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第一次听懂白鸟的鸣叫时，正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
他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耳朵里像塞着团棉花，镇民们都说这是禁语令的报应 —— 墨砚镇长和死去的墨瓷姑娘本是堂兄妹，他们的孩子注定要带着舌头来，却长着聋子的耳朵。只有接生婆知道，这孩子出生时，脐带绕了脖子三圈，圈成个 “墨” 字的形状。
七岁那年，墨墨在树洞里捡到片羽毛，白得发蓝，是十七只白鸟中最老那只的尾羽。他把羽毛贴在耳边，突然听见阵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用针尖写字。抬头时，看见老槐树上的白鸟正歪着头看他，翅膀拍打出三短一长的节奏。
“它们在说‘饿’。” 墨墨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跑回家，偷了灶上的窝头，掰碎了撒在树下。白鸟们俯冲下来啄食，翅膀带起的风里，他又听见更多声音：“冷”“疼”“雾要来了”。
从那以后，墨墨成了云栖镇的 “鸟语者”。他每天蹲在槐树下，把白鸟的话记在捡来的烟盒纸上。有时是警告：“东边的井里有蛇”；有时是哀悼：“三婶娘的猫死了”；更多时候是重复的短句，像句没头没尾的童谣：“禁语令，锁舌头，百年后，雾吞楼。”
镇民们更怕他了。禁语令颁布十年，镇上的人说话越来越少，连吵架都用眼神和手势。孩子们见了墨墨就躲，大人们则对着他的背影吐唾沫，说他是 “被鸟儿勾了魂的怪物”。只有镇长墨砚会偶尔叫他去书房，递给他块麦芽糖，看着他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它们还说什么了？” 墨砚的声音越来越哑，像是被墨汁泡过。他的铜镜蒙了层厚灰，却总在夜里发出光，照亮他额头上那道月牙疤 —— 如今那疤痕越来越深，像要把脸劈成两半。
墨墨在地上画了只白鸟，又画了团雾。墨砚的手抖了一下，麦芽糖掉在地上，滚到书架底，露出半本被虫蛀的书，书页上写着 “鸟语解密” 四个字。
十五岁那年，墨墨的烟盒纸攒了满满一木箱。他把这些纸片按日期排好，发现白鸟的话能连成段，像部写了一半的族谱：“墨瓷在洞中等雪化”“墨砚的镜子里有两个影子”“第三代要挖开冻土”。
挖冻土那天，是个响晴天。墨墨带着铁锹，跟着白鸟往镇外走，十七只白鸟在他头顶盘旋，翅膀拍打的节奏越来越急。走到当年墨瓷消失的山洞前，白鸟突然散开，露出洞口那块新融的冻土，土色比别处深，像泼过墨。
铁锹下去时，碰到了硬东西。不是石头，是冰。
他挖了整整一天，挖出座冰雕。冰里的女人闭着眼，怀里抱着块雪块，雪块里嵌着颗琉璃珠，正是当年货郎送给墨瓷的那只。冰雕的手指保持着握东西的姿势，指缝里卡着半片羽毛 —— 和墨墨捡到的那片一模一样。
“娘。”
墨墨听见自己的声音时，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粗哑，像老槐树开裂的声响。他伸手去摸冰雕的脸，指尖刚碰到冰面，冰雕突然流泪，不是雪块那种无声的融化，是真的泪水，顺着冰下巴往下滴，落在地上，渗进土里。
那天晚上，云栖镇的禁语令破了。
墨墨抱着冰雕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说。说白鸟告诉他的秘密，说烟盒纸上的话，说冰雕流泪时，他听见墨瓷在冰里喊他的名字。镇民们从门缝里探出头，看着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看着他身后跟着的十七只白鸟，突然觉得喉咙发痒，那些憋了十年的话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饿了”“我想爹娘了”“这日子啥时候是头啊”。
墨砚在镇口等他。他手里的铜镜亮得刺眼，镜里映出三个影子：第一代墨砚举着锤子，墨瓷抱着雪块，还有个没脸的黑影，正往墨墨的影子里钻。
“你不该叫醒她。” 墨砚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墨墨没理他。他把冰雕靠在老槐树上，转身回了家。他找出那箱烟盒纸，又翻出墨砚书房里的那半本《鸟语解密》，把纸片烧成灰，拌进砚台里的墨汁，开始写族谱。
笔刚碰到纸，字迹就自己冒出来。不是他写的，是墨汁自己在动，写出白鸟没说完的话：“第四代墨瓷，活不过二十五”“第五代墨砚，皮肤会发光”“第七代……” 写到这里，墨汁突然断了，像被谁吸走了似的。
墨墨看着纸上的字，突然抓起桌上的锥子，刺向自己的眼睛。
“这样就不用看了。” 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和第一代墨砚越来越像。血从眼角流下来，滴在族谱上，盖住了 “第七代” 那三个字。
他在老槐树下坐了七天。不吃饭，不喝水，任由血糊住双眼。白鸟们轮流给他叼来野果，他就用手摸着吃，吃到嘴里都是血腥味也不在乎。第七天清晨，他听见老槐树在说话，说的是第一代墨砚封在树洞里的话：“血债要用血来还，眼泪浇不开槐花。”
墨墨笑了。他最后摸了摸树皮上渗出的墨汁，像摸到了母亲的手。
等镇民们发现时，他已经没气了。身体瘦得像根柴，手里还攥着那半本《鸟语解密》，书页上的字被血浸透，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 “墨” 字。
族谱自己翻开了第三页。新的字迹慢慢显出来，像用血写的：
墨墨，死于言。
第四代，墨瓷。
十七只白鸟突然集体起飞，绕着老槐树飞了三圈，然后往镇外的山洞飞去。它们的鸣叫声里，第一次带上了哭腔，像无数个被捂住嘴的人，在浓雾深处，喊着同一个名字。
树洞里的陶罐又开始叮当响，这次响得特别急，像有人在里面敲锣，要把这百年的孤独，敲成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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