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离中心不远，两人漫步在傍晚的街头，穿过伦敦的小巷，走着便近了中国城与西区。
虽是夏日，路上却已有些许落叶，兴许是某个雨夜或清晨簌簌被风雨打落。轻轻踩在落叶上，绿色与枯色黄竟是柔软与清脆交叠。
静谧的，静谧的沉默。竟也不觉尴尬。
“你常来大英博物馆吗？”傅斯隽见覃媝专心踩着叶子向前走，忽然有些笑意。
我微微抬起头想了想，傍晚的阳光恰好落在眼睛里，被刺得眯了眯眼。
我摇摇头。“也不是很经常。”
“不过，学校就在附近，几分钟就能走到，应该还算是相对其他友校更方便了。”
傍晚真是美啊！我忍不住说出来。“看天！”
今天的天空是玫瑰粉色的，藏着丝缕金色阳光的丝线。“本来出门的时候天还阴沉，还好出门了。天空太美了。”
他点点头。“是啊。今天的天空真美。”看着我又说。“你应该对色彩的感知蛮丰富和敏锐的。”
我被勾起了兴趣。“何出此言？”
“你注意着路边的树叶，看树，看天，从阴沉到晚霞。你注意着自然的变化，一切的，辽阔的，和细微的。”他看着我笑，这一瞬我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并未描述他们。”我说。“你才是观察入微。”
“那你知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忽然问出这句，很明显是不太会有答案的问题。
他沉吟了一会儿。“你想起了生命。”
我未曾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他解释道。“你虽没有描述他们，但我从你的神态和感受，感知到你的情绪。”
“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我惊讶地看向他。他忽然定定地直视我的眼睛。“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用言语言说的。语言也常常无法表达完全的信息。”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绘画是你观察世界和表达的方式。绘画是你的语言。嗯，说语言本身可能已经局限表达，但你明白我延伸的意思。”
他点点头。相视一笑。
“你想吃什么？亚洲菜系？”Leicester Square 附近很多餐馆了。
“好啊。”
“中餐？日料？东南亚泰国菜？”
“我都可以啊。亚洲菜都还好吃的。”我没有过多偏好。
“中国学生应该还是中餐吃最多。你吃过附近这家拉面吗？还不错。要不要试试这家？”他说得是不远处的金田家。我之前与学姐去过Holborn店。
“好啊。”
竟火爆到要排队。亚洲餐馆在伦敦都蛮受欢迎。
两人排在队伍末尾。前边站着一对儿情侣。牵着手，举止甚是亲密。我笑笑，转身面向街边，看行人往来。
身后又有前来排队的人。因队伍站位相对紧凑，此时的他，站在我身后，身高挡住了一片天空，稍显空间逼仄。
“你好高啊！”
他笑笑。“我一米九。是不是挡住你了。”
我连忙笑笑。“没有没有。”
他看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询问道。“你介意我抽根烟吗？”
“啊！”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没关系。”
他呲得笑出声来。“不好意思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不习惯。”
我这回没说话。我的确是不喜欢烟味的。只是又觉得没必要说罢了。初次见面的朋友，甚至说老朋友，如果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也向来不会干涉。
是淡淡的薄荷味混着甜的烟草味。
我看着路边往来行人，慢慢跟着队伍向前挪动。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烟味。”他忽然低下头问我。又想起烟味留存，站退一步。
我礼貌地笑笑。“比想象中好点。”
他掐灭，走几步丢入烟盒垃圾桶。“我们进去吧。”恰好排到号。
我点点头。
点了两份豚骨拉面。“你要不要吃小食炸物。炸鸡炸天妇罗？”
“好。”
“你应该会喜欢吃。”
我笑了一声。“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你多看了两眼。”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他喝口水，放下水杯。
“问什么？”我看向他。
“了解我啊。你应当不至于对我没有一点想要了解的兴趣。”
我差点被水呛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好直接！”
“抱歉，我是北方人，说话直快。”他笑着看我。
我撇撇嘴。“我是南方人，但我说话也直快啊。”
他笑了。“还是可以感受到你的些许委婉，当然你给我的感觉也是挺南方女孩的。”
我顿了顿。“这跟南北方差异或许有关系，但一定差别没那么大。”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在伦敦做过很多事儿。”
我当然是好奇的。“比如？”
“你知道我在上学，同时前几年我也打过各类工赚生活费。当然也包括餐馆，尤其中餐馆。八磅一小时。找学生打工便宜嘛，现金支付，也算是变相压缩成本了。但你也没办法。”他忽然自嘲般笑笑。“在国外很多时候可能坑骗中国人的就是中国人。虽然中餐馆洗盘子打工是这么回事，但总有人愿意做。不过我也还算幸运，遇到了后来一直到现在都有联系和帮助我的朋友，我叫他大哥。”
我看着他。新奇又感受到心酸。“那后来呢？”
“后来啊，大哥帮我很多。他自己开了个餐馆，之前我在别处打工被拖工资，换到大哥那，他帮我拿了回来，有段时间生活费不够，他主动说先帮我预支一点。说实话，刚到伦敦那会儿，人生地不熟。真的是很谢谢他的。后来我不用打工了，现在也会去他店里照顾生意。”他忽然笑笑。“我好像不是太喜欢去餐厅吃中国菜的。”
我迟疑地问。“那，那你爸妈不管你吗？”
他自嘲地笑。“家里因为我做纯艺，倒是支持的，只不过需要我能做出些东西来，自力更生。”
“噢。”我疑惑又些许钦佩地点点头。毕竟我并未能做到自力更生。
拉面端上来，面汤浓郁。此刻我也着实饿了。安静吃饭，不再说话。
中规中矩的一家店，还算好吃的。尤其在异乡饥饿的时刻。
结账放下零钱存当小费，我抬头看他一眼。正常的账单里已经算入小费的。起身离开，我跟在他后面，在街头踱步。天竟是将将夜色降临。深蓝色的天空映衬着热闹灯火人气，生气活力。
“你愿意再待一会吗？吃完饭散散步。担心你会不会觉得回去比较晚？”
我竟鬼使神差地又点了点头。我想，通常的我本就不大可能接受偶遇邀约一起吃饭，也不大可能还不直接走掉回家。我偏头看了看他。对自己感到莫名。
走过特拉法加广场，路过国家美术馆和国家肖像馆。我忽然想起来。“National Potrait Gallery 每周五也有Friday Late活动，是一起画画。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南岸Tate Modern每周五也会组织活动，伦敦的博物馆和美术馆策划真的很不错，丰富。想着有时间也可以去一去的。”
他偏过头看着我。摇摇头。“我有听说。但一直没去过。通常画画的时候也是在工作室可能忘却时间，不分昼夜。”顿了顿又说。“我画的画幅都比较大。有时整面墙的大小，所以也比较耗费时间精力。”
我好奇起来。“那你的画风是偏什么风格呢？”又坦诚道。“我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但如果你愿意解释普及的话，我很想听一听。”
“我试着用自己的画笔描述我看到的社会的黑暗和残酷现实。所以有的人看我的画，会感受到压抑，而有的人看我的画，不明白表征。当然也有的人觉得震撼。不是我自夸，有艺术评论家很欣赏我的画作，这几年的事，所以也因此让我卖出画作后，不再需要去餐馆打工。懂的人能感受我想要表达的现实和超现实，割裂的，分离的，融合的，冲突。”
我似懂非懂。“所以感受是后现代主义，超现实？”我笑笑以掩饰我的不解。“我以仅有的感知猜测？”
他笑着说。“没关系。名词也只是名词。所谓划分，我们学美术史和练习会有涉及，但最后以及最展露天分的是，你自己的风格，表达你自己的东西。”
“那我猜，你已经初步或者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也在表达你所见所感的社会现实。”我认真地看向他。
他笑。“你也可以这么说。但也永远离不开勤奋的努力，我基本每天都会在工作室里泡着，不断地画，一整天一整天。也会出门碰撞想法，但我必须每天画。我知道在每个不同的阶段，随着想法的变化，画出来的东西和传递的感知也会发生变化，或许也是不小的变化。所以我得在每个阶段都尽可能多画，多画，多表达。”
我钦佩极了。这是一个知晓自己热爱并且不断为止付出努力耕耘的创作者。“我能感受到你说的。因为我喜欢写作，我发现每个阶段随着想法的变化，所表达的也随之变化，文字传递的风格和感受，也因此产生或细微或跨越式的改变。于是，我也意识到，我需要在每个阶段，想要表达的时刻，多表达。但我自知，并未能做到你这样自律，我总是希望能每天有所坚持产出，但我并没能做到像你这般真的每天持续创作。”
我感叹到。“这份坚持和毅力，就很让人钦佩啊！”
他笑笑。“谢谢夸奖。我也还需更多付出啊。有天分的人太多了。需有天分，更需持续不断地坚持创作。”
我点点头。
在傍晚的夜色里一路聊一路走。
快走到Green Park的街口，一只棕褐色卷毛的狗蹲坐在街边。体型不小，两眼有些疲倦，毛发也趟过水沟似的脏兮兮地耷拉着。
我以为这一定是一只流浪狗。旁边睡着一个半卧半坐的流浪汉。浑身灰黑色的衣物，混着黝黑的皮肤，已然不知是本身皮肤颜色还是灰垢，但看面容，又并不是黑人，俨然一张白人的脸。
我还在疑惑地打量。路过流浪汉与狗，他放下钱。
他跟我说。“这只狗是跟着流浪汉一起生活的。”
我看向他。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流浪汉自己生活都可能成问题，他怎么养狗呢？”
他一边慢慢走，一边说。“英国政府对领养收养流浪狗的流浪汉会发放一定的补助，很多流浪汉会这么做。看刚刚这只狗，虽然看起来好像也不算干净，但应该还是有东西吃的。给他们钱，等于是一人一狗。比那些领补助却并不怎么养狗的人，还是好一些。”
“噢，这样啊。”对我来说，也是长了生活的小知识。“这样的政府补贴，刚好能帮助流浪汉和流浪狗，也是有一份相互的陪伴了。可是如果出现像你说的对流浪狗也并不好的流浪汉，却想办法领这份补贴，那怎么办呢？”
两人相视，都想了想。我说。“可能是会有一定回访的，以此检测评估下一阶段的补助发放。毕竟都是生命啊。”
他点点头。“并且，如果流浪汉用脑想一想，会发现这比自己单独的流浪生活可能还是会好一些，会有狗狗的陪伴，并且政府发的这一笔钱，也足够他们的正常生活了，吃饭应该能解决很大一部分了，比他们自己想办法或是在街头等待施舍，很明显要有保障的多。”
“尤其如果本身是爱护动物的人。”我说。“这样想来，总体评估感觉这项政策还是非常有益的。而在执行中，无论什么政策方法都可能会遇到钻空子和有所违背的人吧，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只能是在现实的实际推行中，不断发现问题和漏洞，不断解决完善。这或许就是政策惠益社会的路径。”
他看向我笑了。“哈哈，这会可以感受到你是学法律的，并且你似乎通常正向思考，正能量的社会利益考量。常葆赤子之心，是一件好事。”
我也笑了。“你用画笔表达的社会现实，其实不也是异曲同工吗？我反倒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摇摇头。“或许你被现在的我表象迷惑。”他忽然抿嘴，不一会儿又自嘲笑笑。“你比我更阳光。本质上。我能感知到。”
我看向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走进Green Park。
“但你似乎并不算开心。”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今天还挺开心的。”
“那要不要试一试可能更开心的事？”
我不明所以。
他指着不远处的正在接吻的情侣。我望过去。忽然他拉着我的手就开始跑。
我们跑过林间郁郁森森的土路，穿过一片又一片油油的绿草地，经过三两踱步的行人，我们跑啊跑，看天色越来越深蓝，云朵跟着我们一起奔跑。
跑啊跑，树木的香气，傍晚夜幕清冷的空气略过鼻尖，我仿佛闻到杜桑花的味道。噢，是我身上因跑动而散发出的少□□雅而又活泼的晚香玉。我们向前跑着。
我跑累了。慢慢停住脚步。他牵着我的手，也缓缓慢走停下。
我一只手撑着膝盖，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相视。忽然同时爆发一阵止不住的笑意。笑得开心极了。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就因跑动而喘不上气，此时猛烈的笑，腹部肌肉抖动地更频繁，笑得肚子痛起来。
着实不行了。我跟他摆摆手。
我放开他的手。径直走向步道旁的木椅。坐下。
静下来，隐约能听见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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