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之上，日月当空，不辨年岁，不论朝夕。
往下数二十七重天，碧落之下为仙界，自补天之后，女娲永沉九泉，古神陨世，化为山川河泽，至今已过万载。
当年追随女娲重修天阙的神仙妖鬼，大多随着时间散为天地灵气，唯三两幸者隐居神界各隅，疗养开辟荒土时留下的旧疾。
人间百代，仙人更迭。可惜上古时，连通神界的扶桑树为了托举羿后射杀金乌，断了一树，万年之间已不再有仙者踏足三十六重天。整个神界苍苍渺渺，惟见天道星宿缓缓轮转。
那扶桑树的化身在辅佐女娲补天之时伤及神元，后来被洪水一浸，虫蛊一啃，成了段将死未死的朽木，整日窝在琅嬛阁里卷竹简，烤龟壳，不事交游，不问凡尘。
千古神话传奇事，都成了薄薄一纸书页尽收琅嬛阁中，置于书格上，一册叠过一册。只余漫漫斜阳，照着阁中的金色纸尘落得满地如覆霜。
藏罗伏于书案前，手秉一支浆笔在墨画上点涂。
忽地云窗破开，一个重物斜斜朝案上撞来。她笔杆一转，将那物挡下，顺势挑开了。重物坠地，发出一声闷响，饱蘸浆糊的毫笔竟一滴浆也没洒下来。
“你寻的书，不要了？”门外稳步走来一位女子，朗眉星目，肤如铜石，双肩平阔。她前脚刚进门，后脚神念微动，将滚落地上的书卷收回手里。
藏罗一心修复着案上的画，没有抬头的意思。伏羲未极知她性情，也不在意，兀自找地方坐下，闲等她把手头的事忙完。
半晌，藏罗收拾完案上的工具器物，才肯抬头问道：“我寻的书可多，你这又是哪本？”
自她从扶桑树下搬进琅嬛阁后，醉心书卷，近日又迷上收集修补那些散佚纸堆，带着神界上下都开始驱青鸾鸟下凡给她找书，每隔几日就有神友送书过来。
伏羲未极将卷成一筒的书册摊在桌上，露出书名：“这书原本是要拿去烧火的，你该谢我多瞧了一眼。书中记了一则逸事，正是你一直在寻的那只，小，兰，妖。”
听到“兰妖”二字，藏罗眉头微抬，接过那本仙人手札，在对方的提示下直接翻至那一页。
此书用的是竹纸，纸质敦厚，色白而韧。她摩挲着文字细读起来，眼中渐渐漾出笑意。
伏羲未极神色颇有些自得，摇头晃脑地说：“这回可满意否？可安心修订《大荒冥王历》否？”
前溯不知何年月，藏罗整理书册时偶然发现一无名散仙编写《百妖名录》，其中，唯「兰妖贺徵卷」仅剩残页。
她曾通读《大荒冥王历》，冥族九十多代冥主历数于心，兰妖贺徵是大荒第九十三代冥主。书中广引其人其事，说她背恩忘义、狠戾残绝，天人共诛之。这些都是史书中不争的事实。
而《百妖名录》残页中却评价她有“梅竹之骨，兰士之风”。相较之下，真有些倒反天罡的意味。
藏罗起初只以为是重名或杜撰，尔后却下意识在故纸堆中留心这第九十三代冥主的大小事迹，偶有所得，便记录在册，渐渐于微末碎语之间，拼凑出贺徵生平。
百年修妖身，三年悟天道，悟道两年后飞升天族。换算成人族年龄，左不过十九岁。这样的少年天才若是再修个百千年，或能飞升神界也未可知。
可惜，她飞升后的记载似乎有故意抹去的痕迹，饶是神界琅嬛阁，收录的完整书册也并不多。已有的书卷中，只能看到她成仙百年后堕魔，烧毁庙观，杀尽师友，开镇魔洞释放万千妖鬼，画地称王，受仙人唾弃，在大荒冥界终结了这短命的仙途。
藏罗观她一生，为妖为人，为仙为魔，为草木为齑土，对其愈发好奇。今日掩卷，竟升起饮酒的念头。
伏羲未极作为她忘年的知交，外出时总为她搜罗这些奇人异事。这本仙人手札正是她从十八重天处寻来的。她生性好美酒，听藏罗起了饮酒的心思，喜道自己在扶桑古树下埋了十坛桑枝酒。
两人一拍即合，抄着铜耒一通好挖，坐在枯枝上举盏共饮。兴起时，藏罗低声念诵那仙人手札中的字句：
“……余闻贺徵仙君于黑水之源泛舟游历山河云天，行至齐州，与人皇赌花斗草，降十万万福德，披泽宇内，开五百年太平盛世。”
伏羲未极拊掌而叹：“这小兰妖还真不错，不枉女娲重修此间，救苍芥于天罚。若人间千年后她能再飞升三十六重天，我请她喝酒。”
神界之上敬意自心而生，无须溢词额外修饰，虽说她比藏罗还小好几辈，对开天辟地的神祇女娲亦可直呼名号。
正笑谈着，伏羲未极双眸无意扫过盏中的酒，怔了怔，像意识到什么，突然神色微变：“坏了！藏罗，这酒你喝不得！”
说着，去夺她手中酒盏：“桑枝酒封在此地，照过人间千年冷月，以我的经验，这一杯下去不得大醉一个天时。你自女娲沉睡后，已有万年没饮过酒，你……”
话音刚落，身旁的藏罗头朝地栽到树下去了。
大抵是摔得狠了。
醉梦间魂魄飘忽不定，脑颅深处似有万蚁啃噬，如身坠大渊，头痛欲裂。仿佛又回到旧时梦魇。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神界之上，不辨日月。
何人打翻旧书页，卷起漫天玉鸾纹，日上月下悬一线，倏忽幻化成青铜葫芦铃铛，挂在招魂幡前，一晃一摇，一步一声。
叮呤——
叮呤——
众生雨夜闻铃响，黄纸金箔飘如雪，碧落丹台，仙人长歌《招魂》曲：“兰膏明烛，华灯错……魂兮归来，反故居！”
上古天神隐痛的旧疾在此曲中渐渐平静，一缕神识乘着散落的书页、金箔做的纸船飘飘悠悠落入九重天阙。
-
时至今日，藏罗每每想起那日喝的桑枝酒，实在是醇香甘洌，回味无穷——悔不当初！！
自己万年来第一次一时兴起，就正好碰上仙族郁家在给天生空心的小女招魂，空心之人，怎有魂魄？她一时酒醉，神魄不稳，这屈公的招魂曲竟把她的神识给招下来了。
且说三十六重天的神明为何不轻易下界，因为天梯断了，虽然神界无有时间之说，一旦下界，一层层爬回去不知要耗费多少神力。
而天梯为何断了？因为扶桑巨树断了。
扶桑树，就是她那几乎枯死的原身，就是斫成小橛子，连天索都串不了多长。
藏罗心中哀叹，转念想，回神界之事暂且不急，有伏羲未极在，总能想到办法捞她。
只是她一介古神骤然入了郁家小女的身，化成她的魂魄，叫一句爹，亲爹折寿；叫一句娘，亲娘折寿；就连灵霄宝殿上端坐的天帝，每作一次揖，就见他厚瀚无边的寿元微不可见地减损了一点点。
奇也怪哉。
这么说，要是将来谁人得罪了她，她干脆给人家磕头，遇上辈分小的岂不是能直接把人磕死？可放眼仙界，也没几个比她辈分大的，就是天帝的祖姥姥来了，自己都能叫她一句“小姑娘”。
好在身为仙族郁家的女儿，没什么人能真的得罪她。相反，在她之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如今才十三岁，算是备受宠爱。
再烤龟壳一算，应该也没跟什么人有旧仇。
檀珏仙君披一身度厄山的尘土，抱剑靠在堂柱旁，看院中的小女儿一边烤龟壳，嘴里还念念有词，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缓了缓神，勉强撑出一弯笑颜，温声唤道：“阿烛，为娘外出归家，在这站了半日，你不来抱抱娘亲，欢迎娘亲回来么？”
郁烛在龟壳上刻下最后一枚蝌蚪文，扬头看她，神色讶异：“我算到檀珏仙君巳时归来，特在此地等候。没想到竟已过了半日。”
言罢，心中暗道：「这九重天的时间过得可真快。我没吃午食，却不觉得饿，莫非这般年纪就已辟谷了？」
“你算得没错，只是……”檀珏不知如何跟她解释此半日非彼半日，干脆忽略，踱步至她跟前，劈手夺了石桌上的龟甲片，“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是仙族，生来就有通天之能，不可妄算天道！”
凡人卜卦只知时命，天人卜卦可窥天机，仙人卜卦见诸天道。见了天道，心有偏私就易生事端，好事变成坏事，坏事变得更坏。人族无力回天之事，天族却用灵力可随意更改，可后果就不是能随意承担的。
郁烛天生失魂，从小无心无情，半个月前，檀珏方从海外仙洲觅得招仙魂的秘术，做法后果然日日好转，会喊人，也听得懂人话了。可在她眼中仍旧是个神智半开的小孩，有许多事物需要教导，这份忧心也不无道理。
郁烛为神时常以耆草龟甲与天道、星宿闲聊，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手里没盘两片龟甲总觉得空落落的，一时间改不过来。
她见檀珏面有疲色，想是度厄山今日异动比较棘手。
仙族郁家百代镇守度厄山下的镇魔洞，封印千万天魔大妖。洞中妖魔每隔百年苏醒一次，洞外冥族便与之里应外合，趁机攻打山外结界。如今百年之期又至，郁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她二姐郁烁整天整夜四处抓人去捣药制药粉，郁烛被抓了几次，那药材，那剂量，简直恨不得把整座山毒死。今日一早她带着两车药粉进山，檀珏这才得空回宅休息。
郁烛无意在此时惹她不快，很快将东西收好，表示自己不会再随意卜算。
“你最好是！”
檀珏面容微冷，将剩余龟甲没收了，抬腿往屋里去。
郁烛跟在她身侧，只听她无奈道：“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些臭小孩。小棉袄一件比一件漏风，性子一个比一个淡，最漏风的就是你小子。外头的无名小妖见我，都晓得唤声姑姨，回家你连声阿娘都不肯叫，竟直呼我名号。换做你爹，不定把你打上房梁。”
听语气，似乎已把擅自卜算之事轻轻揭过。
郁烛没接话，她可不想为了三两声娘爹姊兄，害郁家个个成了短命鬼。好在这郁烛之前就呆傻古怪，现在不管她做什么，郁家人早已见惯不惯，总能找到理由自我解释，自我安慰。
不过听檀珏话里的意思，倒让郁烛想到一个人，便试探着问：“你自度厄山归来，是何小妖唤你姑姨？”
仙族郁家，百代镇魔，寻常妖鬼见了都得绕着走，哪敢冲上来认亲戚？
檀珏给自己倒了杯茶，听郁烛这么一提，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借着饮茶略一思忖，道：“这不是路过山月星君府邸，我进去帮她拂扫落叶，见到她庭中清荷已修出人身。”
山月星君大名悬山月，是天界万古无一的战神，从凡世到飞升天界，从未有过败绩。她的府邸和郁家相去不远，郁烛来此地半月，多少有些耳闻，只知她下凡历劫去了，尚不知是何模样，于琅嬛阁典籍中亦未见过此人名姓。
看郁烛疑惑地眨着眼，檀珏说：“就是山月星君啊，你曾见过她的。小时候还抱过你。”
郁烛：……
檀珏叹然：“也是，她下凡太久，你生得晚，估计也记不得了。”
郁烛蹙眉沉思，抓着重点不放：“那荷妖修出的人身是什么模样？她生在天界，将来能飞升仙族否？”
“呃……这倒是……能，能飞升的。”现下还未到饭点，暂且无事，檀珏不想谈论这个，又想和小女儿多相处几时。
大概是急着转移话题，便用讲故事哄小孩的语气继续说：“山月这次下凡可够久的。想不到平日里闷葫芦一个，到底是战星，性子如此刚烈。你想不想知道她为何下凡？”
郁烛心说并不想。这种事能传这么广，要了解起来倒也不难，如今她更想打探镇魔洞里到底有没有兰妖。
不过显然檀珏不想提妖鬼之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听听也无妨。
“当初天帝与悬山氏长老为她订了门亲事，夫婿是天帝盛宠的儿子湛应，也是未来最有可能接任天帝的仙选。山月星君得知此事，去寻长老和天帝退婚未果，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出来后，转头就跳入轮回井，下凡历劫去了。”
檀珏言及此，撇了撇眼睛，低声道：“她竟不知来找我商量对策，非要下界再受那般苦。要我说，人人都惧她的弑恩剑，既不同意退婚，便是剑指灵霄宫又如何。”
说完，她想起旧事，似乎还有余气未消，添了杯茶，仰头喝了个干净。
郁烛听到此等大逆不道的发言，默默站远了些，不禁腹诽：怪不得人家不来找你。
伏羲氏是一支族群的名称，诞生于女娲开天辟地之后，初代首领见证过女娲补天之行。伏羲未极是这一任伏羲氏首领，距离初代伏羲氏已过去万年，因而称她为藏罗的忘年交。（仅补充说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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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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