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更替,当京城每次迎来冬日,似乎总有大事要发生。
昭文殿里,皇帝正在和季云暮商量事情。
肃文帝拿着一张布告,上面是户部要求加征赋税的命令,还印着户部的印章,说:“曹汝阳让人搜罗银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南方各州郡县在秋天都已经收到了户部的告示,有的地方加征两年赋税,有的地方已经加征了四年。”
“天下人都知道是曹汝阳的主意了吧?”
“百姓只知奸臣狡诈,蒙蔽圣听。”
肃文帝满意地点点头,说:“让郑玉进来。”
等到郑玉拿着折子进来后,皇帝看过了折子,说:“那几个转运使都说了什么?”
“他们都说贪赃都是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
“曹汝阳手下的几条走狗,也没指望他们能吐出来什么。”皇帝把折子丢到一边说:“立即将这几人的罪证整理出来呈报,并把南方加征赋税的诏令收回,凭这两点让御史台和刑部一同问责户部。”
“是。”
随后郑玉又有些为难,说:“转运使的罪证散落各地,收集起来怕是要颇费一番工夫。”
“那就多派人去做,不许有误。”
郑玉和季云暮退了出来,季云暮看郑玉面露愁容,问:“郑大人是担心刑部人手不够吗?”
郑玉收起了愁容,说:“不全是因为这个,户部给出了加征赋税的主意,陛下默许了,眼下又将诏令收回,是为了向曹家泼脏水,可百姓却是把银子实打实地交上来了,有些不妥。”
“改日向陛下上书,将加征的银子还回去便是了。”
郑玉拱手行礼,说:“小季大人虽然年轻,心里却是忧国忧民,改日一同上书。”
“郑大人过誉。”
在户部,曹汝阳刚发完脾气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小太监颤颤巍巍地送上来了茶水。
孙昌朝让小太监先下去,自己给坐在一旁的曹汝阳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小声说:“从南边抓来几个转运使不碍事的,他们自己也晓得轻重,牵扯不到大人。”
“我也不是发愁这个。”曹汝阳还是闭着眼睛,没有接过茶杯,说:“那些人在南方做了有几年了,皇帝为了清除李文英在南方也闹过一次,他们也躲过了,怎么这次就没逃过去...”
“许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事漏了马脚,明年春闱,大人再从翰林院里挑人顶上就是。”
曹汝阳缓缓睁开眼睛,接着说:“王云的侄儿负责押送西北战事的粮草,传来消息说队伍里似乎有皇帝和刑部的人在探查,这不能不防。”
孙昌朝在一旁陪笑,说:“大人英明,下官立刻去办。”
“行了,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是。”
孙昌朝退下去后,王云从侧门走了进来,走到了曹汝阳跟前。
“大人。”
“你可看出了什么?”
王云凑近了说:“孙昌朝心思不定,当年他曾在李氏和大人您之间摇摆,如今又转向季家,谁人不知,那季家眼下正得皇帝宠信...”
“你是说,这次安化、怀庆等地转运使被抓的事情和他有关?”
王云肯定地点点头,曹汝阳示意他说下去。
“线人来报,在京城一家茶楼里曾看到季云暮和孙昌朝的身影,没过多久几名转运使接连被抓,定是孙昌朝告密的结果。”
“原因呢?他何时背叛的?”
“大人还记得那个吴文芳吗?”王云说:“当日下官派人逼吴文芳自尽,刑部放出风声,说吴文芳被救了回来,但下官查明,出入刑部大牢的太医所携带的药匣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药材,吴文芳确实已死。”
“随后孙昌朝再次派人暗杀,肯定就是那一次,孙昌朝中计被抓,为求自保背叛大人。”
曹汝阳这才反应过来,说:“我这么看重他,真是瞎了眼,他竟是个没良心的。”
“不怪大人,是季云暮和郑玉等人狡诈。”
曹汝阳说:“孙昌朝不堪用了,以后有的是新人,告知礼部的人,今年春闱让他们好好盯着。”
“是。”
“你的侄儿负责押送西北的粮草,这次的事情没有牵连到他,很好。”
“多谢大人夸奖。”
曹汝阳立马做出下一步安排,说:“皇帝一定会拿这几个转运使的事情大做文章,用户部的堪合发五百里急递到南方,不管现在收了多少税银立马停手,已经收到的银子快马送到京师。”
“下官即刻去办。”
...
一日晚上,季世平离宫回了家,冯夫人接过他脱下的外袍,说:“一脸不快,怎么了这是?”
“明年春闱,进京应试的一些举子想要见我和几个同僚,手里拿着自己写的文章都快堵到宫门口了。”
“怎么?一个瞧上的都没有?”
季世平喝口热茶,说:“瞧什么瞧,前些年还能看几个举人的文章给他们指点指点,眼下朝廷局势不明,私下结交学子搞不好就被传成了结党营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季世平放下茶杯后又说:“我为了躲他们,今天还是端王借了我马车送我回来的。”
冯夫人喊来了下人传晚膳,问:“咱们家儿子女儿呢?”
“云暮这两天帮着刑部查案子,在书房里正忙着呢。”
“那云兰呢?”
“也在书房里陪着他呢,他们饿了会让小厨房送去的。”
“你记得告诉云暮,做哥哥的让他平常劝着云兰些,越来越大了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未来操心,京城里的好人家可不会等着云兰懂事。”
季世平一边夹菜一边说:“就咱们家儿子和文家那小子的关系,你让他去说教咱们女儿?云兰听话那才真是咄咄怪事。”
“也不知道看上文长明那孩子哪一点儿了...”冯夫人看到季世平专心吃饭,说:“那你女儿也不管了?”
“没说不管。”季世平把筷子放下,说:“我这段时间一直陆侍郎交谈,他有个外甥登榜后外放了两年,过段时间就要调回京了,说是面相不错,年岁也合适,到时候让云兰见一面。”
“真的?”
季世平点点头让她放心,又说:“不过我可给你说好了,在京城过了几十年了,看也算是看明白了,什么亲家婆家都不打紧,一家子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冯夫人像是没听到后半句一样,只是说:“诶,你去问问那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我看看和咱们女儿匹配不匹配。”
在书房里,季云兰正求着季云暮带她去城外庄子上玩,季云暮一边看文书一边说:“这几天我没空带你去,你会骑马,自己去不行吗?”
“这不是母亲不让我自己去吗?要是母亲同意了,我也不会费功夫来求你这尊大佛出山。”
季云暮想了想,说:“端王家的世子前两天说他们夫妻两个要抽空去城外的庄子上查看秋后的收成,可以带上你,母亲那边也说得过去。”
“真的?”季云兰有些不敢相信,说:“太好了。”
季云暮放下文书,正经地说:“别一门心思只想着玩,父亲最近在朝廷里给你物色婚事,你心里也想着些。”
季云兰假装听不见,无聊地翻着眼前的书页,撇撇嘴小声说:“你还说起我来了...”
季云暮自然是听见了,神色如常地拿起了文书,说:“我也只是例行公事,尽一尽做哥哥的本分,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季云兰又陪个笑脸,说:“我就知道我哥向着我。”
门外的下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公子,有人拜见。”
季云暮头也没抬,说:“是待考举人要见我父亲的话就不见了,让他走吧。”
“说是要见公子您的,还带来了东西说要您亲自过目。”
季云兰接过了包袱,说:“写文章就算了,怎么还送东西来了,是什么啊?”
季云暮抬起头,有些生气,说:“怎么还收东西了?”
“他夜里到偏门拜访,并且说自己是平康县来的,一定要见您,小的实在拗不过...”
“哪里来的?”
“嗯?平...平康县。”
片刻后,在偏门外等着的许之林焦虑地来回踱步,等听到门响后立马正了正身子,准备恭恭敬敬地先行礼。
“快进来。”
许之林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一把手抓进了院子里。
等到被拉进书房里的时候许之林才知道这就算被“请”了进来,行礼说:“晚辈许之林,见过季大人。”
许之林行礼后发觉没有动静,才看到季云暮一门心思全扑在文长明写的书信上了。
“季大人?”
季云暮反应过来,说:“啊?你先坐。”
扒着窗户在窗外偷窥的季云兰笑出了声,季云暮训斥她说:“别往外说,快回你院子里去。”
文长明在信中说明了自己一切安好,让季云暮保重自己,切勿挂念。
“你叫许之林,是文长明派来的?”
“派来的?”许之林感觉这个用词不大妥当,像是派来了个杀手刺客。
“送来的?”
许之林点了点头,说:“晚辈怀庆人氏,家住平康县,第一次进京待考,临出发时文知县交代了一些事情,给了我些东西让我带过来拜访您,事情似乎很大,所以夜里拜访。”
季云暮拿着书信坐到许之林一旁,说:“他还好吗?是否真如信中所说一切安好?”
许之林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我看着文知县挺好的,但或许只是文知县不经常向外人说自己过得不好。”
“确实,有的事他连自己的叔父都瞒着...”
许之林提醒季云暮,说:“还有那个盒子,里面的东西是文知县亲自叮嘱过的,让您亲自过目。”
季云暮在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信纸铺展开,在烛光下仔细地看了一遍,是怀庆转运使数年前在平康县贪腐的罪状,从账目上抄录下来登记造册,正好以此为缺口将那几人的罪名坐实。
许之林也十分好奇地看向季云暮。
“文长明不让你看是有他的道理的。”
季云暮把信纸卷起来收在盒子里,说:“不要和别人提起,另外记住,你只是一个恰巧从平康县进京赶考的举子,你和那里的知县并无交往。”
许之林点点头,季云暮看向外面漆黑的天空,问:“你住在客栈吗?”
“是。”
“反正夜深了,也先别急着回去了,多坐会儿。”季云暮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说:“和我讲讲,文长明在平康县的具体情况吧。”
...
冬日漫长,一场雪连着下了两三天。
季云暮将文长明送来的罪证呈交了刑部,刑部和大理寺一同会审牵涉其中的官员,抄家落狱一番折腾,曹汝阳在各地的爪牙损失了大半。
早朝时候,皇帝向户部追责。
“臣有失察之罪责,请陛下恕罪。”
“陛下,曹尚书年迈,难免办事有疏漏,还请陛下体谅。”
有人点头,也有人出声附和,肃文帝沉默地看着众人,说:“朕给户部一些时间,必须给朕和百官一个交代。”
“臣遵旨。”
肃文帝随后说:“前两日,户部提议在南方一些地方加征赋税,朕准了,可这两日又和几位爱卿商量了一下,深觉不妥,传旨下去收回诏令,即刻停止加征赋税。”
曹汝阳说:“臣已经让他们去办了,陛下爱民之心可感天地。”
季云暮原本想要说什么,皇帝没有理会,直接说:“明年春闱的事,礼部的人再出来议一议。”
散朝后,季云暮去了昭文殿。
肃文帝在龙椅上看着折子,说:“揭发转运使罪证的事情有文长明的功劳?”
“是,刑部收到了从南方送来的呈报,有了线索就可以连根拔起了。”
“他倒是会做事。”
“文长明戴罪离京,自然是想将功补过,报得陛下万一。”
“戴罪离京。”皇帝抬起头看向季云暮,颇有深意地问:“怎么从没见你为他求情,或是打听他做错了什么事?”
“做错了事就要承担,无所谓求情不求情。”
肃文帝看着季云暮低头恭敬的样子,看不出他的神情,就又重新埋头看折子,说:“刚刚你在早朝上想说些什么?”
季云暮拿出一道折子,说:“户部提议加征赋税,陛下先准后撤,曹氏在南方已经声名狼藉,臣和郑大人几位认为加征的赋税不如还回去,快除夕了,百姓有了钱也好...”
“你不懂。”肃文帝打断了他,说:“加征赋税自然是曹汝阳的黑锅,曹汝阳和他的手下也不是能看着银子从手里溜走的人,把银子实打实从百姓手里拿过来,曹汝阳才能把这个黑锅给背实了,以后对他动手也好师出有名。”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几年百姓日子好过,加两年的税收饿不死人。”
皇帝对季云暮手里的折子一点兴趣也没有,抬头看都没看。
此时一个全福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拿着一份折子递给了肃文帝,肃文帝还不知道是什么事,疑惑地接了过来。
在户部,曹汝阳正围着火炉暖手,说:“让南方的税银快点送来,不要有什么差错。”
“已经安排了。”
“还有今天早朝上的事,不是我一句失察就能掩盖过去了的,尽早找人接过这个黑锅。”
“是,等到春闱过后...”
户部底下的一个小官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说:“大人!大人!”
“急什么急,慢慢说。”
来人一刻也不敢耽搁,说:“南方加征的税银在渡河之际,百姓中有歹徒暴起劫船,有条船上的银子全掉河里了!”
“什么?!”
曹汝阳惊起,问:“陛下知道了没有?”
“估计已经知道了。”
“那条船上有多少银子?”
“少说也有五十万两。”
...
在昭文殿,皇帝看过折子后神情严峻,喊来了几个臣子,说:“将暴民立即缉拿归案,另外立刻派人下河搜寻,北方已经入冬了,南方的河水马上封冻,务必在这之前找到装有五十万两银子的箱子。”
“臣遵旨。”
安排完以后几个人退了出去,皇帝在心中懊恼银子打了水漂。
而身在户部的曹汝阳心中也是不安,户部的堂官跟在他身后,问:“大人,咱们要派人去找吗?”
“立马派人去找,找到了银子算是有功,找不到的话那才真是把脸伸过去让人打。”
...
在南方的一条河流中,岸边几个身着官服的人坐在太师椅上,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衣斗篷,一队队官兵手拉着手在较浅的地方淌水,较深的地方也安排了水性好的人查看。
岸上一个人在吆喝,说:“上面传旨下来了,第一个找到箱子的或者有关箱子的线索的,重重有赏。”
吆喝完以后转身走向几个当官的面前,在正中间的那个官员的耳边小声说:“大人,这怎么可能找得到,指不定箱子已经裂开了,银子早就冲跑了。”
“找不到也得找,朝廷里曹尚书已经传话下来了,找不到先拿我们的人头,快去找!”
“是是是...”那个人应付了两声,准备接着回去监工。
“过来。”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这位大人又在他耳边小声说:“找到了先别声张,打捞上来后...”
“是,小的明白。”
...
冬日的北风从北境袭来,南方的河流逐渐封冻,失落在河流中的税银箱子没有一点线索,任务也不得已终止,京师震怒。
“陛下息怒。”
户部的官员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生怕下一刻就是自己人头落地。
“税银找不到也就算了,西北军事如何?”
兵部的官员说:“启禀陛下,微臣正要禀报,西北已在秋日接收数十万石粮草,如今军粮齐备,将士坚壁清野不出,入冬以后匈奴已经渐渐散去,成不了大气候。”
户部的官员这才松了口气,肃文帝说:“先出去。”
一众官员退了下去,全福看着皇帝神色不对,说:“陛下不必恼怒,国库原也不缺钱,当初让户部在南方搜刮银子,本来就是为了让曹氏声名狼藉,虽然如今银子丢了,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开了春,让他们接着找,春汛来之前,不准让他们打开堰口。”
“是。”
“把礼部的官员喊来,朕问问他们春闱准备的怎么样了。”
“是。”
在大理寺,里面的官员正忙着处理案件,有个杂役走到官员旁边,问:“大人,咱们派到南方督察的人用不用调回来?”
“调回来吧,那边也用不到人了。”
“那丢掉的银子就不找了?”
“宫里都说不找了,咱们还找什么,你指望那个给你发工钱过年?”官员把手里的案卷整理好交给杂役手里,说:“就当悬案处理了,来年再说。”
“是,小的立马去办。”
...
案件一旦被搁置,便很难再次开展,一眨眼的功夫冬天已经过去了,但却无人再次提起这个案件。五十万两的税银随着解冻的河水不知道流向了何处,人们的心思也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已经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季云暮正在户部处理事情,在记档上写下了五十万两的亏空,随后把记档收了起来。
卫燕问:“丢掉的银子就不找了?”
“朝廷已经没这个心思了,就算找到了陛下也没打算还给百姓,丢了的话就当是送给上苍了。”
卫燕突然好奇地问:“今年过年,在京城怎么没怎么见你?”
“我不怎么爱出门。”季云暮反问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卫燕递过来几份账簿,说:“户部要清查各地豪绅上缴的税银,今天就要。”
“怎么突然查这个?”
“应该是弄丢了南方的税银,想要弥补吧。”
账簿上记载着各地豪绅的姓氏名号:河东薛氏、黎阳任氏...
等到下午出宫的时候,季云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道去了京城的一家客栈,这里住着从各地赶来参加春闱的学子,许之林也一直住在这里,附近人多混杂,倒是不易被人发觉。
季云暮进了一间房,许之林正在屋里看书,他看季云暮来了,说:“见过季大人。”
“在读什么书?”
“《左传》。”
“近几日功课可曾落下?”
许之林把写的文章递给季云暮,说:“不曾落下,这是晚辈这段时间写的文章,请季大人赐教。”
“赐教谈不上,文长明或许还行,但我是没那个能力教别人的。”
季云暮一边看着文章,许之林一边说:“新年前后大人总来这里看望晚辈,对晚辈如此照顾,真的很感激。”
“没什么,文长明对你期望很高,我也只是顺他的心。”季云暮简单看过以后指点了两处地方,随后说:“这家客栈里大多人都是进京考试的举子,马上要春闱了,这里没什么异常吧?”
“一切都好。”许之林想了想,说:“只不过...”
“怎么了?”
“前几天,客栈里也来了个当官的,看着很有排场,听人说是上次春闱的榜眼,叫孙...”
“孙昌朝?”
“对,是叫孙昌朝,看着年轻却是头发花白。”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有几个学生和他走的很近,还都是很有机会高中甲榜的那些世家的学生。”
“你和他聊过没有?”
“没有,晚辈一直遵守季大人的叮嘱。”
“眼下他对宫里还有些用,但那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些。”
次日,礼部的大部分官员和另外衙门的一些臣子被喊去中书的议事堂,皇帝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季云暮提前到了,在皇帝身边小声汇报了孙昌朝和今年春闱举子私下往来的事情。
“孙昌朝已经呈报过了,曹汝阳提前联络世家子弟,中榜以后是他新的爪牙,待考试结果出来以后你和郑玉安排人把他们都拿了,罪名就是贿赂考官,让他们供出曹氏。”
季云暮有些不放心,说:“会不会太着急了?进京的考生提前和一些官员见面本也是常有的事。”
“曹汝阳在春闱弄权,已是司马昭之心,孙昌朝不就是这样被他笼络去的吗?”
季云暮退到一旁不再说什么。
待其余人到齐后开始议事,最终新任的礼部尚书韩良说:“往年都是邵相公挂名主考官,如今邵相公不在京城,赵康赵大人也已经卸任,礼部议了议,论资历应是由曹尚书挂名,至于主事官员还未确定。”
曹汝阳婉拒说:“朝廷中不乏资历比臣年长者,譬如端王,再者春闱由礼部上下操持,礼部尚书挂名也无不可。”
端王突然被点到,并没有急着拒绝,反而礼部尚书猜出这是一趟浑水,看向皇帝笑着拒绝说:“礼部操持上下,很多事情得臣亲自盯着,就不方便挂名主考官了。”
肃文帝点点头,说:“爱卿说得有理,往年也没有王爷挂名的先例,曹爱卿就不用推辞了。”
曹汝阳这才坐下,礼部尚书接着说:“至于主事官员的选定,还需要再议了。”
王云站起来,说:“这两天和礼部接洽,我们拟了个单子,各位同僚听一听。”
“御史台的洪梅山、徐文...”
里面的人大多都是和曹氏疏远的人,听起来像是要极力装作公正的样子。
“请陛下定夺。”
皇帝想了想,说:“朕记得上一次春闱的榜眼是孙昌朝,探花是...”
“额,大理寺的陈昂。”
“对,就是他,把他们两个加上。”
“遵旨。”
皇帝在最后说:“此次春闱,自中书起,各级衙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得有误。”
“是。”
...
等到春闱那一天,贡院里面十分安静,每个院子里只有几十名学生在各自的书案上作答。偶尔有几只飞燕停在院子里,也很快被人赶走了。
在前方正中间的位置,曹汝阳端坐在上面,目光在底下各位考生身上巡回。
陈昂、孙昌朝一些人在底下来回巡视,陈昂看到一些考生举动古怪,总感觉在害怕些什么,也只以为是紧张。
学子交了写好的文章,收了文章以后仆役将姓名籍贯糊住,收了起来。
...
几日后,在礼部衙门,几个大臣在审阅春闱送上来的文章。
“陛下驾到。”
“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朕来看看今年考生的文章。”
与皇帝一道来的,还有二皇子高熙。
尚书离开了椅子,肃文帝坐了下来,看了几篇文章,说:“确实不错。”
旁边的人又递了几篇文章上来,说:“陛下圣览。”
“文辞简洁,也还说得过去。”皇帝又拿起另外一份,说:“这篇文炳雕龙,实在不错。”
礼部尚书拿出另外一份,说:“这篇是关于春秋决狱的,学子可谓独辟蹊径。”
“二甲的行列中可有此人...”
“还有这份...”
高熙在里面找了找,突然看到一份熟悉些的字迹,仔细看了看内容,说:“这份如何呢?”
有个臣子接了过来,看后说:“行文流畅,但尚有一丝稚气,还需磨炼。”
臣子随意地放到了一旁,笑了笑说:“这也是殿下以后也要注意的。”
...
季云暮在一家酒馆里点好了酒菜,是为了许之林准备的。
“感觉怎么样?”
许之林看起来有些萎靡,说:“感觉这次不行。”
“没事,这次不行科考就下次,你还年轻。”季云暮看他面色无光,问:“难道考试不过,文长明还会吃人?”
“不是...”
“好了,天也塌不下来,这次把你喊过来就是让你舒心的。”
厢房的门打开了,季云兰、还有高君义夫妻两个走了进来。
高君义笑着说:“这次怎么是你做东了,平常人请你出来你都拒绝。”
“这是我妹妹,云兰,你见过的。”季云暮挨个介绍,说:“那二位是小端王夫妻两个。”
“嗯...见过世子。”
高君义摸摸他的头,说:“你就是文长明送来的孩子?”
许之林尴尬地点点头,高君义说:“真年轻啊,我前几年科考的时候也是少年意气。”
“少在这里侃大山了。”李春琴还在一旁拆台。
季云暮说:“我们在京中认识的人不多,科考前为了避嫌就没有让你见,这次算是正式见一面。”
等几个人入了坐,季云兰小声说:“可不要把我哥当成什么热心肠,他看文家哥儿照顾你,才装个热心样子出来的。”
“是吗...”
季云暮板着脸不说话装作没听见,高君义凑过来,说:“不骗你,这可是他亲妹妹。”
“都不背着人了是吧?”
“说玩笑呢...”
在这家酒楼的另外一间厢房里,推杯换盏十分热闹,孙昌朝在其中坐着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为首的年轻人举起酒杯,说:“让我们敬曹大人和孙大人一杯。”
“好!来!”
孙昌朝喝了一口随后就把酒杯放下,大家也都安静下来,说:“曹大人很看好你们身上的一个长处,那就是识时务,看得清局势。”
“曹大人两朝元老,是陛下肱股之臣,我们就跟着大人了。”
“诶,不止如此,曹大人尤其看好三皇子殿下,那你们知道陛下最喜欢哪个孩子吗?”
“莫非也是三皇子?”
孙昌朝只是笑了笑,旁边的人更兴奋了,有个面庞瘦削、眼睛又小的人递了几张银票和地契给他,看着数目也不小。
孙昌朝拒绝了,说:“曹尚书看重的是你们的能力,这些东西容易落人口实,快收回去。”
那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
孙昌朝又喝了几杯酒应付了几句,头有些昏沉,便准备离开,刚刚递银票的人又拿着件衣服走了过来,说:“大人,您的外衫。”
“好,回吧。”
下人扶着孙昌朝离开了厢房,出门后孙昌朝把外衫丢给了下人,让他先离开,自己一个人走向二楼的另一边,季云暮正在这里等着。
孙昌朝拿出一张名单悄悄递给他,说:“这是里面学子的名单。”
“放榜后的第二天陛下就会对他们有动作。”
季云暮收了起来准备转身回去,孙昌朝又拉住他的胳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我已经向皇帝说过,这件事情了了,宫里就会有旨意将我外放离京。”
季云暮有些意外,说:“你真这么想的?”
“朝廷里容不下背叛旧主的人,曹汝阳醒过神来不会放过我的,我必须离开这里,你得在皇帝跟前帮我。”
季云暮点点头,孙昌朝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离开了,季云暮看着孙昌朝的背影,小声说:“谁又能从京城里脱身...”
...
“放榜了!放榜了!”
长街东门处,宫里的官员安排了人将今年的科考的排名贴了上去,引来了许多人围观。
“中了!”
“是吗?恭喜了!”
许之林也在围观,他的眼光在许多名字之间来回穿梭,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许之林揉揉眼睛,聚精会神重新找自己的名字,再重复寻找几遍以后,许之林确信自己的名字没在上面。
“走吧。”许之林落寞的神情和周围的气氛不太相符。
许家的下人跟在后面,说:“公子,别泄气...”
许之林走后,有几名学子在榜下沾沾自喜,而又有几名学子在一旁指指点点。
“薛家那个都能中?绝对有鬼。”
“任氏子弟的文章都能中?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在季家门口,季云暮和季云兰骑马准备去看榜,还没出发,就有宫里模样打扮的人从远处骑马赶来。
“季大人,宫里宣旨请您去一趟。”
季云兰看向季云暮,说:“今天不是休沐吗?”
“应该是有急事,你先去看榜,我随后就到。”
季云暮被内官直接领到了昭文殿,殿内有不少人,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在,曹汝阳和王云也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孙昌朝也在。
“微臣给陛下请安。”
皇帝看向礼部尚书韩良,说:“你再把事情说一遍。”
“是。”韩良说:“昨夜贡院就有学子揭发,说有人贿赂考官以得功名,因为姓名和籍贯都是糊住的,再加上这件事非同小可,就派人查了查。”
随后韩良拿出几篇文章,指出上面做出的手脚,说:“负责誊抄的书吏会将文章上留下的标记一并誊抄,便会有官员为其保留名次。”
季云暮接了过来,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看向在旁边一直沉默的曹汝阳。
“那你凭什么说就是我?!”孙昌朝声严厉色地质问他。
提到这里韩良有些躲闪,说:“这...”
王云说:“这几篇文章出自薛家、任家等学子手中,昨夜经过暗访才知道,他们走的都是孙昌朝的门路。”
“证据呢?他们说是就是?”
王云不紧不慢地从衣袖里拿出几张银票和地契,说:“我们从孙大人的外衫里找到了厚安钱庄的银票和地契,折合银子达十万两,孙大人,如果上官没记错的话,您的老家就是厚安。”
“这...这怎么会到我手里,我明明已经让他们收回去了,他们收回去了!”
“你现在承认你收钱了!”
季云暮看向韩良,作为礼部尚书的韩良目光躲闪,季云暮问:“那几个考生呢?还说什么了没有?”
“他们说...说皆是孙昌朝一个人的主意...”
“怎么会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孙昌朝跪在地上,喊道:“陛下,您知道的,是曹...”
“陛下。”曹汝阳开口打断他,说:“陛下,孙昌朝私下与考生频繁往来,收受贿赂为其保留名次,此事人证物证俱在,陛下以为,该当何罪?”
众人安静下来,肃文帝看向季云暮,季云暮开口说:“孙昌朝收受贿赂一事还需要仔细探查,不如...”
“季大人,眼下的证据还不够吗?”
“总要让大理寺的人点头过目,才符合章法。”
曹汝阳说:“臣以为不妥,陈昂身为大理寺官员,也在春闱中担任考官,若由大理寺过目,怕是有失偏颇。”
“不错,这次的事礼部已经详细核实不会有误,请陛下定夺。”
“不是我!是曹尚书!是他!”孙昌朝大喊。
肃文帝冷漠地看着他,挥挥手后边有侍卫走了进来。
孙昌朝被拖了下去,皇帝冷冷地看向曹汝阳,而曹汝阳又开始低着头不发一言,王云说:“陛下,孙昌朝不思悔改,攀诬旁人,臣以为应当审问他是否还有共犯?”
刑部的人说:“考生已经供出孙昌朝一人所为,若再行审问孙昌朝,恐怕他为自保而攀扯旁人,这便是连坐。”
“矫枉须过正,孙昌朝曾在户部任职,他口中污蔑曹尚书,曹尚书身正不畏斜,不求情也不辩解,怎么刑部如此多心?”
“你...”
“好了!”肃文帝看着众人,说:“孙昌朝会有人去审他,先让礼部重新排名次,你们都先出去。”
“是。”
众人退出去后,季云暮在肃文帝眼神示意下留在了殿里。
而在殿外,韩良跟上刑部的郑玉,说:“郑大人,本官原以为将孙昌朝抓了就是打压曹氏,真不清楚陛下还另有打算啊。”
殿内,肃文帝说:“孙昌朝被曹汝阳发觉了,你怎么看?”
“应该是早就有了戒备,这次是请君入瓮。”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季云暮说:“王云心思敏捷,又与孙昌朝势如水火,上次孙昌朝为我们提供了转运使的线索,肃清了南方粮道,应该是那以后就有所戒心。”
“可惜啊,孙昌朝这枚棋就这么废了...”
季云暮说:“孙昌朝不会也不敢攀扯到宫里,但曹汝阳会借此机会,广开连坐,株连政敌。”
“咳咳咳!!!”
肃文帝急火攻心,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全福立马送上温水和药让肃文帝服下,肃文帝说:“你先去找大理寺的人...”
“是,臣遵旨。”
...
在国子监,高熙正在里面,一旁来了个小太监,小声说:“殿下,前朝出事了,孙昌朝被...”
高熙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到快晚上的时候,季云暮匆匆赶往许之林所在的客栈,季云暮见到许之林的第一句就问:“你在榜上吗?”
“不在。”
季云暮长舒一口气,说:“不在就好。”
“大人!他们说进国子监了!”
“什么?!”
季云暮接过许之林递过来的文书,上面有国子监的印章,确实是将许之林招入国子监。
“怎么会让你进国子监...”
季云暮担忧地看向许之林,许之林也很奇怪,说:“大人,这不好吗?”
季云暮坐到一旁,严肃地说:“之林,我可以告诉你,眼下朝廷形势并不明朗,京城不太安稳,你确定要留在京城里吗?”
许之林点点头,说:“我下午就已经就想清楚了,我要留在这里,等我有了功名,我再回到平康县去见母亲和文大人。”
季云暮看着这么一个天真的孩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好。”
等到入了夜,季云暮回到家里,季云兰早就等了好久了,立马迎上去,问:“哥,朝廷里是不是出大事了,今天刚放出来的榜还没看完就被宫里来的人给撕了...”
“动作这么快?”
季云兰看他一脸疲累,不像平常那般轻松,应该是有什么大事。
“我让小厨房再做些饭菜来。”季云兰准备出去安排,说:“随云,再添壶茶。”
“云兰,你先过来。”
季云兰被喊了回来,不清楚季云暮有什么话要说。
季云暮长叹一口气,平静的语气中感受出劳累,说:“云兰,你想不想离京去生活?”
“什么?”
季云兰被这一句话给吓到了,没想过自己的亲哥哥平时处变不惊,却又突然说出这么严肃的话。
“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季云暮说:“京城里的日子过得不安稳,倒不如京外自在,我希望你有个准备。”
“是宫里有什么难处吗?我听父亲说今天下午宫里派人把榜给撕了就是出事了。”
季云暮点点头,说:“的确,最好提前做最坏的打算。”
季云暮拉住季云兰的手,说:“我希望你这两天能多和父亲母亲聊一聊,让他们也有个准备。”
“好。”季云兰坚定地点点头。
“妹妹长大了。”
季云暮笑了笑,季云兰又说:“哥,那你呢?”
“我?”
“假如真到了我们全家不得不离京的那一天,你怎么办?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季云暮还有些恍惚,随后肯定地说:“我还不能走,我得留在这里。”
季云暮看自己的妹妹还有些担忧,说:“没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顶着,只是咱们父母年纪大了,总要替他们打算。”
只是替父母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兄长不会有什么大事,季云兰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好了,我去看看小厨房准备了什么。”
季云暮走了出去,季云兰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忧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