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的这一刻，印萧放弃了先前的期望，放弃了忍不住想要求助他人的软弱情绪。
——这家伙，并不是为了帮助他才来找他的。
印萧下了判断。
明神赋的眼神忽闪忽闪，兴致勃勃。
他一手拿出手机，另一只手直直往前伸，最终定在了印萧胸前。
也就是说，他径直用自己修长的五指贴上了印萧前胸的校服布料。隔着那层布料，毫无顾忌触碰到了学长平坦单薄的胸膛。
“？！”
印萧脑中当啷一声，不堪重负直接宕机。
明神赋仿佛不知廉耻为何物，并不移开手掌，还坦然按下手机快门拍下了这一幕：“好！打卡成功！”
印萧忙不迭向后跳去，逃离魔爪：“打卡？什么打卡？”
他满脑子的雾水。
明神赋收起手机，优哉游哉绕着他转圈：“学长，你不知道吗？你这几天在论坛和各大讨论组里风头满满哦？”
印萧浑身一僵：“你什么意思？”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几天他在社群里出的到底是什么“风头”。
“昨天，首都新闻的记者专程赶来采访我，我也特地帮他们申请了入校许可。”明神赋突兀转了话头，“可是……他们对我的兴趣好像也不是很浓，反而一直在小声打商量，要趁机去找学校里某个‘没有超能力的人’做专访，让我很受冷落啊。那个人说的就是你吧，学长？”
印萧愣住了：“哈？”
昨天他是在校门口碰见了一个不长眼的记者。可随后发生了太多太多事，那点小插曲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印萧怎么可能想到，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居然阴差阳错替他惹上了另外一尊大神。
明神赋是个骄傲的男人，更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习惯了被人捧在掌心，冷不丁被媒体敷衍一次，当即大动肝火。
首都新闻的记者居然想拿他当跳板，把他晾在一边，伺机接近学校里其他人，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教训完存了小心思的记者，明神赋便开始盘算：要不要去找那个传说中的“无能力者”算这笔账呢？
区区一个废物，也敢抢了他的风头……算了，实在太废的家伙，还是别去理会的好。要是一不留神下了重手，最后受大人们斥责的还是他。
明神赋原本要将“印萧”这个名字抛之脑后——可是，仅仅才到下午，事态又风云突变。
劲爆的绯闻席卷了他所有的社交平台，再一次抢走了本属于他的风头。
明神赋打着哈欠一目十行，略过所有猥琐又无聊的发言。他对那些饱含臆想的桃色谣言不感兴趣，倒是最后才被提起的一件事，让他觉得稍微有点意思——
高二的几个人声称，那个以“完全没有超能力”著称的印萧，突然脱胎换骨大发神威，击退了好几个S级超能力者！
他们言之凿凿，坚称印萧不知使出了什么神力，现在所有人都没法靠近他，是字面意思上的无法靠近。任何人试图近身都会被他弹飞。
这听起来太玄幻了，校园论坛上没几个人相信。
明神赋心中却为之一动。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和那个记者一样，也对所谓的“无能力者”充满好奇。
学院的鉴定技术从未出错。定在S级，那就是S级，不可能真的毫无超能力。如论坛上的爆料人所述，那家伙能够突然使出什么“意外神力”，才是符合常理的事。
一天之内，那个素未谋面的学长两度吸引他的注意。一次是作为能力为零的废物，一次是作为神威天降的强敌。
自相矛盾，必有古怪。
既然如此，那明神赋就必须来会会这个印萧了。别人搞不懂的秘密，就由他来揭穿。
“有人说，现在靠近学长你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你的超能力会把人逼退。”明神赋轻言细语，“可我偏不信这个邪。”
“你看啊学长，我这不就轻轻松松碰到你了吗？”
他故意伸手，再度擦过印萧的前襟。
印萧惊魂未定，却不再后退，定定地看着他。
明神赋突然发现，印萧的眼睛很黑，像两个幽寂的黑洞，能把人吸进去一样。他一贯飞速跳脱的思维忽然有些分神。
“这就是你的‘打卡挑战’？把我当成奇观，跑过来凑热闹，想突破我的防御试试看？”
印萧终于明白过来，微微一哂。
“那你完事了，可以走了。”
昨天留下的通灵标记，今天一大早就消失了，先前释放的言灵术已经失效。难为明神赋还专程跑来试探他，根本就是扑了个空。不管这闲得无聊的小少爷究竟想从他身上找什么乐子，他都得失望了。
印萧的脸色回归冷漠，阴沉得一如既往，是要把世上的一切都拒之门外的架势。
他并不失落，只是有些许遗憾罢了。
就连他的恩人栾溯雪那么温柔的人教出来的孩子，也和其他上流阶层的子弟没什么两样。
果然，一开始就不该有半点奢望。
印萧喃喃道：“你也太无聊了。”
明神赋啧了一声：“我很无聊吗？是你们学校很无聊才对吧？哦对了，现在应该是我们学校了。吹得那么牛，结果我进来了几天，也没发现有什么厉害的，一个有意思的对手都没有……”
听到他一副独孤求败的口吻，印萧冷笑了一声：“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了。”
明神赋冲他玩味地一挑眉：“什么意思？指教一下啊，学长。”
“你还是个新生，刚刚入学，所以还不知道这里真正恐怖的地方。”印萧平静地说，“你知道自己很强，坚信自己天下无敌，就算到了首研附高也能横着走——我告诉你，每年都有很多人这么想。”
明神赋说：“可我是不一样的，我比任何人都强。”
印萧反问：“那你的软肋比任何人都少吗？”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见他愣怔，印萧乘胜追击：“或许你还没明白我在说什么，那我就来解释一下吧，就当是作为学长的责任。你看，你今天已经揍了这么多的人，他们迟早都会回来报复的。一来二去，你会和学校里的很多人结仇。等你真正成为他们的眼中钉，那他们的表演就开始了——”
“你会招惹数不清的麻烦，遭遇数不清的暗算。别以为你够强就能所向披靡。你的超能力很强，可它能应付所有的阴招吗？能保护你身边每一个人吗？能影响其他权贵二代背后任何一个强大的势力吗？”
“这所学院里，存在着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社会。我们有自己的规则。不是关于如何应用超能力的规则，而是如何用尽一切手段来争斗的规则……”
印萧的语速越来越快，僵硬的声调下压抑着几乎掩藏不住的伤痛记忆。
“你也许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你会赢。可你只要输上哪怕一次，就会承担你不想承担的代价。”
印萧冷笑着，结束了他对明神赋的警告。
那时，看见明神赋如此锋芒毕露，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小子未来绝对会卷入到学院中那股扭曲的暗流里去。
这个怪物新生的到来，会让本就不太平的校园更加不太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院里那帮作威作福惯了的家伙不会容忍新生的僭越，“3S级”的天才也不会容忍他眼中“无能”的前辈们压自己一头。而火一旦点燃，只会烧得越来越大。
这小子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他真的了解这所贵族学院在优雅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不堪的传统吗？
看在栾溯雪的份上，印萧不介意给他一点提醒。
当然，印萧不是没有考虑过，故意利用明神赋去煽风点火……毕竟，他接下来要对付的那几个霸凌团伙，都是实力过于强大、背景过于深厚的硬茬。
在今后的计划中，他需要一把刀，才好去借刀杀人。
可这位学弟毕竟是他救命恩人的儿子。印萧想，能不利用的话，还是不要去利用他的好。
明神赋呆在原地，听完学长劈头盖脸一通输出，吊儿郎当的仪态也收回去了。
他消化了一下，抿起嘴。
“学长说得好像很吓人啊。搞得这么严肃。”明神赋说，“我知道学校的风气肯定没有表面上装得那么好，但是怎么可能吓得到我呢……”
明神赋顿了顿，忽然又微笑起来：“不过真没想到学长这么健谈，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看来你很喜欢和学弟谈心？”
印萧不习惯被调侃，眉一皱就要反驳：“才不是，我只是——”
“好了好了，”明神赋摆摆手，“我只是想说，谢谢学长对我说这些。不过，对我来说完全没用。”
明神赋认真地叙述道：“我说过了，我比谁都强，所以永远都不会输。”
十六岁的明神赋，习惯了站在世界中心。他就是他身处的世界中唯一的太阳，没有第二个人能分走只属于他的光彩。
哪怕到了这所云集天下英才的超能力者养蛊场，他也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才是唯一的胜利者。
他眉目舒展，笑容比正午的阳光更灿烂：“我不怕和任何人结仇。如果这帮人以后要来找我算账，那他们来就是了。如果他们还想拿学长你来撒气……那你联系我就是了，我会负责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嘛。学长你是我在高二认识的第一个人哦。”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明神赋一边朝印萧挥手，一边向后跑去。
“哦，还有，我知道学长你的能力绝对不止这么简单。你可能不想说出来，但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一切的！拜拜！”
就像到来时一样，他又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自说自话地离开了。
印萧望着他的背影，心潮起伏。
也算是知道了他的来意，但是心中的那份疑惑好像并没有减轻。
“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跑到陌生人面前表演这么一大通啊……”
印萧吐槽道。
他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并且，是他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种家伙。
在校园里，身为沉默孤僻的边缘人、提防一切的独行侠，最应付不来的就是这种到哪儿都阳光灿烂、零边界感的自来熟了。
准备回教室了。印萧不经意低头，看见程瑜阑依然昏倒在那里。
印萧扬了扬嘴角，从旁边的盆栽中抓出一块石头，一甩，狠狠砸在程瑜阑脸上。
在那个贱人哎呦哎呦叫着醒来之前，他悄无声息扬长而去。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印萧选的是游泳，所以要走过长长的林荫道去游泳馆。
作为超能力者，他的身体素质并不是特别强。唯独在游泳和潜水这两项上，有着堪比职业运动员的水准。
因着在海岛长大的缘故，他的水性一向极佳。从有记忆开始，下水就是家常便饭。印萧又没有家长来管束他离海远点，小时候他只知道，去浅海抓鱼捞海星，交给游客能卖钱。
童年记忆中的海水，有着薄荷果冻一般清透的色泽。在海里仰头看，阳光透过水线摇曳出迷离梦幻的金光。
……他好久都没有见到大海了。
印萧漫无目的地回想着，走进游泳馆。
二楼的更衣室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搞什么，今天集体迟到？不过选游泳课的学生本来就不多，他第一个到很正常。印萧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换上泳衣，草草淋浴一下，就向池子走去。
他没有等人的习惯，迫不及待就自己下了水。
入水的瞬间，冰凉的浪花将他托起。
泳池的水和海水其实并不相像。白天的泳池太冷，干净的池水散发着氯味。但印萧埋身其间，还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水摇啊摇，环抱着他，像大海将他拥在摇篮里。
印萧忍不住沉向更深处。
小时候，他潜水的本领也是很高明的，能潜到海岩下谁也看不到的洞里去。这么多年过去，闭气的技艺退步了多少？
印萧闭上眼睛，抱紧双膝，静静沉向水底。
在黑暗中，他静静想象这是一场深潜，直到——
一个声音同时在他耳畔和心底响起，穿过深深池水，不可思议地响亮又清晰：
【还不起来吗？】
【三米深的池子对你来说一点挑战性都没有，还玩得这么开心吗？】
印萧猛地睁开眼睛！
震惊来得猝不及防，他难以自控，迷迷蒙蒙中险些呛水。
……这个声音，尽管不如变声前那么熟悉，但化成灰他也一样认得出来。
他曾经的小竹马，正用超能力强行对他发出呼唤，将他从方才的迷梦中无情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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