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烨坐在明堂上，持着朱笔连夜批改着当日堆压起来的奏折，每看一本，他的眉头就拧得加重一分。
他虽料到陈炎的权势不低，但没想到连御史台这个最不该有同党结盟的监察司署却有一半人都跟着陈炎。
御史台上的奏折基本上都是关于举荐林侍御史升任御史中丞（正四品）一事。
“殿下万安！属下纪盈星有事启禀。”一位身着深蓝色襦衫的少年从房檐上跳下，站在了李宸烨面前。
李宸烨扫了一眼来人便遣走了一旁服侍的林宇，云淮书本也准备离开，却被李宸烨拽住留下了，“林宇，你先退下。”
云淮书想把袖子从李宸烨手中抽出来，谁知道这人见他往出抽反而拽的更紧，袖子都快被他拽开线了。
真服了。云淮书白眼一翻，无聊地打量起眼前站着的少年。
纪盈星抬头看向李宸烨，露出了整齐的六颗牙齿，一个标准的笑容挂在脸上，是个闯荡江湖的游侠少年。
“怎么？在江湖玩够了，知道回来找孤了。”李宸烨支起下巴，佯装心有怒气地盯着纪盈星。
纪盈星挑了挑眉，抿着唇嘿嘿地笑着，“殿下，您可是误会属下了，属下人虽在江湖，心却时刻挂念着您呢。这不，一有事就回来禀报了嘛。”
“起来吧。”
“谢殿下！”纪盈星直起身子。
云淮书接收到了对方疑惑中夹杂着考量的目光，不太适应地避开视线，不断摆正桌上的几个摆件，假装自己很忙。
纪盈星的眼珠在眼中转了几圈，墨色的眼睛如同黑暗中的猫眼，圆润明亮。
李宸烨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云淮书和纪盈星中间，顺带着推了纪盈星一把，面露无奈，“有话便说，少卖关子。”
纪盈星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扶了一把案檐才重新站直，“属下就不能是想念殿下才会来的，非要有什么事情汇报不可？”
“少来这话，自己听听恶不恶心？”李宸烨放下奏折毫不留情地伸手弹了纪盈星一个脑瓜崩。
纪盈星摸了摸被弹的额头，收敛了三分，小声嘟囔一句，“是有些恶心哈。”
“不过属下确有要事相禀，殿下还是清退左右为好。”
云淮书也不愿意知道太多，不等李宸烨发话自己就退下了，“云某告退。”
云淮书走后有一会儿，纪盈星才禀报，猛地跪下谢罪道，“属下失职，今日午时云将军被人劫走，来人身手不凡，只一个人便伤了十多位精兵，但属下已经派人暗中跟随，大抵得知此人带着云将军回了楚国盛京。”
李宸烨并不惊讶，已经将事情经过猜测了个大概，“孤的主意，并非你的失职。”
李宸烨故意把那封写有云淮书所做事情的信交给了云霄纵，其中删减了一部分，可整体的事情并未更改。
当然一封信不足以让云将军轻信云淮书的所作所为，可若是送信的人乃是楚国皇帝的亲信呢？信若是加盖了楚皇的印信呢？
为了云家世代忠君报国的清名，容不得云霄纵不信。
“继续派人看守竹屋，莫叫人看出端倪。此事与你无关，起来吧。只是此事孤对不住淮书。”
纪盈星却并未起身，只是直起身子跪在原地，“属下还有一事。”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副油皮纸包住的药粉。
“此乃雪寒松，是从林宇和林含赋暗中互通消息的地方拿到的，属下将药粉换成了迷药。此等事情林宇一旦做出，只怕是殿下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属下还请太子殿下处置林宇，以绝后患。”
李宸烨的神色渐凉，凤眼微微上垂，勘破了纪盈星此行的主要目的，却不顺着他的意，“盈星。你派人看着城东的那间杂货店，必要时救出店家带回来，别让人发现。”
纪盈星收了笑意，不过一个眨眼，刚刚的明媚少年烟消云散，眼前的人眼底泛着凶煞，跪在那儿自带黑气。
“殿下可知不忠心的人留不得。云公子是您心尖上的人，属下不敢置喙，但林宇，您当真要留吗？”
“自您归国除了属下您不再豢养亲信，非要保下林宇这么一位漂泊不定的人。
他暗中勾结陈太尉害了您多少次，虽说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而后也有所弥补。可留着始终是个祸患，属下斗胆谏言，这样的人就该杀之除之。”
纪盈星说起林宇便面露嫌恶，似乎提起的是泥潭里捞出的脏污。
李宸烨扶起纪盈星，若是从前他定然不会留这样一个变数在身边。可世事皆有变化，人心各有度量，现在他只想还一还恩，“林宇其人如何不说，孤留他自有用处。
此人即能作恶事，言恶语，亦可行善事。忠心二字本就奢靡，孤不信衷心，除了他焉知下一个是否会做出更恶劣的行为。
林宇能为了将母亲的牌位接到林家祠堂就自请为奴，夹在孤与陈炎中间两方周旋，知道审时度势，驱利弊害，留着倒也不妨。”
纪盈星心有怨气，可也知道林宇舍命救过太子，即便如此又如何能抹去他的不忠之事，但这样的话终究是不敢说出口，只好不情不愿地回了句，“属下明白。”
李宸烨听出了纪盈星的不服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盈星，林宇一事多亏你在其中周旋，孤自是信赖与你，只是有些事孤自有定夺。你陪孤一同长大，当明白皇家的无情与有情。孤能得你这一挚友，乃吾之幸也。”
纪盈星被这一句话哄得没了脾气，“殿下抬爱，属下私自见您，不宜久留，现下该离开了。”
“去吧！”
纪盈星跳出窗户，借着夜色已深，归于暮色。
李宸烨站在窗口，眼神里又充盈着忧郁，那本不该出现在这位青杉落拓的少年脸上的愁容，如今竟出现的这般令人心疼。
他像看透了什么，静静地守着落在窗前的月光。
过了好一会儿，李宸烨一席红衣惹眼，站在了月梢院门前，望着房里的一盏油灯神游。
云淮书坐在灯下，举着小刀细致地刻着手中的银簪子，簪子已经磨出大体的形状，是青竹，只是竹节的衔接处仍有不足，差了些细节的刻画。
竹叶的部分云淮书划出了几道较深的叶脉，他想留下来找匠人帮忙嵌一些玉石进去，还有最顶端的两节掰出了两个部分银片，用来镶嵌青玉。
云淮书熬得眼睛发涩，坚持着把叶脉划出后便起身伸了伸腰。
自己在屋里闷着有些喘不过气，也就不管现下几更天，披上大袄和毛绒披风提着灯笼，出了院子。
李宸烨看到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迅速转身躲到了墙角，然后假装刚从别的地方来，抬头仰望着天空。
云淮书回眸一探便见到了李宸烨行走在玉树琼枝间，落雪被光照的晶莹，衬着太子殿下的红衣，更是一眼惊鸿。
“阿烨？”云淮书情不自禁地唤道，目光被眼前人吸引。
李宸烨趋步靠近，凤眼一扬，含着满目星辰，笑意璀璨。
“真是巧了，淮书可是出来遛弯？”
“嗯。”云淮书没多想，只是觉得碰巧遇见了李宸烨罢了，“殿下呢？可要一道散散心？”
李宸烨还没压下笑容，此刻听见淮书邀自己一同散步，那笑容更是收不回去，急忙应下，生怕晚了一步，淮书就会变心，“好。”
长安一旦落雪，那红梅覆雪便是京中最值得一观的景色，艳而不妖的红梅上覆盖一层积雪，宛如一幅江南画卷。
两人拨雪寻梅，穿梭在后院的梅林中，闻得梅香婉婉，沁人心扉。
梅林的雪路难行，李宸烨就悄悄慢下步子，慢云淮书一步紧跟在他身后。
“盛京的雪更大，也有寒梅，只是天气往往过于严寒，开得不似长安这般娇艳。”云淮书拍落红梅上的积雪，俯身细嗅，染了雪的梅香冷冽，带着一股寒气，实有一番风味。
“是啊，我在盛京两年，每次看到那般大雪都心生惊叹，梅花虽傲雪凌霜，却也难抵盛京的寒。”
说着李宸烨摘下一朵红梅斜眼望向云淮书，他抬起的手几做犹豫。
偏巧云淮书回头，李宸烨便来不及想，将那一朵开得烂漫的梅花别在了云淮书耳边。
李宸烨不敢直视云淮书的眼睛，云淮书却注视着李宸烨呆滞了目光。
云淮书耳边的碎发被笼起，微凉的指尖划过耳廓，在他的耳鬓上点燃了一朵绽放的红梅，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冻得红了脸，还是因为这一刹那的心动、心惊。
“别闹。”云淮书抬手想摘下那朵梅花，却被一只较为暖和的手握住了。
“别摘。”李宸烨微微低头慢慢地靠近，他将云淮书冰凉的双手轻握起，暖在手心，“寒梅玉洁清瘦，别在淮书发上，更是一笑嫣然，万花羞落。”
明明只是一句调侃的话，云淮书却有些喘不过气。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玄起，不再平淡自如。
“淮书？”李宸烨突然试探地唤着云淮书，那一声带了些许哽咽。
云淮书抬头去看，想证实那一声哽咽是否出自眼前这位桀骜的太子殿下。
只匆匆一眼，那悲切尽收，像一支鼓槌重重地撞击了一盏古钟，脑海里一片翁鸣，陷进了浓浓地愁思。
云淮书被李宸烨揽进怀里。
说来奇怪，明明李宸烨没比自己高多少，但这一抱却让自己产生了极强的安全感。
同时云淮书也莫名地想拍拍他，告诉他自己在。
李宸烨在想什么？云淮书捉摸不透，也不想细琢磨。
但是……
淮书垂下的手缓缓抬起，慢慢附上了阿烨的后背，像是安抚一只小动物，顺着后背轻轻地抚摸。
奇怪的是，明明漂泊三世孤独无依的人是自己，可这一抱，却仿佛李宸烨才是那个历经创伤不得诉苦的人。
云淮书的手一搭上，李宸烨的肩膀就开始发颤，脸深深埋在了他的颈窝里，冰凉的泪珠滴落在他的肩上。
云淮书没说话，静静地陪着他，一点点地拍走他心中的悲伤和不安，真是奇怪，为什么他的眼睛也有些发酸呢？
眼下的云淮书回应了李宸烨的拥抱，本是出于一时的怜惜。
却没意识到，自己的一念心软，会在他日好梦惊回时，方觉是一念情起，再念念不忘。
“淮书，若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就离开我吧。”李宸烨抬起头，松开了扶住云淮书的手，语气黯然。
云淮书不理解他在说什么，没等反应，那人再次贴近，他清晰地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你……”云淮书刚要说话，温热的气息就铺在他的脸上，伴着浓郁的桂花酒香。
他傻眼了。
李宸烨的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本来安静的梅园现在喧闹不已，焦躁着跳动的心脏蹦在云淮书的胸口，让他整个人都麻木着、呆滞着看向眼前这张贴近的脸。
眼角下的朱红美人痣将云淮书点燃了。他向后躲去，可似乎触碰到了李宸烨的某个开关。
他像发了疯，朝着云淮书逼近，猛地抬手扶住他的后颈，将人往前一带，“不，你不能离开。”
那双眼睛太亮了，云淮书勘破他眼中的暴躁，似乎想要将他牢牢锁住。
“李宸烨！”就在李宸烨的吻要再次落下时，云淮书惊叫出声。
他感觉自己再不说话，对方就要把自己撕咬开了。
李宸烨猛地回神，被云淮书害怕的目光刺痛，心脏一缩，立刻与他拉开了距离，“我……”
“抱歉，我醉了。淮书，你别怪我，我……我先走了。”李宸烨慌张的离开，转身时还险些被梅枝抽一巴掌。
云淮书在梅园中冷静了许久，也想了许久，一个结论在他脑海中像烫手山芋一般抛来抛去。
李宸烨有真心，可他没有。
最后，云淮书强行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从心脏抽离，一直重复着自己没有心的话，想着能让自己好过一些，心中没那么难受些。
今晚的月亮圆满，可惜了两个辗转难免的人，只看着它发呆，不懂得欣赏它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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