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凝在运河的水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灰白雾气。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将两岸枯黄的芦苇荡染成一片死寂的暗影。一艘青篷官船破开凝滞的水流，逆流而上，船头悬挂的玄色“钦差”旗在湿冷的晨风中纹丝不动，沉甸甸如同垂落的铁幕。船身吃水很深，除了船尾几个沉默摇橹的健壮船夫，甲板上不见人影，只有船舱紧闭的雕花木窗，透出几点昏黄烛火，映着窗棂上凝结的细密水珠。
船舱内，烛火摇曳。顾凛之端坐于一张铺着素青布面的方桌后，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古旧河工图，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密如蛛网的水道标记。墨鸦如同他身后的影子，刻板地侍立一旁，气息收敛到极致。空气里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船身破开水流的单调哗啦声。
突然！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运河死寂的黎明！数十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蜂群，从两岸浓密的芦苇荡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覆盖了整艘官船！箭头显然淬了剧毒！
“敌袭——！护船——！”船尾一名船夫厉声嘶吼，声音瞬间被箭雨淹没！
“噗噗噗！”
“呃啊——！”
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和短促的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船尾摇橹的两名船夫猝不及防，瞬间被数支弩箭钉穿要害，连哼都未及哼出便栽入冰冷的河水！甲板上，几道原本如同木桩般伫立的“影鳞”成员反应如电，短刃出鞘舞成一片寒光！大部分弩箭被格挡磕飞，溅起点点火星射入水中，但仍有两名成员肩臂中箭，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缓！
袭击者显然训练有素！第一波箭雨刚歇，两岸芦苇丛中猛地站起几十条黑影！他们身着紧身水靠，外罩灰扑扑的破旧号衣，脸上涂着淤泥，手持分水刺、鬼头刀、□□等各式水战兵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无声而迅猛地扑向官船！动作矫健，踏水如履平地！
“凿船底！”一个首领模样的疤脸汉子低声嘶吼，声音带着水匪特有的狠戾！
几条黑影如同游鱼般瞬间潜入浑浊的水下，目标直指船底龙骨！
“保护大人！”船舱外，一个“影鳞”小队长厉喝，手中短刃格开一柄劈来的鬼头刀，反手一刺，精准地捅入一名水匪的咽喉！鲜血喷溅！
甲板上瞬间陷入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影鳞”成员人数虽少，却如同磐石，结阵死守船舱入口，招式狠辣精准，每一击都带着断骨碎喉的杀意！水匪人数占优，悍不畏死，如同潮水般一**涌上，兵刃碰撞声、怒吼声、濒死的惨嚎声混杂着河水被搅动的哗啦声，将这运河的清晨染成一片血色修罗场！
船舱内。
烛火被厮杀声震得摇曳不定。顾凛之依旧端坐着，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半分。他手中的河工图纹丝不动，仿佛外面那场血腥的厮杀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只有墨鸦刻板的脸上，肌肉微微绷紧，死水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短刃的柄上。
“手法太糙。”顾凛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如同在评价一件劣质的瓷器。他修长的手指在河工图某个不起眼的支流标记上轻轻一点，“伏击点选在‘老鹳嘴’，水流湍急，漩涡暗布。看似利于隐藏，实则……船行至此，舵手必本能外拐，船身侧倾，恰好将最脆弱的侧舷暴露给左岸芦苇荡。”
他微微抬眸，目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落在左岸那片看似平静的芦苇丛深处，那眼神深邃冰冷，如同能穿透层层伪装。
“真正的杀招，在那里。”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猛地从船底传来！整艘官船剧烈地一震、一倾！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水柱裹挟着破碎的船板碎屑，从船底破口处冲天而起！冰冷的河水如同决堤般狂涌而入！
船……被凿穿了！
甲板上的厮杀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影鳞”成员猝不及防，脚下不稳，阵型微乱！水匪们则发出嗜血的欢呼，攻势更加疯狂！
“弃船！保护大人跳水！”小队长嘶声怒吼，一刀劈翻两个扑上来的水匪，试图向船舱靠拢！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瞬间！
左岸那片被顾凛之点名的芦苇丛深处，几处看似寻常的茂密苇丛猛地向两侧分开！三架造型狰狞、闪着幽冷寒光的重型床弩赫然出现！粗如儿臂、顶端带着锋利倒钩的寒铁弩箭，早已蓄满了恐怖的力量，冰冷的箭簇死死锁定了因船体侧倾而完全暴露出来的——船舱！
“放——！！！”一个阴冷如毒蛇吐信的声音在芦苇丛中响起！
“嘣嘣嘣——！！！”
三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弓弦巨响！三支恐怖的寒铁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三条来自幽冥的毒龙，直扑船舱！目标，正是顾凛之所在的位置！箭势之猛，足以洞穿铁甲！角度之刁，完全封死了闪避的空间！
这才是真正的绝杀！利用凿船制造的混乱和船体倾斜暴露的致命角度，以床弩发出这雷霆一击！狠！准！绝！不留丝毫余地！
“大人——！！！”墨鸦瞳孔骤缩！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他厉吼一声，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就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顾凛之身前！
千钧一发！
顾凛之动了！
他依旧端坐，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就在那三支足以洞穿金石的寒铁弩箭即将撕裂舱壁、将他钉死在座椅上的刹那！
他放在河工图上的右手，快得只剩下残影！猛地向下一按！
“咔嚓！”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动声响起！他身下的船板连同座椅，竟瞬间向下翻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黝黑洞口！顾凛之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洞口之中！
“轰！轰！轰——！！！”
几乎就在他消失的同时，三支恐怖的寒铁弩箭狠狠撞碎了雕花木窗，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贯入他刚才端坐的位置！厚实的船板如同纸糊般被撕裂！座椅被巨大的冲击力瞬间绞成碎片！木屑、碎瓷、纸张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
整个船舱前半部分，被这毁灭性的打击轰得一片狼藉！烟尘弥漫！
“大人！”墨鸦目眦欲裂，嘶吼着扑向那个翻板洞口！
洞口下方，并非预想中的河水，而是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狭窄暗道！直通船底！顾凛之的身影已在暗道中疾掠出数丈之远，玄色的衣袂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追！一个不留！”左岸芦苇丛中，那个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咆哮！
凿船的水匪和围攻甲板的水匪如同打了鸡血，攻势更加疯狂！试图冲入船舱，或者跳入水中围堵！
“杀——！”墨鸦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刻板的面容因极致的杀意而扭曲！他反手拔出腰间短刃，不再守护洞口，而是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仅存的几名“影鳞”成员，迎着数倍于己的水匪，反冲而上！刀光如匹练，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竟硬生生将扑向洞口的水匪绞杀逼退！
水下更是惨烈！几名“影鳞”成员如同水鬼，与凿船后试图潜入暗道的敌人绞杀在一起，浑浊的河水中不断翻涌起大团大团的血花！
混乱！血腥！绝望的厮杀在运河中央疯狂上演！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条狭窄的船底暗道中，顾凛之疾行的身影突然停下。他侧耳，凝神。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船体破裂进水声、尸体落水声……如同巨大的噪音屏障。
但在这噪音的间隙，一种极其细微、如同毒蜂高速振翅般的“嗡嗡”声，钻入了他的耳膜！尖锐！急促！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穿透力！
这声音……太熟悉了！
顾凛之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如冰河乍裂！他猛地抬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的钢针！针尖对准了暗道上方某处船板的缝隙！
“嗡——嗡——！”
那“蜂鸣”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骤然变得尖锐刺耳！仿佛就在头顶！
顾凛之手腕一抖！
“咻——！”
细针带着微不可闻的破空声，精准地没入头顶船板的缝隙！
“嗡……！”
那尖锐的“蜂鸣”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戛然而止！
几乎同时！
“轰——！！！”
一声比凿船更猛烈、更近在咫尺的爆炸，猛地从顾凛之头顶上方传来！剧烈的冲击波将厚厚的船板撕开一个恐怖的大洞！炽热的火焰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硝烟味瞬间灌入暗道！灼热的气浪将顾凛之的玄色衣袍猛地向后掀起！
火光映亮了他沉静如渊的脸庞，也照亮了那从破洞上方簌簌掉落的、几片被烧焦的、结构精密的金属残骸——正是那能引动爆炸的北狄“蜂鸣哨”！
陷阱之中，还有陷阱！
凿船暴露船舱是诱饵，床弩绝杀是杀招，而这藏于船板夹层、由“蜂鸣哨”引动的火药陷阱，才是真正为顾凛之准备的……致命棺材钉！
若非那一声致命的“蜂鸣”暴露了位置，若非顾凛之对北狄“魅影”手段的熟悉到了骨子里……此刻，他已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连同这艘破船一起，送入运河冰冷的河底！
顾凛之的身影在灼热气浪中纹丝不动。他缓缓抬起手，抹去脸颊被飞溅木屑划出的一道浅浅血痕。指尖沾着温热的血珠，在昏暗中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深邃的眼眸透过那燃烧的破洞，望向外面混乱厮杀、火光冲天的血色河面，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很好。”他低沉的声音在充斥着硝烟、血腥和火焰的暗道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这笔账，本相……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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