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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悬棺

凝棠坊已经传承了百年,可见木漆磨损,装潢败落。作坊虽小,每日来坊间买香糖果子的淮民却列着长队,若逢佳节时,买客更是能从门扉候至七曲桥尾。

祝好生怕等候多时,可疾奔到坊前,竟不见其他的买客伫候,反倒遂了她的愿。

她刚行近,一股糖香便萦在了鼻尖。掌柜年近古稀,他两目浑浊患有眼疾,看得不大清楚,并未将祝好的一身狼狈映入眼底。

掌柜偻着背,露出残缺的牙口笑得慈蔼:“小姑娘,要什么哩?果脯、杏酥、饴糖多得哩!”

祝好闻言木然,倒未问及宋携青的喜好。

祝好见雕花食匣盛着各色的香糖果子,她只好含混道:“老伯,我身上只有三十文,您看着拿,莫超就成。”

“得嘞!”

趁掌柜替她装裹香糖时,祝好的脑中下意识闪过方才的种种情景。

她再眼拙也知道宋携青对她大有厌倦,虽如此,他却只能强压心中的怨怼与她作名头夫妻,可见婚契于他之重,祝好正是看透其间的弯绕才敢以婚契胁逼他。

未想,如此的卑劣之法于他竟是无用。

宋携青宁可与她玉石俱焚也不愿受她桎梏。

祝好并非不通情理,她自知方絮因的生死命数与宋携青毫无干系,他也没有理由非得帮助她,祝好更无意与他对立。既是压赌,赌的又是宋携青这尊大佛,自然有得也有失。祝好见此法不通便想着择淮岭而行,却因折哕斋的长阶过于陡峭,她一头栽了下去。

宋携青偏让她来此买劳什子香糖果子。

大老爷们,吃什么香糖果子?

因着这层变故,不知又得耗去她多少时辰。

掌柜已将香糖果子装好,外覆油纸,纸表拓有图景。

祝好接过细看,不由问道:“纸上所印可是西皋?”

掌柜面上的褶子因笑貌层层叠起,他得意道:“是哩!俺孙女所绘,俏得嘞。”

祝好手抚油纸,凝棠坊与西皋倒是顺路。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生出谬论,将三十文钱交与掌柜便疾行过街,方连裹好的香糖果子落在坊台也没发觉。

徒步到西皋需要一个时辰,加上她从长阶滚下导致腿脚有些不便,额间更是磕破一道血口,而今目眩脑胀,脚下的步速自然不及往昔。

祝好想过到官署报案,然思及尤家势众,不少地方官与尤家皆有往来,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

她忽然想起,因幼时常服药引,得知仲春堂常来西皋寻找药株,前些日因淮城骤雨药师定然不及上山,今日金乌高悬,采药再合适不过。

祝好为自己拾掇了一番,又将额间的凝血拭去。她来到仲春堂,果然看见几名药农套马正要往西皋去,正巧主事的药农与其父相识,祝好假称为自己寻药,得以与一众药农同行。

祝好的境遇众人自有耳闻,小姑娘寄人篱下缺银买药,出此下策为自己采些日常的用药不难理解,何况祝娘子自幼靠着药引吊气,对一些常见的药材也是有所了解的。

祝好轻吁,还好祝岚香将她卖给尤府作妾,后被宋携青这名“外埠勋贵”赎身之事尚未扬传满城,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圆事。

一众途中巧遇尤家发丧的仪队回程,祝好心生希冀,她所悟不错,尤家果真将灵柩埋在西皋。思及此,若非宋携青命她到凝棠坊买香糖果子,祝好悟出他的用意,不然她恐怕已经往淮岭去了。

宋携青倒也并非如表面般冷情。

药农只到西皋半腰,此处常有药农与猎户踏足,尤家自然不可能将灵柩埋在此处,祝好辞别众人,只身而上,众人虽奇怪祝好寻普通的药株何须高攀,却也不多管束。

西皋上腰地势险峻,罕见城民踏足,因此路径不显,春草葳蕤。

祝好探见不远处的草茵凹陷,黑垆土因雨水尚且松软,更有履迹残留,她一路循着残迹而行。

绣鞋与裙裾在山中梭行沾上土垢,鬼钗草顺势攀上她的衣裙,惹得祝好肌肤刺痒。

她步至一方石穴前,履迹乍消。

穴外横草断枝,显然近日才修伐。

祝好矮身望去,穴内黑魆一片,难视其景,不过依着残迹来看,丧葬仪队八成途径过此穴。

她心中少不得犯怵,可是忆起与自己境遇相同的方絮因,正所谓惺惺相惜,她只好咬牙向前。

她偏不信劳什子天道。

祝好为了行动方便将裙摆缠到腰间,她深吸一口气,摸着穴壁前进。穴中伸手不见五指,她脚踩泥地所行艰难,更有洼地水坑阻步。

天光自外倾泻,刺她双目,祝好终于走出石穴。

穴外竟是一方崖地,地面并非黑垆土,多是岩地,罕见草木。

岩地难凿,况且祝好放眼望去,并未发现开掘的痕迹,尤家的灵柩不可能埋在此处。

祝好瘫软在地,她的腕处、面颊皆被荆棘划伤,虽然不大疼,却备受煎熬。

她不甘心,强忍满身的疲倦爬起来,她不信天道,只信自己。再者,若她此行正是天道所旨呢?她又怎可畏缩。

既然此地无果,她便返回寻迹。

祝好正要转身,眼风却瞥见崖际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一条素色布绦,成色尚新。

祝好心中擂鼓齐鸣,她踱至崖边,奈何树枝已伸到悬崖外侧,她的两手难以够到。

她紧攥胸口,稳住打颤的下身将头颈探出。

只见崖壁陡峭挺拔天地,更有枯枝嵌石乱眼,四周青山环绕,孤峰对立,祝好向下望,呼吸倏滞。

五六丈下,峭壁嵌入粗木作底,上置两幅棺椁。下方云雾障目,无底之渊——悬棺葬。

祝好欲退,肩处竟被人使劲一推,她顺势跌崖。

她的心魂俱失,只余一具肉身急速下坠,朔风刮面,天旋目晃。

祝好的脊背钻心砭骨,下唇因受痛不觉咬破,热泪与唇瓣的血水混在一处淌下。

她落在以粗木作底的葬崖。

她苟活至今,不乏有人盼她命殒。

祝好抹尽泪,哆嗦起身,所幸木桩的间距较密,小心些迈步不成问题。她见身侧对放着两幅棺椁,祝好扶着峭壁缓缓走到普通的棺木前。

祝好拍击棺木,“絮因?”

她反复如此,始终没有人应答。

祝好尝试推开棺盖,这才发觉棺盖的四角都嵌有钢钉。

祝好不曾往下看,可心中的畏惧已近将她吞噬,她扶着棺木,另从袖中抽出方絮因给她的匕首。

匕首上的孔洞与棺盖的钢钉大小一致,祝好将匕首孔洞嵌入钢钉,孔洞上的齿轮自然地将钢钉吸附。祝好试着借匕首拔出钢钉,纵然吃力,却见钢钉正缓缓地探出棺木,仿若这两件东西本就是匙与钥。

世间怎有如此巧合?

祝好想起宋携青讽她的那句“被人贩拐尚需替其点财”,倘若她未将绣球抛到神像怀里,宋携青未从尤家将她的身契赎回,如此,躺在棺椁里的,不就是她吗?

方絮因若非事先知晓此事,怎会锻造如此绰刀?

她手上持匕的力道不由加重,利刃划破祝好的指尖,她鼻间涌出的酸楚直冲感官,祝好再也难捱身心两重绞痛,扶着棺木嚎啕恸哭。

天际群雁掠眼,她却只身坠于崖间。

祝好眼视棺木,她尚有抉择的权利。

纵然方絮因本要以此匕相救于她又如何,她向来恩怨分明,若非方絮因有意隐瞒,她本不会遭此劫难。

祝好扶着阵痛的腰背打量四周,五丈不高不低,可依她如今的体况,若想攀缘登壁,定会落得个粉身碎骨。

她忽觉喉间腥甜,捂着胸口猛烈呛咳,竟呕出大口的鲜血。

祝好卧倒棺侧,泪水再次决堤。虽自爹娘离去,她已不大哭了,近日的遭遇却再次将她寡情压倒,她深知自己不过是蜉蝣撼树,方絮因至少存有一副棺椁,可她只能暴毙荒崖,无人祭她。

棺内骤起窸窣声,祝好屏气谛听。

“祝姑娘!可是祝姑娘?”

祝好自然知晓是谁在同她攀谈,心头居积迂久的怨怼亦在此瞬发作:“方姨太与尤员外鹣鲽情深,怎的殉情竟未死透?”

棺中缄默一瞬,方絮因声气低缓,“我自知对不住你,正因如此,我想让祝姑娘活着踏出西皋。”

祝好没忍住踹了脚棺木:“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装腔作势?”

“祝姑娘,匕首可傍身?我与祝姑娘做个交易如何?”

“不做。”

方絮因没想到她答得竟如此决绝,可她也只好继续纾解道:“祝姑娘何不与我双赢?莫非祝姑娘愿同我一齐埋骨荒崖?祝姑娘当真舍得撇下为你到尤家赎身的宋公子?”

“方娘子妙语连珠,可你打错算盘了,不仅我舍得,他亦盼我身陨。”

“祝姑娘,你阿爹,并非死于伤寒。”

“祝姑娘理应恨我,正如你心中所想,本该栖身棺中的,的确是你,而来此开棺救人的,应当是我。奈何宋姓公子于婚期临夜至尤府以百金为你赎身,尤家大郎见此重金欲将你遣回。”

“为让祝姑娘与我结识,并将开棺的匕首转交于你,我便将尤府遣去迎亲仪队送口信的小厮打发了。我虽在祝姑娘身上压赌,却非十成十的把握,未想祝姑娘不仅察觉刀刃的异处,更以奇速笃定我身处西皋。祝姑娘生得菩萨心,愿为我只身来此,最是世间难得,我未赌错。”

祝好思绪纷乱,攀着棺木的指尖不觉发颤,她逐字问道:“爹爹自我娘故去便身染寒疾,在我五岁那年,阿爹药石罔医,与我阿娘同穴而葬。你既说他并非死于伤寒,烦请方娘子明言,他又是因何而死?”

方絮因:“细枝末节我所知较浅,只知此事与你的姨母有关,不过,有一人对此事倒是清楚,我衣中藏有旗花,待我出棺点燃,那人定会来此相救。”

她见祝好不吭声,继续道:“祝姑娘安心,我家中亦有娘亲,我与祝姑娘一般,视亲情至首,我所做的再如何卑劣,也不会以你父亲的生死相欺,若我有欺于你,我与自家阿娘定当身首异处。”

“你口中的那人又是谁?倘若方娘子不愿告知,我亦无需助你,方娘子便同藏在肚里的秘要烂于棺中吧。”

“尤家二郎,尤蘅。”

“既是尤家人,怎会相协?巴不得我与方娘子葬身此崖吧?”祝好复问:“他救你,若不愿救我当如何?你与他共谋于我又当如何?我被人陷害跌落此崖,怎知你们并非同谋?”

“尤家的恶行绝非尤二郎授意,若二郎欲对祝姑娘下手,我当以死相逼,若你我皆陨,他便难成所谋。害祝姑娘跌崖之人与我绝无干系,我亦会请尤二郎明查。”

祝好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她再疑忌方絮因也只能与其合作,只有这样,方能在死路上开辟出一条生路。

“方娘子出棺后,若言行有异,你我便共葬崖底。你尚有阿娘需尽孝,然我孑孑一人,未有此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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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悬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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