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他们，没人知道回家会是一个谎言。
小山捧着今年跟着岁贡送进宫来的、来自青州王的信，恭敬地放在顾承香的面前。
“姑娘，王爷一定想您了。”她笑着说道，自从那日顾承香亲自去内务司把她带出来后，她就认定了这个主子。
信里的内容是早就交由中州检查过的，哪怕如今送到明华殿也是有人誊抄过的版本。
顾承香没有回应小山的想象，她知道父王不会说什么想念的话，青州除了母妃没人想她。
应该还是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左不过提一句明年开春定亲的事。
她打开了信纸，却见信笺开头一句话：
【爱女亲启】
是暗语，她皱起眉，对小山说：“今天日头刚好，把书拿出去晒晒。”
“诺。”小山抱起书，只以为姑娘是收到家人来信思乡情切，体贴顺从地走出殿门。
没人知道这不是一封父亲对女儿关切问候的信，更不是什么带来远方家乡消息的报喜信。
这是一封要挟信，青州王在向皇宫中的影子发出命令，他要得到皇宫的舆图，他还要知道太后和崖州的合作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必须在回乡探亲的时候带回能让青州王满意的消息，否则王妃活不过半年。
看着暗语解读出来的只言片语，顾承香讽刺地笑了一两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把眼泪藏在自嘲的笑声中，直到彻底弯下了脊梁。
从那日起，向来把自己拘在明华殿里的青州郡主主动走出了质宫。
一朵孤傲的红梅，走进了百花争艳的后宫。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陆南亭。
她拜倒在紫宸宫里冰冷的玉砖上，没有抬头看一眼高高坐在宝座上的帝后。
紫宸宫是皇帝的住所，她从没来过。
陆成帝看着这无声无息长在质宫里的影子，眼里只有不屑和冷漠。
他话里带着慈爱的笑意，却不达心底，“你父王前些日送来帖子，朕这才想起来郡主已经快要及笄了，皇后怎么也不留意着点？”
殷皇后一见陆成帝的就知这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的演戏，眼神一转，便笑着起身躬身道：“是臣妾疏忽，请陛下责罚。”
陆成帝笑着摆手，把自己的皇后轻轻扶起，拍着爱妻的手说：“哪里就到责罚的程度上，左不过还有几个月，现在开始留意也不晚，这些日子就先看看京里适龄的男子，有妥当的就把人叫进宫来瞧瞧。”
“是，臣妾一定会为郡主寻得一位诚心如意的郎君。”
谁也不在意这是顾承香的终生大事，任由着话题中的主人跪在下首，只听着帝后的一言一语支配着皇城中的男男女女。
直到帝后终于聊了个尽兴，此时再留在紫宸宫里的顾承香便显得碍事了起来，于是她这才得到了起身离开的准可。
顾承香站起身，行过礼后就离开了紫宸宫。
她本来也不在意要嫁给谁。
婚事只不过是用来减轻中州警惕的工具，真正所图的其实是要带着消息回青州去。
定了亲，青州就没有理由把人继续留在王府，她终将回到中州做人质。
可既然要定亲了，她便不用再继续躲在明华殿，毕竟中州对她的忌惮多少会因为她将要嫁来中州的事情而减轻，而作为待嫁的郡主，她本就有结识外人的理由。
更何况…她还有任务在身。
难得可以四处走走看看，顾承香顺着宫墙一路走着，直到她走到位于后宫中央的御花园。
她寻了个高处的假山石坐了上去，远远望着太后寝宫的方向。
皇城的布防或许在宫外机要大臣的府邸也能找到，可太后与崖州的往来她只能在后宫里找到。
一张张曾经进出太后宫的脸在她的脑中划过，直到她找到一张刚刚见过不久的脸。
皇太后亲侄女——纯妃的女儿，溧阳公主。
最佳的选择。
她眯了眯眼，在心里衡量着着囤积在明华殿里的东西的数量，同时刻画着那张脸。
东西应该是够用的，但她还是得找机会再见溧阳公主一次，这一次她要仔细观察溧阳公主的行为举止。
她心里不断思索着，却听身后传来踩雪的声音，偏头看去只见前些日子刚见过不久的太子正举着刚摘下不久的梅花朝她挥手。
“郡主，你今天爬好高啊。”
太子把手放在眉间挡着冬日里刺眼的日光，对着顾承香笑着。
顾承香愣愣看着陆南亭脸上灿烂的笑容，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
这一次，她得到了送到自己面前来的天梯，但第一次犹豫了是否要借势而上，是否要借太子的手。
“小心！”
电光火石间，她掉下山石，在红梅枝落地前被善心的太子救了下来。
在少年的怀里，她红着脸看向陆南亭难掩焦急的眉眼，眼眸中却闪过难辨的苦涩。
他果然会救她，她没有算错。
陆南亭不知道刚才的几息之间顾承香已经选择诱他入局，此时尚还沉浸在后怕之中。
他把人放了下来，叉着腰没好气地说着眼前这个不知道轻重的小郡主：“你以后要是实在想去爬高就让人在下面护着点，再不济你穿厚一点至少耐摔，本来就这么弱的身子要是摔一下那可了不得。”
顾承香闻言有些惊愕地张了张嘴，她没想到陆南亭会是这个想法，她本以为太子会和让她以后都不要去登高，安安分分就站在地上最好。
没想到竟然只是让她穿厚点再叫点人在下面盯着，这…竟似是在“助纣为虐”？
她不解地眨眨眼，看着太子弯腰捡起那些散落在地的红梅花枝。
等到陆南亭抱着花再站直身子时看见的就是顾承香愣愣的模样，又是这样傻乎乎的。
“怎么又变成木头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想着要接近太子，顾承香大起胆量，顺从心意地问出疑惑：“殿下为什么不拦着我再去爬高的地方？”
“你不是想去吗？我干嘛拦着你。”陆南亭同样疑惑地看着顾承香，他自认自己没有想错，“不能因为害怕鸟儿受伤就把它关在笼子里折断翅膀。”
“不过郡主刚才在看什么？”他回忆着顾承香刚才面对着的方向，很快就想起了那边的宫殿。
顾承香心知此时撒谎说她没看反而弄巧成拙，不如干脆将错就错。
她心念一动，半真半假地说：“记得溧阳公主的院子里有最好看的白梅。”
三分期待两分羞報，尽数藏再五成的胆怯里。她躲着陆南亭若有所思的目光，把视线落在了太子怀中的花枝上。
“还未来得及感谢殿下带回的早春桃花。”
十五岁的太子，心里还装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他竟是真的信了顾承香只是想去赏花。
一次看似寻常的赏花，她如愿以偿掌握了公主殿内外的基本构造，当晚便换上宫女的衣裙混入了公主殿，给真正的溧阳公主下了能生出红疹的毒。
假面并不真的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她要让公主不得不掩面示人，这样她才能找到机会披上公主的身份和面容混入太后寝宫内部。
青州的郡主和中州太子依旧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如今戴着面纱的顾承香用溧阳公主的身份站在公主殿中，她还是只能在无人看来的时候偷偷将视线停留在陆南亭的侧脸。
她没有逗留的权利，既然已经誊抄了太后藏在寝宫里的东西，她必须要尽快带着东西回到明华殿，在寝宫里中了迷药的公主就快醒了。
那些毒会让溧阳公主迷糊一段时间，分不清虚幻和真实，但药效过上半月也会消散，届时没人会想起此时正穿着公主服饰的顾承香。
可此后的顾承香花上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想到能偷取皇宫舆图的办法。
她枯坐在宴席之上，浑不在意上位的人对她婚事的谈论，也不关心那些隔帘而座的适龄男子。
最后定下的是皇后推举的一个大臣的次子，虽无袭爵也无官位，但家底殷实。
其实顾承香在被皇后告知婚事已定的时候也没记住对方的名字，至于那位大臣是谁，她更是不关心。
因为半年之期已经越来越近，她早没心情去关心什么婚事，她唯一在意的是母妃。
但眼下皇后如此兴奋，同样推举过人的纯妃方才气冲冲离开，想来这桩婚事对皇后而言是有利的。
殷皇后端着国母的雍容笑貌对顾承香说：“本宫已经派人去算好日子了，郡主不必担心，我们中州是把你的婚事随时都放在心上的。”
她眉眼和顺，半点也看不出失宠被宠妃压了多年的怨怪模样。
“那便越早越好吧。”她这样回答皇后的敷衍和期待。
皇后开心极了，大有要在顾承香成婚之时好好扬眉吐气的架势。
顾承香在心里无声地对着皇后道歉，在离开皇后宫时遥遥望了眼东宫的方向。
“姑娘？”小山跟在她的身后，见着顾承香的落寞神色，担心地开口道。
“出嫁那日，你不要跟着我了。”顾承香这样说。
她就要走了，小山也该去更安全的地方，跟着更有前途的主子。
她硬起心肠，对小山的哭诉挽留置若罔闻，转身走向明华殿。
红梅已谢，春日来了。她走过无花的树枝，把书本一件一件拾起放进木箱，这才回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关了她好些年的宫殿。
小山还在殿外哭泣，可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做什么。
从何而来的不舍？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其实牢笼从不是明华殿，真正的牢笼其实是她此生的命。
五年后。
冬日的雪躺在血色里，慢慢酝起清冽的杀意。
出云剑割破面前人的喉咙，在顾承香的掌心挽过剑花刺穿追兵的胸膛。
鲜红顺着剑身流进雪堆里，再随着剑拔出的瞬间喷涌而出，洒得白茫茫里绽开一片红梅。
蝎尾辫尖端坠着的小刀划过身后人的眼睛，惊呼声还没来得及响起就被摁进了死亡的寂静中。
顾承香一个旋身收住攻势，冷眼看着一地的人，对成奚说：“不留活口。”
“是。”
成奚提着长枪，一个一个捅过那些追兵的胸膛，直到笃定对方绝无生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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