯一的希望！他是故意的！他是要用沈墨的血，用这金銮殿上的惊恐，来宣告——江南，是他顾凛之的禁脔！任何人，哪怕是皇帝派去的钦差，敢伸手，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一股被彻底无视、被**裸挑衅的暴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毒火般瞬间焚尽了赵珩最后一丝理智！
“顾凛之——！！！”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直指御阶之下那道玄色的身影！声音凄厉、尖刻、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咆哮，响彻整个死寂的金銮殿：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你告诉朕！江南……江南到底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值得你如此丧心病狂！连朕的钦差都敢杀！连朝廷的体面都敢踩在脚下！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还有没有这大雍的江山社稷——！！！”
咆哮声在巨大的殿宇间疯狂回荡，带着帝王最后的尊严和……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指控！
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所有的惊呼、议论、恐惧，都在皇帝这石破天惊的指控下，瞬间冻结！无数道目光，带着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那道玄色的身影上！
顾凛之终于动了。
他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看那指向自己的、因愤怒而颤抖的帝王之手。他只是缓缓地、极其平静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穿透了空气的凝滞，直直地、毫无波澜地迎向了龙椅上那双燃烧着暴怒、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那目光，太深，太静，太沉。仿佛蕴含着北境的风雪，靖北军的忠魂，江南的血浪，以及……这金銮殿上所有的算计、肮脏与不堪。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赵珩那滔天的怒火和指控，竟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冰山，瞬间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顾凛之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
他只是微微侧首，目光扫过御阶之下那个依旧匍匐在血泊中、因极度恐惧而浑身筛糠的驿卒，以及他手中死死攥着的那卷染血的尚方剑谕。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如同沉甸甸的冰坨，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压下了皇帝咆哮的余音，压下了满殿的惊涛骇浪：
“陛下，”顾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沈御史为国捐躯，江南……确已危如累卵，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肃清妖氛。”
他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落回龙椅上那位面无人色的帝王，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凝聚如针：
“臣，顾凛之，请旨。”
“亲赴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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