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栾川,夜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楚向晚挑了个小摊坐下,点了盘开口笑,金黄酥脆的笑口亦昭示着他此刻心情。
初出虞渊,沿途之物,于楚向晚而言皆是那般新奇,尤其是六七个时辰的漫长白昼,与虞渊全然不同,原来昼时天空并非日之金黄,竟是让人惊叹的靛蓝。
此情此景,若是同虞渊诸位共赏便好了。
楚向晚心中正感慨万千,而一阵高声对谈忽然闯入耳畔,抬眼瞧去,隔壁一桌两人酒酣耳热——
“你知道吗,明日溟合炁院的入学试在咱们栾川地界!”
“哎呀,这谁不知道,真是晦气!三年前肃南事变,不就是溟合那失心疯学生杀了好多了人!”
闻之肃南一事,楚向晚神色一变,茶杯旁的手不自觉握紧,当年虞渊之乱后不久肃南便事发,很难认为两者之间毫无关联。
当初没能得知肃南事变详情,今夜或许能有所收获,楚向晚侧耳倾听。
“可不是,最后还是溟合自己的学生杀了那失心疯,此事才算有所了结,不过这同门相残,也甚是骇人!”
“此次时隔多年两炁院再次纳新,真不知出了这档子事,有哪个原炁者愿意入学溟合……”
盖天钟灵,人间毓秀,自有异于常人者降生。此类异人皆为原炁者也,所谓原炁,乃天地灵气,原炁乃为天授,后天欲获无门。
而天生原炁者,若将一身原炁加之修炼,便可以炁术贯通五行、幻化万千,成为一名炁术师。
山海之大,专供天下少年原炁者以修炼的炁院,唯有两处——嵩麓炁院和溟合炁院。
楚向晚离开虞渊,一路东行,自然不无目的地。
少年自当志于学,出发前,楚回时将两所炁院介绍册典交与楚向晚,让他阅览后,按照心意,自行选择炁院修习。
嵩麓招生册字繁页厚,而溟合招生册极为简洁,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册,仅仅一张黄纸,寥寥几句——
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意气自贵,堪称为奇,然曲高和寡。
人之难容于世者,溟合恭迎莅临。
于是,楚向晚选择了溟合,到此考核地栾川。
未曾想溟合这般受争议,心中暗道:还真是来对了。
楚向晚饮茶润喉,开口道:“天下之大,自然有人青睐溟合。”
旁桌一无眉大汉闻言,还未入喉的酒喷溅而出,随即大笑,“今日又不曾是七月半,竟能听见如此鬼话。”抬臂用衣袖揩去嘴边酒渍,他转头朝楚向晚瞧去,又是一愣。
眼前人似是画中人,五官华丽精致,左眉下的一点痣平添些许妖冶,可那双眼睛却意外清澈。
如此皮相,即使是男子,放在平日这醉汉必定会轻浮几句,可面对眼前少年,他却心生怯意,实在是因少年过于与众不同。
少年肤色极白,好似从未接触过阳光,又着一袭红衣,近似画本里那食人精魄的鬼魅,此番明丽却飘忽着一种疏离之感。
另一醉汉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任着酒意抢先开口:“无知小儿,这溟合如今哪能与嵩麓匹之分毫?溟合根基本就不如嵩麓深厚,学生屈指可数,老师更是各各怪异,加之当年肃南事变,因为那失心疯,溟合已同沈氏割席,日渐举步维艰……”
楚向晚不解其中关系:“沈氏?是五大世族的潼川沈氏?”
天生原炁者本来罕见,而天下偏偏有家族得天独厚,子孙后代,原炁者众多,自成一派。
此五大世族分别是,扶桑梁氏、邺城易氏、筑城风氏、潼川沈氏、虞渊楚氏。五世族各据一方,鲜少来往。
醉汉嗤笑,不屑于楚向晚的无知:“还有哪个沈氏?当年沈空暮亦是溟合学生,奈何当年那失心疯一闹,引得他手刃同袍,此后沈空暮离开溟合,表面再无瓜葛,可谁人不知两方已是势如水火!”
楚向晚修长手指把玩着茶杯:“原来如此,我才知晓。”
回应得这般漫不经心,醉汉内心不爽,“你!”欲起身继续理论一番,桌对面的无眉大汉却迅速阻拦,悄然一瞥,正巧对上楚向晚视线,他连忙替同伴圆场:“酒后失态,让公子见笑了,敢问公子是哪里人?是要参加明日溟合入学试?”
闻言,楚向晚轻放茶杯,抚平红袖,认真回道:“虞渊人士,应试溟合。”
黑发半束,晚风轻抚,随性自然。
“虞,虞渊?!”无眉大汉瞳孔放大,随即扯起嘴角,缓解紧张,“公子莫开此等玩笑,那些西边的黑蛇……”
剩下言语被囫囵塞回肚中,无眉大汉才瞧见红衣少年的银制发链,其上竟是腾蛇镂纹,栩栩如生,让人好奇却又莫名恐惧。
等一下,红衣少年——血影孤灯?!
莫不是真让他撞见鬼了?!
突然间,楚向晚起身,凝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小巷,眉头轻皱,立即起身。
把不明所以的无眉大汉吓得抱头求饶:“虞渊大爷,我这一身脏血不值得您动手啊……”
不料,红衣少年只是留下句“老板结账”,便迅速离开。
空气寂静,大汉试探着抬头,心有余悸,瘫坐于地,试图摇醒昏睡过去的同伴加以确认——少年留在桌上的竟是夜明珠,足有半拳,熠熠生辉。
而此时的楚向晚无心同那生民争一时口舌,前方小巷突现浑浊原炁,或有异兽迹象,夜市生民熙攘,可不能出事。
天生原炁者寥寥无几,其余悉数寻常人便被称为“生民”。
原炁乃天地灵气,既可为人所用,万物生灵亦是如此,生灵得原炁者谓之异兽,然异兽蒙昧,赖于本能,多嗜杀戮,致使原炁浑浊。
小巷与夜市不过数十米之隔,却全然为另一番景象,淡云遮月,狭窄巷道一灯如豆,阴风阵阵,掀落屋檐残瓦,伴着噼啪声的,是一嗓子颤抖呼救——
“救,救命啊!”
那人紧缩墙角,退无可退,衣衫上有不少残破痕迹,明显是被利器划开,斑斑血迹于巷道延伸。
“你怎么样?”救人要紧,楚向晚深入暗巷,将发抖的人扶起。
那人瑟缩不已:“谢,谢谢……”
见状,楚向晚拿出一颗夜明珠塞给他,借以照明,那人瞳孔一震,捧着夜明珠,一时难以置信。
环视四周,残破草笼、断裂竹竿凌乱一地,明显的打斗痕迹,但楚向晚却心下起疑——
奇怪,此处为何不见异兽踪迹?
思索未果,突然,一声鸮鸣响彻夜幕,接着楚向晚右肩被撞得生疼,一旁的生民猛然朝出口方向奔去,与此同时,头顶瓦檐一阵窸窣,只见一群佩刀蒙脸客自巷道两侧墙上一跃而下,转瞬间,七名成年刀客来势汹汹,挡住了楚向晚退路。
那原本瑟缩的生民悄悄将夜明珠藏入袖中,此时躲在刀客身后卑微求饶:“各位大爷,小的下次一定把赊账还上,这小子也上钩了,您看……”
为首的刀客是个光头,他粗眉拧作一团,满是不爽,发狠踹了生民一脚:“别给老子废话,再给你三天——还不赶紧滚蛋!”
“多谢大爷。”不假思索,那生民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楚向晚:“……”
驴心狗肺,外边竟有此番风气?!
他好像突然体悟了些长老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然来者不善,光头拔刀直指楚向晚,恶狠道:“给老子实话交代,你就是虞渊出来的黑蛇?”
楚向晚不自觉挑眉,一丝落寞溜过眼底。
“外境多有不知虞渊者,其言逆耳,其行昭劣。”
临行前,长老时刻耳提面命的话语骤然闪过脑海,楚向晚深呼吸,人不知而不愠,此行不正是要将虞渊带到天下人眼前吗?
面无惧色,楚向晚反而温柔一笑,话音清亮:“以道观之,万物一齐,我出生虞渊,与各位同属造物者之万嗣,何黑蛇之说?何殊异之有?”
“臭黑蛇,哪来那么多之乎者也!直接给老子回答你是虞渊的就行!”
光头暴怒,蓄力将手中利刀一掷而出,泠泠刀影直冲楚向晚飞去。
还未来得及起势相迎,便有不明之物与楚向晚欻然擦肩,只闻一清脆刺耳之声,那刀已堪堪被击落至楚向晚脚边,他定睛一看,那不明之物竟只是一粒碎石。
随即,屋檐之上便传来一慵懒男声:“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世人多倨傲愚昧,以想当然之心辨四海之是非,你所言齐物之论当真能让天下人明白吗?”
寻声望去,云散月霁,月华之下,楚向晚径直对上一双含笑瑞凤眸,那人一袭黛蓝裳衣,神秘危险,却莫名有一种吸引力,好似云海之上若隐若现的远山峰顶,让人见之难忘。
那蓝衣少年从檐顶轻松跃下,腰间佩玉泠泠作响,立于楚向晚身侧,气定神闲,楚向晚没觉察出丝毫敌意。
但他亦没放松警惕,此人能于此时此景只身出现,绝非等闲之辈。
对面蒙面刀客皆若惊弓之鸟,蓄势以待,光头一见来人与楚向晚年纪相仿,感到被戏弄,嗔怒道:“装神弄鬼,两个小鬼头一起又能如何?今日这虞渊黑蛇定是要被老子带走的!”
夏虫不可语冰,既然如此,楚向晚也不介意动手。
“行啊,那你试试。”他下意识伸手将蓝衣少年护在身后,却不曾想被对方拂下,那人手心微烫,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股温暖,他疑惑转头,对上一双深邃瞳孔。
被七人包围,如此剑拔弩张之际,那人却仍旧从容,于楚向晚耳际轻语:“同我打个赌如何?如若我说无需动手,你我二人即可全身而退,你可否许我一诺?”
楚向晚倒是不假思索:“行啊。”
倘若长老闻此回答,怕又要气闷胸痹,吹胡子瞪眼:“古怪新奇皆陷阱,防人之心不可无!”
眼见两人窃窃私语,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光头也是急了眼,挥手道:“截你爷头!都给老子上,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见状楚向晚赶紧挪步到墙角,他倒想看看此人要如何不战而胜。
那人动作极快,像是凭空从腰间取出什么,虽没看清所持之物,但楚向晚确定那人的腰带绝非凡品,乃是注入原炁制成,其上缀有祥云章纹,若他未猜错,每一祥云纹皆能储物,注入原炁便能感知空间之存在。
然而楚向晚未能看到的是,蓝衣少年拿出的是一枚玄色令牌,其上雕有重重锁链,交织缠绕,好似正捆缚着某物行动,清寒月华之下,令牌光泽银亮,却无形中给人以窒息之感。
少年眼神阴戾,冷言睨道:“怎么,想和我动手么?”
见此令牌,蒙面刀客皆动作一顿,瞳孔闪烁,惊惶万状,原本嚣张的光头亦是面色惨白,脚步哆嗦下意识向后退去,喃喃颤抖:“无,无常……”
少年面无表情:“嗯?”
“我,我们马上就滚……”光头转身拔腿就跑,剩余六人一愣,嘴里咒骂了句,亦立即丢刀弃鞘,生怕逃晚了一步。
回过神来,巷中已不见刀客身影,楚向晚不禁叹言:“你是什么洪水猛兽么?这效果立竿见影啊。”
“你当真不知我是何人?”
楚向晚偏头一愣,夜色朦胧,他未曾看清对方眼底神色,认真回想后摇头,“你我初见,何出此言?”
等等。
他细细打量,突然瞥见那人腰间的佩玉,一时觉得眼熟——
羊脂白玉,澄澈无瑕,其上有一三足赤鸟,展翅长鸣,刻纹精细,鎏金着色,栩栩如生。此鸟天下仰之,尤其是虞渊诸人,楚向晚不会认错,这是一只负日金乌。
观之四海,能佩金乌之玉者,只会是——
“日出扶桑,金乌负日,你是海岱梁氏之人。”
梁翊安迈步走近,不予否认,深色瞳孔中映现着模糊的红。
而楚向晚正暗自思忖,梁氏一胎龙凤,两人至今年逾二十,可眼前人年岁分明与他不相上下……
他究竟是何人?为何有梁氏信物?
梁翊安觉察楚向晚内心纠结,坦然道:“梁翊安,年十六,家中季子。”
“季子?梁氏还有第三子?”楚向晚一愣,不曾想对方如此坦诚,话语刚脱口便觉察有失妥当。
可梁翊安却好似没什么顾忌,薄唇轻启,“确实有第三子,只是梁姓的一个名字罢了,和我是谁又有何必然关联?”只是姓氏为梁罢,难不成仅从姓名便能知晓一个人的全部?
淡云散去,月色明霁,梁翊安一袭黛蓝衣衫透着寒意。他清楚,自己的存在也不会再是秘密了。
“怎么,不相信?”
楚向晚正暗自懊恼方才的失言,闻言摇头:“我信你。未知之事,未必不实,况且这枚玉佩不会有假。”他指了指梁翊安腰间的金乌玉佩。
又学着梁翊安介绍道:“楚向晚,年十五,亦是家中季子。”
“嗯,我知道。”
梁翊安轻语应答,抬头望月,不知想到什么,眼尾溢出笑意。
对于楚向晚的回答,他并没有意外。
或许换任何一人都会怀疑他的身份,但这位虞渊神子与常人不同,在猜忌之前他先学会的是接纳与信任。
好奇地随着梁翊安的目光,楚向晚也望向圆月,不曾注意对方的神情,忽地忆及方才赌约,清嗓道:“虞渊向来言而有信,既许你一诺,说吧,要我做什么?”
思忖片刻,又认真补充道:“先说好,不杀人、不放火、不做狗。”
“什么?”梁翊安忍俊不禁,两颗虎牙若隐若现,“放心,不伤天、不害理、不欺你——具体的以后我想好再告诉你。”
“以后?”夜黑风凉,一阵寒风将楚向晚拉回正题,抬眸看着梁翊安,认真道,“话说你今日为何出现于此?又要搭救于我?”
银月之下,梁翊安本优越的骨相更添一分俊朗,声音慵懒含笑:“你来此为何,我便来此为何,搭救将来同门,自是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栾川之南,老君山顶,屋内仍有烛火,一耳顺老人和一卷发男子对坐煮茶,不时交谈。
“太岁在寅,重启纳新,院长你也是不慌,就凭咱们溟合这声名远扬的架势,小傻子们才来应试吧。”
被称作“院长”的老人,淡定闻香品茗,徐徐道:“有无来者,卯时日始,自见分晓。”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出自《庄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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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溟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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