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靖十年,飞羽军于险峻落石崖大败敌军,飞羽军将领宋拓因战功赫赫擢升飞羽将军,皇帝赐婚褚家嫡女褚风眠。
至万靖十二年冬。
落霞卷起层层纱帘,拢着半边天,向人间白雪撒上金光。
宋拓的马车刚转进巷子,被一人拦下来,来人自报方家方文州,也是褚家小姐儿时玩伴。
梁度勒住缰绳,听到夫人名讳便转头看向马车,见车上没有动静,他开口道,“方公子还是当心点,莫要攀扯夫人,污了夫人清誉,梁度一个粗人手松。”
说罢,晃了晃腰间佩刀。
方文州一阶书生,撑着不理梁度所言,从袖中掏出鱼函直递向马车,“宋将军,这函中拜帖,还请宋将军亲看,后日家父寿宴,特请将军前来。”
车中之人连车帘都不曾掀开,冷冷道,“你有何脸面让本将应下寿宴之邀?”
语讫,马车扬长而去。
宋拓身形高大,八尺之身立于前,让褚风眠生出一种压迫感,更别提此刻他隐隐拦着的怒意,和肩上携带而来的屋外寒气。
方才他回府便直接到了里屋。
“为什么会在这儿?”他指着桌上的东西问。
褚风眠不解他为何生气,这函不过是方家递来的拜帖,方伯父过寿方文州邀她和宋拓过府一叙而已,况且方家来的小厮说也给他递了一封。
函上的芍药图案刺入宋拓眼中,怒意在眼前人平静的神情中渐渐化为灰烬,徒留满身的无助。
方才婢女被他赶了出去,此时她也无人可用,便兀自伸手抚掉他裘衣上的雪,带着安抚意味。
寻常日复一日的动作,若是在以往他便会顺势赖着将脸凑上来,说一句,“夫人摸摸,脸上也可冰了。”
她脸皮薄,那时只会推他隔开一点,使眼色有旁人在。
而今宋拓一把扫掉褚风眠的手,言语间尽是心伤后的自嘲,悄然带着刺逼向褚风眠,如屋外的雪一般浸入身体。
“你有心吗?褚风眠!”他道。
又是这样!又是这张淡漠的脸!
她……经年如一日的“冷漠”,无论他如何逗她,全然没有旁的女子那样开怀大笑过、没有旁的女子那样偶尔的“鲜活”。
也远没有芍药一般明艳,或许只是不在他面前明艳罢了。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措手不及,难得神情有丝裂缝,她睁大眸子望向他。
明明白白的诉说着她的疑惑。
见他不为所动,她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下来,再拿到宋拓跟前。
“夫君为何生这么大气?”她问。
宋拓瞥眼芍药图案又与她对视,轻声重复道,“为何?”
紧接着一声自嘲的轻呵,大有一种积淀多年后爆发的决绝,将所有瞧得见瞧不见的都摆在她面前,似乎只要确认他便彻底放手。
他初唤她名,“褚风眠,你我成婚至今两年,你若有心就该知我心意。我并非如你看的那般大度,我介怀你们之间有我没有的幼时记忆,我介怀他知我所不知的你。”
“我也介怀这芍药图案的存在……这图案是否于你和他之间独有?”
他自小藏在心中的人,也唯有她对自己写了一句,“你也不想这样做,对不对?”
她是那段孤僻日子里的唯一光亮,所以在料理完阿爹阿娘后事,他便投身军营立志撑起宋家,也立志能将她护在身后。
闻言,褚风眠愣愣点了点头,原因也只是思来想去,城中确无他人这样用,但并非有旁的意思。
可宋拓不这么想。
宋拓得到答案,愣愣看着她,随后妥协转身离去。
出府便将怀中的拜帖掏出,一剑捅了个对穿,没几下成为纸屑飞扬。
原以为无中生有,方文州拜帖所言竟是真的,他虽知晓她所有事,却不知这芍药是独有的情谊,也不知两人私下曾约定婚约。
日落星升,入睡前褚风眠还在望向庭院。
翌日一早,将军府前。
褚风眠抬脚的动作又收回,侧首望向大门内。
好半晌婢女才拍拍她的手,打着手势询问她“夫人,可是忘了什么?”
褚风眠摇摇头捏着裙摆提起,踩着凳子上马车。
每次回府宋拓都不曾缺席,而这次……
褚风眠想起昨夜他满腔怒意中毫不掩饰的失落,不知不觉蹙起了眉。
旁人都道宋拓是粗人一个,不识字也不会怜香惜玉。
可是两年来,头一次见他如此生气,她本想同他解释的,奈何没有一点机会,昨夜他也没有再回来。
“夫人你且安心,咱们不是留了信儿,将军看见一定会明白的,定不会再生夫人的气。”婢女安慰道。
褚风眠点点头,与宋拓成婚两年,他好似知道她的心思,从未勉强过她、嬉闹也是点到为止。
昨日的事,于她像沸腾茶水,一下子清醒不少。
或许她真的不了解宋拓,也不了解自己想要什么,但两人已成婚,她应当理解宋拓。
两人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有过动摇,却也知为人妻该有的礼数,故成婚以后她就再未见过文州哥哥。
将军府的三乘马车停在褚府门前,引得路人围观。侍卫放下马凳,褚夫人连忙迎上来抱住她,习惯性向马车队伍身后望了望。
她知道母亲在看什么,把上母亲手臂将其回身过来,打着手势示意今儿只有她一人回府。
褚夫人见着女儿身边还有贤婿安排的侍卫,便也没当一回事,“不妨事,不妨事,他忙我们知道的。”
褚风眠浅笑应付母亲,即便心里有话,她也不能让母亲担心,幸而晚些就回去了,那时她再向宋拓解释。
褚夫人拥着她进府,唤来侍婢准备她爱喝的茶,刚落座褚风眠看向四处,未见父亲复又看向母亲,褚夫人又怎会不知她想的什么,便回道,“你父亲还未下朝。”
正说着,褚大人官袍未脱大步跨进来,褚风眠刚起身,就被父亲语气急促,“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知父亲为何这么生气,便看向母亲。褚夫人也看出夫君急躁,端着茶盏过去温言询问,“夫君这是怎么了?动这么大肝火。”
褚正恒喝下茶水缓了缓,看向妻女的眸光柔和了些,不过也没说什么,只催促道,“就不必用膳了,坐会儿便回去罢。”
褚风眠不解,这是父亲第一次赶她走,欲向父亲询问,厅外突有侍从来报,“老爷,将军府来人了,名唤梁度。”
梁度本是宋拓身边的人,他为何此时会过来?
褚夫人一听,看向女儿笑道,“贤婿派人来接你了。”
却不想梁度并未多言,将书信交到褚风眠手中,一句“将军交代不必寻他,他已不在城中。”便走了。
正午刚到,阳光刺眼灼热,而褚风眠却觉寒凉缠身。
书信在她手中展开,娴静淡然的面容上久久没有反应,直到褚夫人过来,才勉强扯出一个苍白微笑。
母亲接过书信,褚风眠一时脱力,落坐在椅子上,眸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呆呆望着母亲。
而信中和离书三个大字跃然纸上。
信中笔迹先是歪歪扭扭,尔后工整有序,短短几行字笔墨未干,甚至有些晕染开来。明明像即刻书写了送来,却告诉她,他此刻不在京中,不必找他。
褚夫人看完书信,揽住女儿肩膀,与夫君交换眼神。
“这定是有什么误会。”
信中说是和离,一字一句却言明是他耽误了褚风眠数年,今和离还她自由,余下便是列出所带回的铺子、良田、钱财,奈何她正值心神无主,没有看完整封信。
和离一事,不过一个晌午传遍上京,上京第一名门贵女褚风眠与宋拓和离。
皆在骂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不知好歹,可褚风眠明白旁人暗地里的嘲笑,上京第一贵女又如何,说是和离定是连粗鲁武夫都嫌弃她。
褚大人沉着脸示意夫人将女儿带进去,随后出了府。
褚风眠心神不宁,午膳未吃便睡下,褚大人再次回府则是拉着夫人到了书房。
“夫人,出嫁女即便和离也没有即刻归家的道理,明日便安排眠眠去乡下住一段时日。”他道。
褚夫人不解看着夫君,甚至带了憎恨的眼神,“我不许!如今阿城同映秋在边关,无人照看眠眠……连你也嫌弃吗?”
往日疼爱女儿到骨子里的夫君,如今怎会这样?
褚大人叹气安慰夫人,“没这回事,夫人,京中如今不太平,宋拓昨夜启程去了西河城,在佛陀峡处中了埋伏生死未卜,眠眠不在总是要好些。”
而此次一别,褚风眠没想到自己再见爹娘会是流放之日。
她见婢女支支吾吾的样子,怒意横生拂袖扫落茶盏,这才得知一切。
御史中丞褚正恒被判私收贿赂万两白银,造成冤案数起,银票于褚府书房中被发现,兄长同阿姐也莫名身死回京的路上。
褚府上下被判流放边地,而她作为外嫁女户籍还在宋府得以幸免。
褚风眠怎么也不相信父亲会私收贿赂,命人驾车匆匆赶到城门。她不能说话,望着爹娘泪眼婆娑,打着手势让爹娘放心,她会去找陛下重审。
随即将头上玉簪拔下塞与押解的官兵,只求再等她些时辰。
可娇养的贵女又哪里来的法子。
一时间,她想到的唯有宋拓,可去了将军府发现大门紧闭。
他真的如此生气,连一面也不见她吗?
婢女扶着褚风眠转而又去方家,写了拜贴站在方府门前等着。
天气也丝毫没有怜惜的意图,不多时就下起了大雪。
婢女劝她躲躲,她执意站在雪中等着,好半晌也未得见方文州一面,终是对多年的幼时情意死了心。
又连着去了几个平日里来往的大人府中,也同样闭门不见,褚风眠自嘲地冷笑。
树倒众人推,谁又会愿意沾一身腥……
褚风眠脚步蹒跚却又固执的不肯停下,撑着身子跑动起来,早已被心神耗损的身子大雪中又支撑得了多久。
眼见着时辰过去,她没有一点办法,眼泪早已将她吞没,她有口却不能言,望着城门处褚府一行人的身影,唯有咬着唇连连摇头。
她不能将兄姐身去的消息说与他们听。
她激动打着手势让父母等着她,她定会想到办法,为褚府洗脱冤屈。
连着数日,她跪在大理寺外,不分昼夜击鼓鸣冤,被判扰乱公堂,打了板子,丢到街边,至此一病不起。
拖着残身葬了阿兄阿姐,她便彻底病倒。
老旧的独间小屋内,窗外进来的凉风将榻上的她唤醒。苍白的脸上尽是无奈,自责,她没有办法救爹娘。
视线也愈发模糊,她听见附香的唤她。
“小姐!小姐!”
……
沉沉黑色中,偷的一丝光亮,感觉到身体被人轻轻晃动,褚风眠想睁开双眼,却如身陷深渊一般难以撼动,直到身体被晃动的力度越来越大。
熟悉的声音贴着她耳道,“小姐,快起床,老爷和夫人等着您呢。”
老爷夫人?
爹娘?
褚府清白了?爹娘回来了?
褚风眠猛得睁开眼,只见一张突然放大的少女脸庞悬在眼前,她不假思索一把推开,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触目所及熟悉的吊角阁楼,窗格外的铃铛随风摇动。
一下子唤她清醒过来。
“附香?”褚风眠比划道。
“是我,小姐,怎的还发愣呢?老爷和夫人在等着您呢。”婢女催促道。
等我?
褚风眠低头看着自己羊脂玉一般的肌肤,没有死前枯入木柴的样子,似是不信自己重生的事实。
掐了掐掌心,一瞬便有了印子,生疼。
她的的确确回到了从前,再一看身前的桌案,是她在阁楼看书那一日,父母唤她去前厅,问她同宋拓成婚的意愿。
想起许久未见的爹娘,她几度深呼吸,就为压制心中的狂喜和激动落泪,等到眼眸不那么红了,才迫不及待起身推门跑出去。
她想要见到思念已久的爹娘。
至于宋拓,褚风眠自认不是圣人,说到底她是有些怨宋拓的。成婚两年他不信她,不听她解释,在褚府落难那一日,消失得干干净净。
即便,她明白不是他造成的。
褚风眠转念一想,罢了,大不了这辈子换个活法。
比起结于往事,眼下她更想念阿爹阿娘,想念这个还不曾覆灭的家。
府中的陈设景致一如既往,池塘、石子路连接的木桥,乳白色月门上还有幼时她画上的芍药。
突兀艳丽的红,让她心思雀跃。
思及此,她脚步越来越快,跑到脸颊绯红,恨不得立刻就飞奔到爹娘怀中,却在即将踏进前厅那一刻心中有了怯意。
她没能救下阿爹阿娘,却亲手埋葬兄姐,府中就属她最没用!
褚风眠微微颤抖着,一步一步顺阶而上,捏着裙摆的五指紧了又紧。
见那温婉妇人看过来,她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情绪,心中喊着“阿娘。”扑到妇人怀中。
温热的触感,一切尘埃落定,阿爹阿娘还活着。
两人显然不知她经历了什么,褚夫人抚了抚她的后背,只当她在撒娇,看了眼夫君道。
“我们眠眠是不是知道要嫁人了,所以不舍得爹娘?”
褚风眠自怀中抬头,微蹙着眉眼望向阿娘,眸中欣喜、想念、自责,接踵而至。
难过至极是泪、欣喜至极也是泪,以至于褚夫人有些动容,疼爱地抚摸着褚风眠的脸,感叹道,“我们眠眠在我身边才多久,这就要嫁人了。”
阿娘还是那样的温柔,褚风眠侧首看向阿爹,眼眶一热泪水就要落下。
阿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岁月不败美人,也没有压倒阿爹,风霜更像赠礼。
“眠眠,我和你娘唤你来,是想问你同宋拓的婚事。如今他在边关战功赫赫,更是擢升飞羽将军,他虽是宋府养子,宋大人夫妇也早逝,但约定不能作废,阿爹也要问问你的意见。”褚正恒道。
褚风眠拾起情绪,抹掉脸上的泪水,朝着阿爹摇摇头,比划着让人取来笔墨,随即书写起来。
“阿爹,我还小,不愿早早嫁人,宋将军如今身在高位,也不一定能满意这门儿时婚事,只怕到时陛下会给将军指派另一门更好的婚事。”
褚大人看完,不自觉点头,“乖女说的对,只是这事免不得要等宋拓回京商榷,礼数要周全,届时不成,说开了就行。”
对于婚事能否作罢,她其实心里没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