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起躲在船舱下的一共有十二个孩子。除他以外都是十六岁下的少年。都又瘦又小,穿着灰色布衣。有一双双受惊害怕的眼睛。
他叫六奴,最不中用,年龄最大。已十八了,但混在那些孩子中间是分辨不出的。当隔板被打开,大片的光泄进来时,所有的同伴身体都颤抖起来。
六奴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连头都没抬一下,后背的鞭伤让他脑子有些沉。他困倦不已,真想睡一觉。但有些同伴的小声啜泣让他稍稍打起了一丝精神。
有三四个成年男人弯腰进了这片小地方,其中有人说话:“哟,怎么这么多小孩?那老王八心真黑。”
“看起来是私贩人口。”另一人说。
“那这怎么办?”
“头儿的意思是先把他们送到咱们船上,靠岸之后再说。”
话毕,几个人招呼少年们往出走。
“来来,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跟我们去另一条船。”
其他少年们听罢窸窸窣窣地动起来,也许只是一小会儿,这个逼仄阴暗的地方就只剩了六奴一个人。不是他不想走,是他站不起来。
背上的伤加上腿的残疾,当初进来的时候也是被随意扔到角落的。
“该走了。我们不会卖你的。”有个男人好心提醒道,示意六奴跟上那些孩子。
但六奴一动不动,也不吱声。
“怎么了?”又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郑宴山钻进来,昏暗的船舱里,眼睛有点不能适应,眼周围有一圈黑影,站定一会儿,才看见那个角落里的少年。
“还有个孩子没走。”
郑宴山走近,低声问:“能走吗?”
郑宴山逆着光,六奴仰头并看不清这个人的容貌,他摇头,意思是不能走。
郑宴山就单手把他拎起来出了船舱,上了自己的船。
杨小七和兄弟对视一眼,跟在了头儿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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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奴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房间里,动了动身体,背上一片清凉,感觉身体很轻,脑子也不迷糊了。他直起眼睛打量这个房间,有床和桌子。窗格上还有繁复的窗花。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药香味。虽然很像岸上的房子,但现在应该还在那艘大船上。
六奴垂下眼睛,想了想,自己是被那个高大的男人拎上船之后昏过去了。之前阿公说的这次要把自己卖给南浦镇的石叔当儿子,现在是不是不能了?阿公去哪儿了?也在这条船上吗?这些人是什么人呢?
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六奴迅速闭上眼睛装睡。只是演技稍显拙劣,鼻息有点乱。
郑宴山和杜之松进了房间。杜之松是船上唯一的大夫,那天头儿突然扔给他一个昏过去的少年。
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是检查过后才知道这孩子背上的伤已经化脓,还有右腿也有残疾,如果救治及时,说不定能恢复,但现在恐怕很难。
“这孩子有鞭伤和右腿残疾,还有太瘦气血虚。”
郑宴山点头,走近看见床上的人在装睡,出声道:“今天上岸后,把那些孩子们安顿一下,做仆人做伙计都行,让小七去办。”
“我待会儿去找他,那这个孩子呢?”杜之松看着自己床上的人,他已经在杨小七那里挤了三天了,他想念自己的大床。
“等他醒了,我解决。”
至于怎么解决,杜大夫不知道,不过他猜,这孩子会被留在船上,除非郑老大想让人饿死。
杜之松出去了,留下郑宴山和六奴。
郑老大眯眼打量这个小孩,长得瘦小,头发乱糟糟,衣服也不似那些少年的新。那艘船是偷运小孩的,那个老头说过,这批孩子都要卖给玉楼,如果他们没截下这船,可想而知他们的命运。
他郑宴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动女人和小孩是铁打的规矩,何况这些可怜的小人儿?
但眼前这个还不能放他上岸,重要的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没人要他。
六奴知道房间里还有个人,听不见动静,只好试探性睁开一只眼睛,却不期然对上郑宴山的眼睛。
六奴吓了一跳,又看见一只手落下来。身体抖了一下,紧紧闭上眼睛。
郑宴山帮他掖了掖被角:“有名儿吗?”
意料中的巴掌没有响起,他又想起那只经常使他身体疼的苍老的手,那是阿公的手,每次那手扬起,总是因为他做了错事,吃饭多了会挨打,做饭迟了会挨打。如果他能做了石叔的儿子,会不会能少受点疼。阿公对他很好,但生气了总是很可怕。
六奴听到男人的问话,慢慢睁开眼,嘴唇嗫嚅着:“六……六奴。”
少年的声音实在太小,郑宴山只听到一个“六”,又问一遍:“什么?”
这次声音大了些:“六奴。”
郑宴山眉间起了一道弯皱,奴?天真的脸上丝毫没有一丝受辱的神情,自称为奴,这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多长时间了。
郑宴山又问:“多大了?家在何方?”
六奴垂下眼:“十八,哪里有阿公哪里就是家。”
十八?看起来还没有十五岁,这么小小一只。他十八时已是战场上一名夫长了。这几年没有大型战乱,一些社会陋习就开始盛行。私贩人口,按照本朝律法均施以斩首刑罚。但少有县令秉公执法,通常受财枉法,致使人贩十分猖獗。
这“六奴”如此随意,怎能作为一个名字。郑老大如此想道。须得重新起名,就把这任务交给杜之松了。
但要重新安置这小孩,杜江可受不了小七那地方。可别说人睡的房,连货舱都满满当当。郑老大看这瘦瘦的一小个,也占不了多少地。思及此,就道:“你穿好上衣,去别处。”
六奴抖了抖,接过男人脱下的灰色长袍,虚虚披上,也不知要去哪,右小腿还是没有知觉。他以前在灶房做饭时身旁有一副小拐杖,轻便顶事,现在却无论也不能得体站起来。只能是趴着拖着往前走。六奴已经蹲下身,一旁的男人却出声。
“我背你。”郑宴山觉得这小孩姿势怪异,一时间心绪复杂。
六奴细瘦的胳膊环在男人的脖子上,郑宴山觉得背上这点重量还没两匹丝帛重。轻得像只有骨头了,掂掂屁股,就那儿还有二两肉。
出了门,迈开长腿径直走向三层。
背上的六奴安安静静,任由男人带他去未知的前方,只要没有浓烟呛到咳嗽个不停,没有狠狠的打骂,没有冬天冻到起手疮。那就做什么都可以。
郑宴山哪里能知晓这小孩的心思,自己想的是把人安顿下来,去忙船上的事。这次可谓是满载而归,顺便把那个贩人的那两个人押去李向天那里,惩治一番。
两人上了三层,郑宴山推门而入。六奴稍稍环顾,这间房简单许多,只孤零零摆张床,旁边是两只箱子,上着黄铜锁。再别无其他。
郑宴山将六奴放下,他依旧是趴着,被子盖好只说一句“待会有粥喝先休息”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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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宴山这只船其实是私船,在这周将几百海尺之内算仅此一个亦商亦盗的角色。南浦镇说小不小,他们出去一趟一般会来这里。他四年前从军队退下来时,一个好兄弟也到了南浦,投了个官,就是那李向天。他则偶然做了船主,一直在海上飘荡,孑然一身,以海为生。
几年下来,也有了一批水手,船也经几次加固,改造成一艘三层的坐船。六帆六桅。船式头尾尖高,当中平阔。可乘风破浪。如此海上往来遥望便知这是谁的船。
船于申时靠岸,西斜的太阳还没完全沉寂下去,通红的夕阳洒在这条大船上。船上开始忙碌起来。杨小七是个力气极大的高个子,头脑简单,是郑老大的得力兄弟。
他得了令把那两个人扭去衙门,又见郑宴山向这边走。
“老大,你也去?”
郑宴山“嗯”了一声:“走吧,还欠一顿酒。”
被绳子捆住的老头,头发花白,一副和蔼清高模样,落了把柄而脸色灰败。但也有念头,无非是给钱。
只是……
老头装一副奄奄的样子,心思在另一个重点上,那些孩子都被安顿在哪里了?尤其是六奴,那桩生意可不能黄。
“这位爷,小的有个侄儿,看起来年龄稍大,没卖给玉楼。”
到了衙门口,这老头突然说了这一句,脸色十分谄媚。
郑宴山侧了侧头,只说:“不得多问。”这四字把老头的“我家六儿……”后面的话截断,再没去看押住的人一眼,男人闪身拐去后面的庭院。
李向天早两年前已成家,如今已有一小女一岁大。他去时一家人正在吃饭,李向天听闻送来两个人贩,叫了手下押在牢里。
和郑宴山又是一顿叙旧宴。
他提议去外面酒楼,李向天摆手道:“就在这里吧,要少喝烈酒了,家里暖和。”随即吩咐下人上了清酒,郑宴山只得坐下,与李向天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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