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很热闹。
更确切地说,是尊魔殿内自行热闹。
尊魔殿像人界的皇宫,是历代魔尊居住、公务之所,周围散布着魔族皇亲、重臣的宅邸,由高耸戳天的围墙圈出城来,名为无想。
今天,是无想城最尊贵的女人的寿诞。
魔尊的娘亲橙华老太太到底有多少岁了呢?活得太长,可能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每年的这天她都会端坐在寿安宫里,看子孙、还有常驻殿堂的老不死长老们为自己热闹。
可她越发觉得无趣。
老太太恣意倚在宽大的卧榻上,看高台下,摆手示意众魔族起来:“借题儿热闹罢了,都随意吧。”
她摩挲盛冰酒的鹿角杯,杯壁上结出的水珠在碰触之下滑落,她端杯一饮而尽。
冰凉彻骨的酒液自喉咙滑进胃里,反升起股灼热。
冰火两重,痛快只有一瞬间。
橙华奶奶想离席。生命有尽时,才珍稀须臾即过的长命百岁,当尽头远得看不见,只会厌倦。
“你们热闹吧,老身乏累,先回了。”言罢,她示意身后侍者搀扶。
侍者是数月前被老夫人“随缘”捡回来的。
他有点怪,自称唐玄,从头到脚一袭黑袍,脸捂得比贼都严。
橙华奶奶不介意他这副模样,她更没有随便捡男人的爱好,据当时亲眼所见之人讲,不知唐玄跟老太太咬了什么耳朵,又拿出块不起眼的灵石给她看,老太太就鬼迷心窍把他带回来了。
之后,带在身边宠得不行。
有人说这家伙用魅惑手段迷了老太太心窍。可橙华奶奶哪里是寻常老太太,她强势、目的明确,魃魔宗曾在她的大刀阔斧下拆分化散。她有的是手段。
如今她将个疑似“小白脸”的家伙带在身边,足以证明这家伙不是寻常小白脸。
“尊母,”魔尊宫长凝拦了唐玄一下,低声劝母亲,“好歹再坐片刻。”
老太太略有迟疑,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长孙宫生幽和他身边的偶人上。
那是个非常精致的女偶,被捯饬得华贵,戴着面纱。
多年前,她的长孙媳妇失踪了,宫生幽因此坠在深情和悲恸里出不来,偶有一天,他突然好了很多,自那之后,他整日带这个女偶在身边。
不多的慈祥在橙华奶奶脸上堆成连绵的褶子,褶子动了一下,她笑了,笑容里满是对孙儿优柔寡断的看不惯。在她看来灵魔宗的子孙没一个顶用,唯一看上眼的小孙儿,还是个杂灵种。
二次拒绝的话尚未出口,魔武侍卫进殿:“尊主,老夫人,殿外有人献寿礼……”
橙华强势惯了,抢魔尊儿子的话道:“八成是借题发挥来某职的,让他去司魔堂投本。”
魔武卫略有迟疑,摊开手:“那人说您和尊主见到这个,便会见他了。”他手上是一捧乌黑的流珠串,珠子不亮、不润,每颗上面都有交错的伤痕。
“不知岁……”老太太见之变了颜色,一把抓过来,“献礼的人呢?快让他进来!”
能参加老太太寿宴的人多认得不知岁,知道这串流珠是三殿下流星白的随身法器。
如今随身之物破败不堪,不知其主人是死是活。
片刻,献礼人上殿。
为首一人穿着墨蓝烫金丝的袍子,喜气应景;身后跟着两名侍者,低眸垂首,戴着掐丝面罩。
“尊驾是谁,何处得到珠串,将之送来作何要求?”魔尊问得直接。
献礼人抬头。
几乎同时,殿上数人惊叹出声——这人是近年魃魔宗风头正劲的傀信将军。
魔尊眼尾微抽,端坐定身子,摆出尊主的气魄,稳声道:“傀将军艺高胆大,正大光明来献礼,意欲何为?”
傀信朗声道:“实不相瞒,末将初次与三殿下相遇是在人界,数月前第二次相遇是在仙魔堑出口。末将见他满身是伤,便接他回魃魔宗修养了。”
“星儿人呢!是修养还是扣押?!”橙华奶奶按捺不住,将不知岁从儿子手里薅过来,摩挲着珠串上的道道伤痕,极是心疼,“不妨让巴枫有话直说,你们要如何才肯将星儿还回来?”
傀信笑微微的,他如今没了连巴胡子,笑出丁点温文若玉:“我魃魔宗背着设计三殿下坠入异界缝隙的屎盆子几十年,终于盼来洗掉冤屈的机会,自然希望三殿下全须全尾地回到灵魔宗来、讲清当年始末因由。只是他受伤太重,需得你们亲自派人去接,免得有人担心恶事败露、半路暗杀他,又要由我们背锅。”
“傀将军说三殿下在你们手上,他可曾醒来,说过些什么?”公鸭嗓的老头突然发问。
什京身为尊魔殿长老,先对流星白严刑逼供,后又暗杀不成,自然不希望他回来,更不希望他说什么。
傀信身后一位侍者侧跨出列,躬身抱拳:“回这位大人,三殿下的身体一直是我在照顾,近十日他醒过两次,是他亲手将流珠摘下,交给傀将军。此外,他还说了当日害他跌入异界缝隙之人的名字。”
这侍者的声音很嘶哑,像刚吞过火炭,说出的话在尊魔殿上喷了一道火。
“是谁害他?!”魔尊凛声。
侍者继续道:“浊……”
话到这,他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魔尊的魔灵使。
浊弧不动声色地与侍者对视。
他当年设计流星白,眼下等待对方说出他名字的第二个字。
可那侍者却不说了,面罩后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错觉那人在笑,那双笑眼有丁点熟悉。
大殿上安静极了。
“星儿说‘浊’什么?”橙华奶奶忍不住问。
“就是‘浊’,然后三殿下就昏睡过去了。”侍者的回答是个大喘气,他恭敬回答完,退回傀信身后,当背景去了。
若真如此,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灵魔宗中有大批人名字里面带“浊”字,如“浊弧”、“浊青”一抓一大把。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橙华奶奶发话了,她吩咐儿子,“你安排傀将军住下,明日尽早将星儿接回来。”
老太太的寿宴以这样的方式散场。
浊弧了却魔尊主子身边的差事,思虑重重。
无想城里有太多僻静之地,多是不知哪年废弃的无主荒宅。
他在废弃宅院附近闲逛。
他总觉得刚才那出事情哪里不对,但一时想不出来。
他漫无目的,眼看前方是个十字口,路中间的枯叶被忽起的旋风卷上了天。
浊弧顿步,察觉到一丝熟悉的炁。
“主子。”他躬身持礼。
回应他的是街角迈出的兽蹄。
裂天犼踱步现身,威武轩昂。魔兽背上的人并未遮脸,是大殿下宫生幽:“怕了?怕我来灭你的口吗?”
浊弧垂眸笑道:“卑职铭记主子活命恩情,自知难逃劫数,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给主子做踏脚基石。”
宫生幽眉目神色温柔一瞬,他翻身跃下地面,到浊弧身前:“即便真有这么一天,我也能为你重塑魔魂,待到我名正言顺,你光明正大跟着我,做我的魔灵使,甚至……”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住口莞尔,“可你为何忧心忡忡的?”
浊弧注视着他,目光里有比崇拜更烫人的情愫:“是卑职愚钝,觉得事情不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宫生幽笑道:“那侍人不对。”
浊弧皱眉回忆,依旧不大明白。
宫生幽道:“他是魃魔宗的小小侍人,初来尊魔殿,言说一个‘浊’字,却死盯着你。他怎能确定你名字中有‘浊’字?”
浊弧终于想通了:流星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他从来不莽撞。旧事里怕是充满了让他想不通的弯弯绕。这侍人或许本就知道“浊弧”二字,是帮流星白试探,更或许流星白没有他们描述得那么孱弱。
“事已至此,咱们不如主动出击,属下去逼问他一番,无论事成事败,主子都可冷眼观清局面。”
宫生幽摇头:“我来寻你,便是想嘱咐你,敌不动、我不动,你终归不是寻常的死士,我……舍不得叫你去。你万万不可为了我意气用事,”宫生幽将“为了我”三字咬得微妙,叹了口气,从腰上解下块灵石递在浊弧手上,“以此为信物,我必不负你的忠心。”
浊弧将灵石合在掌心摩挲片刻,退还回去:“主子的随身之物卑职不能收,万一被人认出来……”
“无人认识,你知我知。”
宫生幽将灵石挂在浊弧颈上,用掌心褪去石头的冰凉,才将它送进浊弧衣领。
而后他一跃上坐骑。
眨眼的功夫,裂天犼扬蹄腾空,废巷内只剩浊弧一人了。
魔兽驮着主人,奔至旷空处,忍不住多嘴:“主人真的不让浊弧去?”
宫生幽笑道:“他总是想证明自己有用,会去的。棋子当丢则丢,但要物尽其用。”
-
话分两头。
寿宴散去,魃魔宗的三位被安排在高朋馆暂住。
与浊弧对峙的侍者回房关门,将掐丝面罩摘下随手放在桌上,舒出一口气。
他正是流星白。
三殿下在仙魔堑自解封灵咒之后,就再没将体内的两股灵息牵束,月圆之夜不会再反噬了,但他依旧时不时头疼。
回到魔界更是日疼夜疼,今日见到一众故人时,脑袋几欲炸开。从前他从未拿头疼当回事;近来则总有冲动,恨不能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下来,狠狠摔打一番,再按回去。
他盘膝而坐,试图调息。
但也不好使。
头疼到了极致,引发其他不适。
流星白疼得暴躁、恶心,他拽出脖子上的挂绳,绳上栓着川素商送他的雷晶胖星星。他将它握在掌心,片刻,雷击木奇谲的味道变浓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吸阳气的鬼,在心里骂了句街。可无奈,焦雷晶的味道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他坐立难安索性不坐了,抄起面罩扣回脸上,打算出门透气。他蓦地拉开门,被吓一跳——门口直挺挺站着个人,一身黑袍子,脸遮在黑纱里。
他居然没察觉对方何时出现、站了多久。
流星白倒退一步,定定看着对方,脑子里搜罗一圈——这人好像一直跟在阿嬷身边,但非常没有存在感。
生灵的存在感,其实是种炁,是气场。
可眼前这位给人的感觉是个死物,比如一只杯子、一个茶壶。
好怪哦。
“尊驾找傀将军吗?这边请……”流星白以为他来替橙华奶奶传话。
那人摇摇头:“我就找你。”
他的声音也怪,像气流吹过空树洞。好听,但空虚。
“我叫唐玄。”
流星白不想让他进屋:“何事?”
“不请我进去么?”唐玄目光落在流星白领口处,“焦雷晶,好东西。”
说着,他居然身子一措,从门缝挤进屋,反手把门关了。
流星白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一时大意被对方“趁虚而入”,更烦了。他将跳在领口的胖星星掖回去,戒备地看着对方。
“生气啦?我没有恶意。你是不是不大舒服?”唐玄的脸藏在面纱后面,看不见表情。但听语气他很是随性。
“尊驾是谁,有何来意,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唐玄似乎就是来找茬的,不答反问:“你呢?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不如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摘面罩,小公子敢不敢?”
“少废话!各凭本事。”
三殿下疼得烦躁,化身炮仗,终于被唐玄的火星子点炸了。
他毫无预兆地出手如电,去揭对方面纱。
手指掠过唐玄面前,面纱被劲风带得飘起来。
唐玄轻笑出声,还可恨地吹了个流氓哨,屈指弹流星白手肘,后发先至。
流星白临阵变招,坠肘沉肩,躲开对方的以攻为守。
擦错间,他见唐玄手上也捂得严实,是戴着手套的。
“鬼鬼祟祟。”流星白骂道。
“彼此彼此。”唐玄回嘴。
流星白生出一瞬的恍惚:调性太招欠,很像川素商。
只是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刹那分神,唐玄已经变指为爪,向他脸上扣过来。
对方手很大,五指猛在眼前放大,压迫感十足,俨然是要罩住流星白整张脸。
三殿下眼眸微收,急向后退,手指翻转戳对方掌心。
劳宫穴若以气灌之必要整条手臂酸胀无比。
说时迟、那时快,正中目标。
但……
流星白更惊了——对方掌心没半点弹性,实在像块木头。
魔灵之息冲进穴位,毫无效果。
反倒让自己成了上门点心。
果然,唐玄顺势将手往前送,一把握住流星白的手裹在掌心里。
这到底何人?
流星白心思陡转,以进为退,紧向对方贴过去。这是拳脚相斗的技巧,骤然突破安全距离时,对手会下意识回撤。
唐玄的动作出现了分毫顿挫。
流星白一鼓作气,用另一只手揭对方面纱。
时至此时,再次印证了唐玄不是庸手,他眼看距离太近,躲避不过,便也依样画葫芦,以攻为守摘流星白的面罩。
星火狭猝,二人的障面之物同时掉落。
流星白以真面目示人,以为拼得个旗鼓相当。
万没想到,唐玄的面纱之下是一层面罩!将整个脸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笑微微的。
太可恨了!
灯光昏暗,唐玄的眼仁影出淡淡的紫色。
流星白被这颜色狠狠撞了一下胸口——魄藏于瞳,眼瞳的颜色很难改变。
四目相对须臾间,他甩开面纱第二次揭对方面罩。
咫尺距离,唐玄微一偏头,躲开三殿下的“二进宫”,同时以个刁钻角度将对方的手腕圈在掌心里。
他得手笑意更浓了:“小殿下想看我的面貌,却总手下留情是不行的。两手都被制住了,可怎么办呢?”
唐玄是阿嬷身边的人,流星白确实没下死手。
“是啊,怎么办呢?”他也笑了,笑得有点坏。
下一刻,他微踮脚尖,倏然贴近唐玄,看架势是要将对方的面罩衔下来。
他额头殷红的灵印在唐玄眼眸中迅速放大。
唐玄惊而后退;流星白直逼上前,直将唐玄逼得脊贴在墙壁上。
“跑什么?长了一张见不得人的脸么?”流星白哂笑、贴在对方的耳边问,“或者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
“唐玄,”唐玄被吐息吹得眯了眯眼,“小殿下不喜欢这个名字吗?你喜欢哪个?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川素商么?
流星白脑海里闪过这三个字,他这才意识到,刚刚看到对方紫色的眼瞳时,心底是有期盼的。
他又因为期盼而恐惧、厌恶、避之不及。
但逃避没有用。
三殿下哼一声,偏头轻轻衔住对方面罩的边缘,誓要将碍眼的遮挡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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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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