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玩笑话也好往外说?”
谢老夫人明显不打算如此轻飘飘将事情揭过去?
她盯着方氏,板着脸,加重了语气,道:“人姑娘是乍到荆州住不惯,你许家大伯年初就给我来了口信,想叫女儿来咱府上暂住。不过当时碍着府里有亲事未完,这才拖下了。至于老三,他们表兄妹二人相识几年,互相颇合眼缘,真能成了也是段佳话。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倒说上嘴了。”
厅堂里好几个小辈,方氏面上有些挂不住,委屈地垂下眼:“老太太教训得是,都是媳妇的错。”
她没忍住辩了一句:“我本想着这是桩高兴事儿,才一时失了分寸。”
一旁的杨氏,虽然脸色还不大好看,但见方氏挨训,眉目舒展多了。
她听老太太说到‘府里有亲事未完’,偏头给程知蕴使了个眼色。
意思叫她往后稍稍,躲着点,别让方氏当借口拿了。
程知蕴眼观鼻,鼻观心,听话的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她自是知道这婆媳俩话里的试探。
一个心中怀疑,沉不住气,想打探对方态度。
另一个老奸巨猾,话里话外告诫儿媳多管闲事,也是怕她借题发挥要坏事,干脆抢在旁人开口前,把该讲的都讲了,该圆的话都圆了。
不出意外的话,老太太这一闷棍敲下去,接下来就是喂颗甜枣了,若能祸水东引,更好。
“我知道你心直口快,也不是怪你,但你一口一个‘相中’,叫外人听见怎么办?咱关起门来说话没什么要紧。”
果不其然,谢老夫人轻拍了拍方氏的手,语重心长道:“程家大夫人前几日来咱府上,这事你也知道,她提议将二郎的婚事提前到四五月……”
方氏闻言瞪圆了眼睛:“那怎么成?”
程知蕴抿抿唇,暗自忖度。
方氏瞧着像真不知情,可见老太太自己屋里,口风还是紧的。
随即,谢老夫人轻叹口气,道:“我也觉得不成,便直接否了。掏心窝子的说,人张家姑娘配咱二郎,怎么着也算下嫁,婚期如此赶,教人家受委屈自然不成够。”
方氏唯恐真将谢璟思婚事提前,一时顾不上旁的,先抓着蓉娘的手,给老太太福了个礼:“多谢老太太体谅。”
二房虽记在老太太名下,但归根到底是庶出,身份上就矮人一截。
就像杨氏可以唤谢老夫人‘母亲’,方氏却只能客客气气的称她一句“老太太”。
即便谢璟思再才华横溢,配五品清流人家的嫡女,也是借着国公府的名分高攀了。
真要论起来,程家没落后,程父也不过官居五品。
说完,方氏仍有些忿忿不平,小声埋怨道:“程大夫人也真是,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国公府的事也轮得到她置喙。”
这话明摆着是在贬程知蕴。
她刚要接话,却见杨氏上前一步,开口道:“弟妹此言有失偏颇,天下为人父母者,心都是一样的。说到底,是我们对不住谢家,对不住知蕴。”
杨氏拉过程知蕴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放轻了:“如今,你无需在二郎婚事上为难不就成了,何必说这些酸话呢?”
程知蕴诧异的看了杨氏一眼,她想过杨氏会帮她说话,却委实没想到,她会说的如此直白,如此不给方氏留情面。
毕竟,她前几日还为程大夫人那通挤兑排揎生气呢。
谢老夫人接着杨氏的话道:“老大媳妇说的对。事已至此,能完满的把事情解决了,对我们两家都好。”
话说到这儿,方氏再不忿也只得收风,低眉道:“儿媳明白了。”
彼此说了软话,堂中气氛也和谐起来。
侍女婆子们收拾了桌椅碗筷,撤去屏风,茶果齐齐端上来,预备着主子们吃茶唠嗑。
方氏嘴碎,但能哄老太太开心。
茶过一巡,杨氏和程知蕴对视一眼,纷纷起身对老太太行了个礼。
杨氏开口道:“母亲,若无事,儿媳便先带知蕴回去了。她这几日都在我屋里,和我一同眷抄佛经,待抄完,也给您送份过去。”
谢老夫人视线在程知蕴面上缓缓扫过,嘴角含笑,不答反道:“你倒是个有孝心的。”
“可不?”方氏连忙搭腔:“大嫂的这位儿媳可真是叫人羡慕,性子好就算了,样貌生得也美,这脸跟花似的。”
程知蕴现下的处境,如花年华,便于高宅大院里守着少寡,譬如春花在枝头空寂无人赏问,再美又能如何?
明摆着,是方氏对程大夫人说的话记恨在心,故意挑程知韫伤心事。
但程知蕴等的就是她接过话头。
她翘了翘唇角,恭敬道:“叔母莫要笑话我,论孝顺,咱满家可没人及得上二叔,宁肯自请贬官不做刺史,也要回京孝顺祖母,叫祖母承欢膝下。这般孝心,知蕴不及其十分之一。”
闻言,谢老夫人目光微闪。
方氏原以为她是个软柿子,没成想反被她架住了,有些下不来台。
谢二爷为何在此时回京,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说什么孝顺,都是哄人的好听话,实则就是为了承袭爵位。
没人提起还好,程知蕴把话说到明面上,反而难堪。
但她并不想与方氏争一时意气,见好就收:“祖母,二叔母,知蕴就先退下了。”
谢老夫人也无心多说,摆了摆手道:“去吧。”
杨氏所言并非托词。
程知蕴送葬回京的第二日,便去了杨氏屋里请安。
她先是为继母的唐突拜访道歉,又言要为谢璟承眷抄佛经,送至祠堂。
即便杨氏的心再硬,也不好意思迁怒她了。
何况,杨氏本就爱研习佛学。自谢家大爷离世后,她便镇日沉浸在悲痛里。
膝下一儿一女,女儿早几年出嫁离家了,儿子则一直由谢老夫人亲自教养,闲来无事,吃斋念佛也是寄托。
儿媳的话正好说到了她心坎上,索性把人揽到自己屋里,一同眷抄,也好彼此有个伴儿。
程知蕴深知她这位婆母的脾性,平和中正,也能辩是非,就是心眼浅了点儿,一是一、二是二的直肠子,经不住旁人的激。
前世,她是为数不多没有给自己添油加醋火上浇油的人。
摸准了杨氏脾气秉性,与她相处就不算难事,几日功夫下来,婆媳二人话虽不多,但也处的和谐。
杨氏对程知蕴这个儿媳颇为满意,虽然见到她总会联想到子直,但心里清楚她也只是无辜可怜之人。新妇进门,逢此灾变,她不哀天怨地,沉得住性子,已是极难得了。
正屋里。
杨氏捻着一串沉香木雕琢来的念珠,双眼微闭,嘴里无声地吟诵经文。左手边的案几上,不时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响,是程知蕴在眷抄经文。侍女立在门口两侧,整个院子都沉浸在这宁静之中。
程知蕴微垂着头,手上动作不疾不徐,神态专注。她身侧黄皮白肚的小狸奴盘着身子,缩成一团,也安安静静的舔着毛。
金虎这几日得了程知蕴的精心照料,明显更有神采,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一眼主人,再低头舔两口毛。
它身上肉都好似多了点儿,胡须一撇一撇,讨喜得很。
一阵微风自外徐徐吹入,先是拂动了淡绿色的薄纱门帘,接着将案几上浮雕花鸟香炉中缭绕的轻烟吹散,最后轻轻扬起程知蕴额前的一缕发丝。
程知蕴执笔的手微微顿住,目光随着风飘去了门外。
杨氏也微微抬起眼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几片随风卷来的花瓣,落入院内积水中,给平静的水面掀起圈圈波澜。
鲜少见到儿媳出神,杨氏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有什么心事?”
她话音刚落,程知蕴忙回过神,脸颊泛红,羞窘似的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
杨氏不信,继续问道:“是因为你二叔母早晨说得那些话?她这人一贯如此,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母亲放心,知蕴不会什么话都往心里拾,”程知蕴搁下笔,偏头看着杨氏,反过来宽慰她:“母亲也是,不必听外人说得什么。”
杨氏默了默,没有接话。
程知蕴垂着眼,好似下定了决心,说:“不瞒母亲,知蕴确有一事忧虑……”
“你我二人,往后便如母女一般,有事直说就是了。”
“是。”
程知蕴见杨氏神色认真,遂开口道:“母亲知道的,祖母早先为我屋里安排了四个丫鬟,我一个人,用不上这许多。总有清闲着的,四个人彼此瞧了,谁清闲些谁忙碌些,时日久了,总要心生嫌隙,不知能否撤去两人?”
杨氏闻言微微皱眉,猜出了她的未尽之言,一语中的:“那几个里头,有手脚不干净的?还是有人背后嚼主子舌头?”
程知蕴静默片刻,低声道:“这倒没有……只是昨日,我和绿意在院里闲聊,原打算我腿疾未愈,今日就不来人前露脸了,免得坏大家心情。但今早临了了,我又觉着如此不妥,进府快半月了,还没给各位长辈见礼,这才匆匆赶过去。”
她垂下眼帘,继续道:“可能是儿媳多心了,但昨儿晚膳前,去小厨房拿吃食的那个丫头,回来得比往常晚了些。我屋里有个心细的,同我说,见她绕路去了趟南边。”
往南是二房的院落。
方氏和谢蓉娘的院子都在香茗居南面。
杨氏不急不缓的捧起茶盏,饮了口茶,才道:“未必是你多心,今日的早膳就是二房张罗的。”
她眼神凝重,从齿间挤出声呵笑:“我还道方氏如何知晓你早膳不来?连你的位置都没预备,原来是有人早早和她通了气儿,只怕你每日吃什么说什么,她都清楚得很。”
“老国公不喜奢靡,府上伺候的丫鬟小厮婆子都有定数,没有闲人。香茗居原先伺候的的那几个都被发卖了,补缺的这四个,只能是各房调过来的。通风报信那个丫头,约莫是之前二房的人。”
程知蕴并不打岔,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才开口:“儿媳也是担忧屋里人心不齐,想着干脆撤掉两人。可毕竟是祖母安排的,我不想多话……母亲也不必为难,我把那个通风报信的,打发到院里伺候罢。”
杨氏又抿了口茶,喘了口气,不赞同的摇摇头,道:“老太太不会过问这些琐事,你留两个安分听话的,剩下俩人,送到我院里。”
程知蕴微怔,犹豫道:“可是……”
“无事,你听我的,过几日我就找个由头,把人原原本本送回二房院里。方氏还没胆量嚼我舌根,等二弟有本事真袭了爵,她再来我面前耍威风罢。”
她如此直接,程知蕴自然没意见,便直接应下了。
她话头一转,责怪起自己来:“也怪我,御下不严,没立好规矩,难为母亲为我费心。”
她说的屋里那个,名唤白露,确是在二房蓉娘屋里伺候过。
谢璟思与这个亲妹关系不错,常上门探望。
高门侍女能接触到什么外男?
谢璟思生得英俊,又装出一副温润模样,加之年少中举,前途无量。
一来二去的,白露便对他芳心暗许。
后来,谢璟思觊觎着程知蕴,明里暗里的示意,言语调戏也不在少数。
白露不是傻的,暗自记到了心里,为着能跟她心上的二公子见面,她多次将程知蕴院里的事说于谢璟思,为他寻摸了不少机遇。
前世程知韫没有防备,开始与谢璟思私下相遇,只当偶然,次数多了才琢磨出不对。
查来查去,竟是自己院里的人。
不过,当下这个时候,白露大约并未与二房通风报信。
至于所谓的,她昨日晚膳前绕路去了趟南边,是程知蕴闲来无事绣的艾草香囊,能祛湿养神,叫白露给两位妹妹屋里送去。
方氏有没有借机问她些什么,程知蕴就不知情了。
恐怕是已经问过了。
方氏此人,生性急躁,又爱搬弄口舌是非,与杨氏全然不同。
由此可见,在挑选儿媳上,谢老夫人对待自己亲儿子和过继来的,上心程度相去甚远。
只是她一贯会粉饰和平,装嘴上善人,倒真叫二房一家觉得自家有承袭爵位的机会。
早膳前,程知蕴并没有十足把握,她想着,若方氏恰好没给她准备位置,便借机提出此事。若给她准备了,就暂且按下不表。
左右她心中有数,白露在她院里,后面有的是机会把她调出去。
这一回,阴差阳错,老天爷都在帮她。
家宅里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依杨氏的性子,将人送还回去时,至多说一句‘你二房院里的人,我们用不起’。
就算方氏没问过白露,她也不怕露馅。
这般想着,程知韫站起身,为杨氏重新添了杯热茶,递过去:“儿媳日后必然仔细管教院里的人,还望母亲多教教我。”
“不是你的错。”
杨氏接过茶盏,叹气道:“你再仔细,也架不住旁人有心。但要说教你,我就有些惭愧了。照理,你是大房长媳,府中管家事务,合该慢慢交到你手里。不过咱府上,中馈皆由婆母主持着,上到铺面生意,下至府里吃穿用度,都无需我费心。方氏回京后,也在协助婆母管着烹治饮食,我无心与她一争长短。恐怕此事你要吃亏些。”
程知蕴坐回案几旁,垂眸看着纸上晕开的墨点,心里暗自反驳:你即便有心管理府中事务,恐怕老太太也不肯撒手交给你。左不过将不值钱的田庄农务放你手里,免得有人说她苛待儿媳,看得过去罢了。
但面上,她还是附和着说:“知蕴明白。”
顿了顿,她又昧着良心道:“有祖母主持中馈,再公正不过了。况且,儿媳娘家陪嫁了不少庄子铺面,也能自立哪里就吃亏了?”
“说到庄子……府上的庄务倒在我手里,田庄管事都是老人,按部就班的,我也懒得管,你有功夫,便接过去一并打理着罢。”
杨氏能说出此话,程知蕴半点不惊讶。
她先起身施了一礼,才认真道:“母亲信任,知蕴定然不负所托。”
说完,她羞涩的笑笑:“赶巧呢,这半月阴雨不断,听说南塘那片涝得厉害,我嫁妆匣子里,好几处庄子都在那。我总牵挂着,又不好意思说,怕您笑话我小气。府上田庄可有在南塘那片的?有的话,过几日我腿脚好利索些,就一块去巡看了,也好放心些。假如阴雨影响了地里收成,合该给佃农减减数,免得大家伙儿连饭都吃不饱,如何还能给主家尽心?”
“有,我粗略一想,得有上千亩。南塘地好,京中不少显贵都在那片置地。那就依你说的,过几日去一并看过罢。”
“是。”
牵挂的心事都落定了,程知蕴安心眷抄起佛经来。
这一抄就是一天,午膳都是和杨氏同桌用的。
待天色渐晚,最后一缕阳光快要划下墙头,程知蕴才抱着金虎往香茗居走。
路上途经前院的水塘。
近日雨多,小鱼儿争先恐后的浮在水面上,五颜六色的鱼背,在晚霞下反着金璨璨的光,像糅碎的金纸。
金虎被小鱼们吸引了视线,探头探脑的,最后没忍住,从程知蕴臂弯一跃而下,脚步轻巧地绕过假山,跑没影了。
跟在后面的白芨连忙去追,程知蕴也紧跟着。
隔着一段距离,拱门后,她听到前头的脚步声停了,随后传来白芨熟悉的嗓音。
“见过三爷。”
程知蕴闻言动作一顿。
本以为得等到了南塘,才有独处的机会。这倒是真赶巧了?
她旋即挑了挑眉,缓步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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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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