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名古屋城市天际线熠熠生辉。
我独自坐在包厢,水晶杯中冰块渐渐融化。
侍者悄声添水,躬身询问点餐。我摇头,摩挲杯壁,冰凉的寒意渗进肌理,心神稍定。包厢极静,城市喧嚣丝丝渗入,我心底的思绪愈演愈烈。
她还在路上。
那个独自吞咽悲伤、规划未来,甚至站起来了的十岁女孩——不,如今已是将近十二岁的少女——正穿过这座陌生城市的繁华与人潮,固执地拒绝了司机的接送,独自乘着地铁向我奔来。
我知道小阿鹭最爱中餐,可名古屋难寻地道的风味,小家伙的舌头可精了,这间意大利餐厅,至少不算差的选择。
窗外的蓝天刺目却空阔。
初见小阿鹭,是在纽约。
三岁的她,蜷在幸村嘉敏-我终身的挚友的衣角后,像只受惊的雏鸟,只敢偷偷打量我。嘉敏叹气:“这孩子刚愿意接触外界。”
后来每次相聚,嘉敏总满眼笑意地描绘她的蜕变:那个曾只爱宅家读书钻研大头部的小小人儿,如何不服输地挑战邻居打网球的“坏小子”,又如何立志要“把对方打趴下”而日日苦练。
那样小小的身躯里,竟迸发着那样倔强的生机。
然而某天,嘉敏眉宇间浮起愁云。
她的丈夫白审言——我极为欣赏的那位沉稳而志向高远的中国伙伴,与他那位同样才华横溢的前妻设计师,正为他们那早慧入读名校的儿子白琛远的未来争执。
嘉敏忧心忡忡:“我们花了那么大力气才让阿鹭走出来……真怕她又缩回壳里。”
那一刻,我脱口而出:“让阿鹭来伦敦读书吧?正好和景吾同班。”嘉敏错愕片刻,随即如释重负地笑了:“瑛子,拜托你了。”
再见小阿鹭于伦敦,我却早已认不出那个怯懦的身影。她如向阳而生的小树,生机勃勃,笑容明亮。
仅仅五岁的她,就那样笃定地对我说:“瑛子阿姨不用担心。”
她仰头望着我,“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很爱我。他们想保护我,我知道的。”指尖轻轻攥住我袖口,那双眼眸像被阳光晒暖的溪水,“我会好好的。”
那份超乎年龄的洞悉与体贴,令我震惊无言。
私下里,嘉敏仍难释怀:阿鹭的网球、音乐乃至计算机爱好,皆源于父母引导;甚至于暑假主动去神奈川陪伴外公外婆,也因她捕捉到嘉敏对父母的愧疚。“她还那么小啊…我们多想她自由翱翔…”嘉敏的低叹,在我心底激起涟漪。
这孩子的心,太过细腻,太过柔软。
从神奈川归来的小阿鹭,眼底多了簇跳动的光。景吾曾佯装不满地抱怨,说她网球技术突飞猛进,还总被新朋友围着打转。
伦敦的五年像浸在蜂蜜里的琥珀:我看着两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发球,在琴房里争抢乐谱,在暴雨中互撑一把伞——那些不加修饰的笑闹,多像我与嘉敏在隅田川畔看烟火的剪影——是连时光都舍不得揉皱,只敢捧在手心呵暖的珍藏。
然而岁月无情,造物亦残酷。
就在景吾小学最后一年的圣诞假期,那是一场不愿回溯的噩梦——阿尔卑斯的雪吞噬了一切。嘉敏与审言,永远留在了那片茫茫雪白之下,一同经历却最终失去双亲庇护的…是小阿鹭。
葬礼上,她一滴泪未落,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回程途中,她倒下了。醒来后,她将自己反锁进伦敦家中的书房——那里关着阿鹭的小提琴,嘉敏的长笛和审言的……钢琴。
这是嘉敏生前最爱的角落,"小鹭拉琴时,睫毛会在阳光下织成金网呢。" 嘉敏说这句话时,审言淡笑不言,看着那个和景吾争执打闹的小小身影。阿巽也常常调侃他,平常那么稳重的人,在女儿面前活脱脱是个女儿奴。
我站在门外,所有引以为傲的“强势”分崩离析,不敢叩门,不敢直面满室遗物,更不敢看那双与嘉敏极其相似、此刻却失去神采的眼眸。
最终,是景吾硬生生砸开了门,将她拖离那个角落。是她在神奈川结识的那些伙伴,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才让她重新开始触摸这世界。
大人,何其无力!嘉敏的父母痛失爱女,唯一的骨血阿鹭,眉眼间那倔强的神情竟酷似嘉敏,每一瞥都是锥心之痛。
白琛远——那个在董事会上意气风发、对我说“要让小阿鹭自由地飞”的青年,一夜之间成长,扛起重担。他将妹妹护在羽翼下,自己却也不敢直面那巨大的悲伤,小阿鹭何止是像嘉敏,她也是另一个白审言。琛远也只能借景吾之手,小心传递关切。
我们唯有笨拙地守望,看着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彼此搀扶、步履维艰。却不敢靠近一步。
事故过去不过半年,十一岁的小阿鹭站在落地窗前宣布:要去嘉敏的母校立海读书。未曾与任何人商议,她用冷静地在半年内处理好转学、日本住所安置,甚至接手了部分涉及审言的集团私人事务。
在此期间,她把审言笔记本里未完成的企划变成了现实,从遗产收益中划出20%注入项目。那个被她命名为"星桥"的计划,扉页贴着嘉敏与审言在云省山脊的背影,一旁小阿鹭用铅笔写着:“让光穿过山”——正是审言笔记本里圈出的那句未竟之语。
今年四月,在近一年的沉默后,她带着这一切走进了立海校门。
入学仅仅两月,消息传来:小阿鹭因过劳与低烧晕倒在校园。命运使然,那天景吾恰在立海抽签,亲眼目睹了小阿鹭球场上的意气风发与病床上的苍白虚弱,还有围绕在她身旁的神奈川旧友们。
这一切再次深深刺痛了我与琛远。我们即刻联手,限制她涉足集团核心事务。
她…平静地接受了。我多想打破她的面具,可我不敢,也不能……
被限制之后,小阿鹭把多余的精力和热忱,加倍投入到了那个由她一手创立的云省项目中。翻阅她发来的项目文件,那份执着与投入,恍然间如同再见审言的身影。
而幸村伯父他们也因被她的热忱与坚持打动,远赴云省实地参与项目,故而未能如往常般陪伴她度过这个夏天。
月前,小阿鹭在实地参与那个扶贫项目后,向董事会正式提交了推迟接手集团的决定。这份决定,成为这半个月悬在我心头的磐石。
推迟?
在她倾尽全力争取到自主天地之后?
在她因背负这“自主”而将自己压垮之后?
她在异国异校独自支撑时的坚韧,病榻上苍白脆弱的轮廓,以及此刻这平静而彻底的“退后”……
嘉敏啊,你曾用“注定要飞向自己天空”形容这只小鸟,她是在风暴后收敛翅膀?还是终于校准了独属于自己的航线?
她拿起你曾吹奏的长笛,她与景吾共同捧起奖杯时那短暂却耀眼的光芒,她投身于审言点亮星火的理想……每一个姿态,都像是在拼合那终生都无法愈合的巨大裂隙。
这份推迟的决定,究竟是畏惧?还是深潜之后积蓄的勇毅?
我不敢赌,必须见她一面了。
“……总要有人先划出第一桨。”
嘉敏当年在波士顿法学院门前,手指查尔斯河上点点扁舟的话语,穿过时光,悄然落在这片寂静中。
咔嗒。
一声轻响,斩断了所有思绪和追忆。
不是侍者礼貌地轻叩。
不是远处喧嚣的市声余韵。
那是——
门把手被手紧紧握住时,发出的、冰冷而真实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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