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春和日丽,羽国正值新王登基,天下大赦之期。
羽国王宫之内,一道玄色人影正慢慢行走在王宫的一角,岁月苍老了他的容颜,在他的眼角催生出了几丝皱纹,染白了他的鬓角,在深浅交织的红色色的长发中挑染了几抹银色,但却从未消磨他的意志,鎏金色的眼瞳中眼中一如往昔般睿智的光芒,只是无人能从这光芒之下窥得他一丝半分的情绪。
“上皇!”
“上皇!”
在宫苑打扫的宫人们见到他时,纷纷下跪行礼,道一声“上皇”。
这人便是羽国的一代明君,如今羽国的太上皇,雁王上官鸿信。
他免去了众人的礼拜,吩咐人不要跟着他,便继续向着王宫最角落的一处宫殿走去。
伸手推开关得严实宫院的大门,走进去后又将之合上,随后继续向前,站在宫殿的门口停了下来。
上官鸿信神情复杂,在这宫门口伫立了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推开折扇并不沉重的木门。
走入殿内,便能感受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大殿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座供台和一张香案被摆放在正中央的位子。
上官鸿信走到香案前,从桌上拿起三根长香,借着烛火点燃,他走到供台的正前方,持香拜了三拜,随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继而退回到原位,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跪下。
“老师,师尊,鸿儿来看你们了。”
上官鸿信看着供台的木架上摆放的两件物什,悲伤的情绪打破了他眼中平静的表象,那供台之上供奉的不是道祖佛像,也不是血缘长辈的灵位,而是一柄紫金如意香斗和一块古铜圆镜。
羽国之中,除了上官鸿信,早已无人还记得这两件物什的主人,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羽国内战,知情人死的死,伤的伤,时间无情似刀,将一个个经历过当年战事之人都带离了尘世,只余他一人仍然留恋往昔。
阖宫上下都知雁王再次祭奠故人,但是即便是每日来此为王上清理尘埃,更换香烛贡品的宫人也不知这里供奉的究竟是谁。
“老师,你看到了吗?鸿儿做到了,盛事太平,言论自由,真正的光明永耀,平安和乐。”
上官鸿信望着供台上的紫金如意香斗,似喜似悲,三分濡慕七分怀念,那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太傅,是羽国本应流芳千古的名臣良相无衣师尹从不离身的东西。
他的老师本该被世人铭记,本该受万人瞻仰,但是因为他,而被世人遗忘,被历史掩埋,只剩下这一处供台和一座孤坟坐落在无人的山巅。
上官鸿信的眼中流露着愧疚,合了合眼,再望向被木架架起的那方铜镜,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师尊,鸿儿让你失望了,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我终究舍不下这份情,抛不下那个人。”
“师尊,当年你要我渐渐习惯不再掌握权力,要我怀疑所有的人,包括师尊你,那一场铸心之局,你要我做到一视同仁的不舍,也要一视同仁的舍得。可我握紧了那把名唤墨狂的护世之兵,但却始终下不了手,因为我能舍去一切,却无法舍去小妹,无法舍去老师,也无法舍去师尊你。”上官鸿信神情有些恍惚,好似陷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当年的事情早已模糊,但是关于无衣师尹、关于策天凤的一切却是历历在目,从未忘怀,甚至午夜梦回之时,都会因为那一幕幕场景而从梦中惊醒。
“那一局死棋,本该死的人是我,可最终却让老师以身相替,让小妹从此缠绵病榻芳华早逝,救下了一个不愿再活着的上官鸿信。”
从那以后,上官鸿信不再是上官鸿信,他只是雁王,羽国之主。
上官鸿信的目光逐渐幽暗,声音也越来越轻,就如同自语低喃一般,神情却是越发地歇斯底里。
“第一次见面时,你曾问我,我要什么?我讲,我希望羽国停止战争,我希望和平到来,我希望羽国的子民得到幸福。可是当和平降临,盛世太平之时,我又得到了些什么?什么都没有了,父亲不在了,老师不在了,比鹏不在了,小妹缠绵病榻,招婿诞子后不到五年也撒手人寰,而在那不久后,便有消息从中原传来,你死在了俏如来的手里。”
幽幽低喃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将原本就阴冷的氛围再填三分幽森。
“在这平安和乐的世界里,那群愚蠢无知的百姓,以朽为净,以香为臭,将罪恶当成施恩,将善意视为当然。当小妹尚且在世时,我无暇去思考这些,只想让她不再受病痛折磨,让她能够继续活下去,可当她去世后,我便无法无视这些,但却不愿去想,不愿去深究,一心一意地教导着嘉儿,可当嘉儿都开始质疑时,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随着挖掘深思,我便越感无力,直至今日,我再也升不起对羽国的责任感,便将这皇位传给嘉儿。”
师尊要他承担的责,他担不起,老师的志向他亦无法独自完成,但是所有的路都已经铺好了,只要按部就班,等到嘉儿退位,那一切便能达到。
如今雁王已死,上官鸿信却是活了过来,他还是当年那个几乎坠落深渊的孩子,可是无衣师尹给了他支撑下去的信念,而有一个人则从深渊上抛下了一根能将他拉出的绳索。他抓住了那根绳,却从未主动要那人带他离开,因为他清楚的明白,那人与策天凤似而不同,那人更加游戏人间,另一端系在那人手里,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有人能说清。
“登基的第二年,有一人独自入羽国寻师尊你,自称神蛊温皇,毒倒了一众官员,只为迫使我出面与他谈论有关那本羽国志异和师尊你的事情。”上官鸿信的声音忽然恢复了正常,甚至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在其中,“只是不知他的天运是不是和师尊你一样低,在会谈结束后准备离去时,他竟然被星河之阶数百年都难得出现一次的异光击中,返老还童,心神和智力一同随着身躯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那一年的王宫可算是鸡飞狗跳,闹腾不断,有他在就没我一天安生日子,他要是有一天不作妖,那就是奇迹了。”上官鸿信划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可那一年,却也是老师去世,师尊你离开羽国后,我和霓裳最快乐的一年,因为他的存在,让我们无暇去想那些悲伤的事情。”
上官鸿信回忆起那年的场景,长长叹了一口气,“第二年初的一天,温皇便消失不见了,我和霓裳皆明白,他是恢复原身后离开了,只留下一张薄纸和一份邀请。”
「他年春和景明,温皇诚邀上官鸿信一行中原,届时温皇必扫榻相迎,与君共游。」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曾断绝与他的书信往来,也曾多次邀他前来羽国,可却从未有一次成功,直到……”上官鸿信目光悠远,好似在回忆那日的场景,“直到几年前师尊你寻的那个传人俏如来前来羽国巡视,那人托俏如来再次送了一份邀请。”
神蛊温皇变了,那师尊你可曾有过改变,冥医前辈说你有病在身,说要治好你,老师也曾说过你身患沉珂,需要拔除。
从俏如来那的只言片玉中我无法透析,但从师尊你和冥医前辈离世的时间里,我却可以看出你的病好了,老师应该会感到高兴吧。
比起师尊你,俏如来更像他的父亲史艳文,或许这墨家钜子之位注定会落在他的身上,史家人的天命啊,注定要为这苍生奉献一切。他确实是师尊你最好的选择,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或许现在的上官鸿信,应该是在与他作对吧,成为动荡九界的存在。
‘鸿儿,不要恨自己,也不要恨他,活下去,忘了过往的一切,好好地活着,你和霓裳都要幸福……’
支离破碎的话语,断断续续,气息幽若,当时他独自一人在战后踏入霓霞关,在尸山血海中寻到那被护在结界中的老师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此。就是老师的这一句话,让心如死灰的上官鸿信撑了下去,直到他变成雁王,上官鸿信仍然好好地沉睡在雁王心底的深渊之内,也才让他克制住了自己,不继续下坠。
‘若有哪一日为师遭遇不幸,或是百年后,鸿儿要为吾择一处最接近天关的地方,吾要居得很高、很高……高得能一眼望尽羽国全貌,能窥得他的身影。’
在铸心之局的前几日,老师突然跟他这样说,虽然最后那半句话他未曾听清,却也能猜到些许,老师一生为国为民,只为了那明光普照,永耀苍生,只是这一番话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而后发生的一切证实了他的感知。
老师突然谋反,欲自立为王,带走了一份早已心存反意的文官武将,而后比鹏叛乱,小妹假扮师尊引开叛军,霓霞关中,不知从何处赶来的老师拼死将霓裳送离,独自一人独对三万兵马,将那三万人拉着一起为他陪葬。
这一切发生的突然,也结束的突然,让他措不及防,一时间方寸大乱,而师尊的铸心之局,更是让他手足无措,也是那时他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师尊安排的,无论是老师谋反,还是比鹏叛乱,亦或是小妹引开敌军,但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为了他,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而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老师已经去世了,在为老师寻找墓地时他才明了老师那一番话的真正用意,那座山是羽国最高得到山峰,高得能俯瞰羽国全貌,同时也能望到中原。其实老师早已知晓这一切,可却从未干预师尊的做法,甚至是助师尊一臂之力完成这场铸心之局,用命压上这一切,为了师尊,也为了徒儿的成长。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老师早知师尊的结局,也愿意赌上这一把,赢便是黄泉作伴,仙山相陪,输不过是再多等十数年,但却能让师尊的心中留下一道属于他无衣师尹的烙印,左右都不会吃亏。
况且,若论算计人心,九界怕是无人能出老师左右了,连师尊也不能,只有神蛊温皇能稍稍及得上吧,算计人心,以情导之,以命相搏,让人哪怕明知是陷进,也会奋不顾身的踏入其中。
老师是药亦是毒。
就如同,神蛊温皇是毒亦是药。
上官鸿信缓缓起身,转身离开了这座无人的宫殿,悄无声息地离开的王宫。
羽国深处,临近云巅的一座高峰之上,上官鸿信小心翼翼地避开空间夹缝,来到了位于数处裂缝中央山顶上的一座孤坟前,这里的空间稳固,但因为极其接近天关又临近空间壁垒,因此这里四周的空间紊乱,时不时地会出现空间裂缝,但是在他现在所站立的位置,却是能一眼望尽羽国,同时通过空间叠影,看到海市蜃楼的中原影像。
上官鸿信绕到墓后,用手一点一点地将坟堆挖开,露出其中的青玉骨灰瓶,他取出一个同样的白玉瓶,紧靠着青色玉瓶放在一起,随后一抔土接着一抔土地洒在瓶身上,慢慢地将起掩埋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上官鸿信回到墓碑前,从怀中取出一串紫晶珠串,放在碑前的土地上,他抚摸着碑上刻着的无衣师尹四个字,面带哀容的轻声道:“老师,你看在师尊那里,你的琉璃串是独一无二的。”
这串紫晶珠串,是由羽国特有的紫玲矿晶所打造,其表面光滑圆润不似被挂在琉璃树上的那些,反倒是时常被人握在手中摩挲。
上官鸿信一边说着,一边并指为刃,在这石碑上刻下了策天凤这三个字,哪怕师尊的化名再多,但唯有这三个字是属于羽国,属于老师的。
“听俏如来说,这是冥医前辈要他转交给我的,师尊的遗物,那个木匣里转着一串黄金珠,一串紫玲珠,和一串绿珑珠。紫玲和绿珑相伴相生,是极其稀有的一种矿石,在羽国也只有少数几人才有,寓意美好受人追捧,价值连城,可见师尊心中,终是有您的存在,却是与冥医前辈不同的特殊位置。”
冥医前辈是挚友,而老师是伴侣,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想来是他这个做徒儿的,唯一能为两位师者做的事情了。
上官鸿信深深地对着墓,鞠了一躬。
“鸿儿,不会再回羽国了,愿老师和师尊能在另一界再续前缘。”
说完,上官鸿信转身下山,寒风吹过他的脸颊,扬起了他的披风,这一去,便再不回首,就如同当年那般,与两位师者生离死别,皆无再见之期。
神蛊峰
穿过瘴气肆虐,阴雾环绕的密林,越过无边崖,踏上闲云斋,上官鸿信稍稍有些期待神蛊温皇见到他时,会是何种心情。
可未曾想,刚踏入闲云斋,见到的不是神蛊温皇信中所提的那般清雅悠然,而是一副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景象。
见此,上官鸿信忽如其来地觉得心悸,连忙施展身法,寻找能够找到的线索。
最终,他在闲云斋的后院停下了脚步,因为在院中有一颗梧桐树,树下是一座孤坟,伫立的墓碑上写着他不认识的文字,看那字符,有些像是曾经书信中神蛊温皇偶尔写到的巫教巫文。
而这几个字恰好是神-蛊-温-皇
剧烈的冲击,震撼了他的心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墓碑,心中悲恸难忍,疑惑,揣测,质疑,慢慢的负面情绪充斥着上官鸿信的内心。
“师兄?”
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上官鸿信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俏如来?”
俏如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上官鸿信,他如今越来越像曾经的默苍离的了,但他的眼神告诉上官鸿信,他仍是俏如来,也只是俏如来。
“师兄是来找温皇前辈的吧。”
“是。”
上官鸿信直直地望着俏如来,坦言不诲。
俏如来有些意外上官鸿信会这么直截了当的回答,“温皇前辈在我前往羽国回来的那一年便离世了。”
“什么!”上官鸿信震惊道,矢口反驳,“这不可能。”
“当初俏如来也觉得不可能,但是这是凤蝶姑娘亲口所说,我也去吊唁了。”俏如来的目光穿过上官鸿信,落在了那块梧桐树下的墓碑上,“根据修儒的诊断,温皇前辈是因为早年的几次剑伤,将身躯严重损耗,即使后来修复了创伤,却也折损了寿命,这才……”
俏如来没有说下去,但上官鸿信也明白他想说什么,只是他仍是有些难以接受罢了,这样的人,这样的祸害,死了好几次的怪物,怎么可能就这般情愿就死。
上官鸿信垂下眼帘,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师兄,你变了。”俏如来轻声道。
上官鸿信转过身,看向那写着神蛊温皇名字的墓碑,“你又何尝不是。”
“师兄如今这般很好。”俏如来眼中泛起一丝笑意,对于这个不太熟悉的师兄,他终究是希望对方能好的,这也不负冥医临终前的嘱托,照顾好修儒,若有机会,替他,替师尊,照顾一下师兄。
“中原,又要乱了。”
上官鸿信的目光从神蛊温皇的墓碑上移开,抬眼望向被夕阳染红的晚霞,红艳似血,晚风中带着一丝硝烟的味道。
“要开始了。”
俏如来平静的答道。
上官鸿信那双鎏金眼瞳中的光芒忽明忽暗,不断闪烁着,挣扎着,“结局不一定如你所料。”
“天,还是愿意眷顾我的。”
俏如来同样抬头仰望天空,他收的那个徒弟已经到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选择了。
“是么,那就祝你好运了。”
上官鸿信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幽深的黑暗在他眼中的晕开。
“借师兄吉言,俏如来先行离开了。”
上官鸿信点点头,俏如来悄然离去,一如来时般无声无息。
待俏如来的气息彻底消失在闲云斋后,上官鸿信的目光这才又落到了那座墓碑之上。
“天意,天意,是天故意,这就是代价吗?”上官鸿信哑声低喃,“一无所有,这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泣而又愤恨的笑声,在空荡荡的闲云斋回荡着,无人察觉,一个原本尚且还有一点光明的灵魂,再次彻底坠入无间深渊。
当笑声停止,上官鸿信收敛了一切情绪,化出一颗断云石,将之化作一串琉璃串的模样,放在了神蛊温皇的墓前。
“上官鸿信,是我成为动荡九界的存在,第一个牺牲的人,为你。”
上官鸿信,或者说,彻底死去的雁王上官鸿信,已经变成了一个来自黑暗深渊的怪物,他要将这世间都拉入黑暗的渊底。
数日后,血色琉璃树下
上官鸿信将一串佛珠挂上了这血色的琉璃树之上,“师弟,俏如来,希望你选的这个传人,能够担得起拯救九界的重担啊!”
森然的话语,凄然的氛围,浓雾笼罩中的血色琉璃树,随着风的吹动而相互敲击的琉璃串,好似有无数冤魂的哭喊萦绕在耳边,冷冽的月光洒下,构成了一副诡异的图景。
树下玄衣的人影,扯起一抹邪肆的笑。
“就从中原开始吧……”
轻描淡写的话语,好似只是决定去何处游览一般,但话中的恶意却让人无法忽视,毁灭的气息在他的周身萦绕。
“九界,吾来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想推默无【默苍离×无衣师尹】,结果就有了这样一个梦,梦醒之后,梦中的一切都记不得多少,只剩一个大概:大雁做了几十年的王,未曾去过中原,退位后祭拜两位老师,引起的回忆,以及离开羽国后去寻神蛊温皇的事情。虽然和最初的想法有些不同,但是走向基本无差。
*私设如山:
·羽国太师:万军无兵策天凤,羽国国相(雁王相父):无衣师尹
·无衣在铸心之局前便已摸清策天凤的所有布置,但却未出手阻碍,动心难,难心动,心一动,情难了,以命搏情,以命破局,换羽国一个盛世太平,千古明君。
*上官鸿信主视角,人物ooc预警
*cp:默无,雁温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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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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