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仙族大多戒了口腹之欲,只需吐纳万物灵气便可维持仙体。郁家世代守山,仙府藏于辰州星野,离人界极近,保留了凡间习惯,需餐素饭灵实。遇上魔洞作乱,则每日必进牛羊猪净肉。正所谓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郁烛已有万年没正经吃过东西,吃了半个月饭菜,每嚼一口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这具身体年纪还小,就算为了让它正常运作,郁烛也只能将属于她的份额尽数塞进肚里。
一顿饭尚未吃完,外头就有门生来报,说冥族众妖来攻,三哥郁秋负伤,郁父法力不及,请檀珏速去。
檀珏将啃了一半的牛骨一扔,怒道:“这些冥族真是狡猾!就是冲着山月不在才敢如此放肆!待我去收拾他们!”说着,随手拈了净决,提着剑风风火火地甩门而去。
厅堂中顿时又剩郁烛一人。
平日在府中当仙侍的小仙、门生几乎都在度厄山守阵。
此处虽是天界边境,与冥地接壤,到底还是仙家府邸,内外都设有结界,非郁家人无法自由进出,所用法阵与度厄山中的一体同源,攻阵的难度堪比镇魔洞。更何况有悬山月作邻居,几息之间,邻近仙家可至门庭,倒也不怕郁烛独自留守。
左右无人管束。郁烛拿油纸拢了拢桌上剩余的点心,揣进乾坤袋里,照着大概的方向摸到悬山月的住处,轻轻扣了三声门环。
“荷花仙子可在?”
褪色的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出条缝,郁烛侧身溜进去,将背往后一抵,门扇重新合上。
听说悬山月的宅邸是将她在人间的祖宅一比一仿建上来的,雕花回廊,缠云木窗,青石铺砖,静且雅。
庭中栽着一棵乌桕树,叶色枯红,枝桠间结了不少雪白的乌桕果,半低的枝干上系着一根湖绿绸带。郁烛曾于书中见过此树,听闻其叶在秋冬之际能出现赤、黄、绿三色,亲眼见到,果然好看。
此地无风无尘,叶子怎么掉下去就怎么摆在那,有用拂尘决打扫过的痕迹,却不是今日留下的。
檐廊下卧了一株青荷,花身灵光四溢,并非凡物。
郁烛鼻间闻到一阵荷香,陶缸中泛起水波,钻出一个青衣女子,抿嘴笑道:
“我未有名姓,你可以叫我荷妖,想亲近些,可唤声姐姐。我是妖,还不是什么荷花仙子。”
郁烛瞧着她炼化出的妖身,头顶隐约可见琉璃光,知她有飞升之相,便道:“迟早的事,早叫晚叫都一样。”
荷妖笑得更开心了,足尖在水面一点,盈盈落到她跟前:“你这丫头,有了魂魄就是不一样,嘴变得这么甜。说吧,来找我有何事?先说好,我还要修炼,可不帮郁家带小孩。”
“我是有一事想请教。”郁烛道,“仙子于山月仙君的福地修得妖身,若想尽早飞升仙位,除了勤加修炼,服用仙丹药草,可还有别的办法?”
荷妖闻言略眯了一下眼,露出几分探究的目光。
郁家立于仙族百代,早已将飞升之法摸得透彻,郁家藏书阁中亦有密文记载。就算郁烛此时不知,修仙之事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成的,何必急着来问一个异族。
但观郁烛神色自若,似乎单纯只是好奇,荷妖心中有疑惑,倒也不在乎一个刚开神智的小姑娘能干什么。于是温言说:“有啊。”
“拜入稷下书院,自有得道的仙师达士教导修习。譬如此地主仙山月星君,她原是人族悬山氏的后裔,十岁时因天资非凡入了稷下书院的眼,修习二十年飞升战星。至于能不能飞升,说到底还得看自己的悟性。有人十年悟道,百年都不得飞升,有人卅年悟道,五年就飞升了。但,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稷下,也并非必须进稷下才能成仙。”
关于稷下书院的事,郁烛早已打听过,传闻是由当年人界的稷下学宫发展而来。百家诸首飞升上仙后,于天冥两地交界设立稷下书院,起初是为传播自家之道,历经数百年浮沉才变成现在的模样。与荷妖所说相差无几。
她从典籍中多次看到兰妖贺徵“杀师”的事迹,所载仙师身份各异,几经对照后,便猜测贺徵入过稷下书院。郁烛身为仙族子嗣,长到一定年岁便可进稷下修习。这是站在仙族的角度来说,可若修习者是妖呢?
郁烛换了个问法:“仙子想去吗?”
荷妖轻轻叹了口气:“我天资太差,借山月福地修炼三百年才化出人形。非仙族者,稷下只看天资,不看其他。我就是想去也去不得。不像你命好,投了个仙胎。”
郁烛蹙眉:“当今不入稷下书院而飞升成仙的妖族有几何?”
大概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问,荷妖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有些笑不出来。
“无。”
九重天之下分仙、妖、人、冥四族,仙族居上,妖与人都可通过修炼飞升成仙,脱离命劫苦海。
荷妖所言之事是仙族心照不宣的秘密,镇魔洞中有魔,亦有妖,郁家人更不会让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郁烛颔首,表示自己想问的事已有答案。从乾坤袋中取出准备好的点心作为谢礼。
荷妖拈了一块明黄色的糕点:“这个就够了,剩下的你收回去吧。”言罢,嚼也不嚼,一口将那块糕点吞了,餮足地舔着荑白指尖:“嗯~莲蓉味。”
郁烛知自己一时大意,忘了将莲蓉酥挑捡出来。抬头一瞧,她头顶的琉璃光似乎黯淡了几分,看来这荷妖想成仙,还得再炼炼。
从山月仙府出来,郁烛脑中满是之前阅过的文册。如今是天历九万一千五百年,《大荒冥王历》载,兰妖贺徵于此年月间塑出妖身,尚在度厄山的镇魔洞里关着。
此次冲阵异动非常,据说大妖出世总伴随着异象。看来她是要借这次冥族攻阵离开魔洞。
贺徵离开镇魔洞之后,下一步应该是去稷下书院拜仙访道,以她的天资,入书院修习不是什么难事。
修订史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听途说多少会有失偏颇。郁烛手中盘着偷藏下来的一枚龟甲,镌刻的蝌蚪文排列其上。
她慢慢往郁家大宅走去,盘算着怎么跟郁家人提进书院的事,脚底忽地升起一阵冷意。
“小妹妹,你可是郁家阿烛?”一片黑羽飘到她眼前。
“冥妖?”郁烛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把龟甲塞回乾坤袋,目光在四周梭巡一番,看向头顶。
在她抬头的同时,更多黑羽铺天盖地地朝她冲过来,郁烛随手抓了一片羽毛,从纹路上看,原身应是乌鸫鸟。
“你不怕我?”
万千鸟羽在她面前凝成人形,身形颀长,双肩下塌,乍一看仿佛没有肩膀的鬼影。剥落的鸟羽中渐渐露出一张长相妖异的男子面容,阴侧侧的,散发着浓重的死气。
“看上去的确有些虚张声势,是为了让别人怕你?”她在书上看过对冥妖的记载,大多形容可怖,故意生成一副奇态,以此惊退敌人。
冥妖饶有趣味地绕着她上下打量一圈:“我听说前些日子郁家小女魂魄归元,不再呆傻如痴儿。如此伶牙,看来是真的。”
郁烛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抓我去度厄山威胁我娘就快点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你倒是识相。”冥妖边说,边把只剩一副白骨的鸟爪虚搭上她的肩膀,“只要乖乖跟我走一趟,等破了山阵,叔叔我留你一具全尸。”
郁烛看着他那比郁父还多百年有余的岁数,转身给他作了个半揖:“那真是多谢了,老伯。”
冥妖以为她要偷袭,后退一步正待出手,却莫名其妙受了她一礼,还叫他老伯,心道这郁家小女恐是天生智力有缺,就是召回魂魄也是个傻的。
郁烛直起身看他寿气,竟半分也未受影响,不禁咦了一声,又试着叫他:“老伯伯,你打算怎么抓我过去?”
说完,也不在意答案,只盯着他的寿气看,依旧毫无变化。
难道因为他是冥族?还是说折寿之象只对仙族起作用?
正想着,身后的衣领就被人揪着提起来,衣服卡着脖子,勒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双腿能挣扎两下。
幸而度厄山离此不远,冥妖御气飞行,十息之内就到了镇魔洞结界上空。
底下身着郁家标志性黑袍金麟纹的仙族、门生已经结起七十二道杀阵,剑光如雨,毫不留情地斩杀阵外冥族。郁烁黑布蒙面,驾一朵轻云往林中播撒药粉,所过之处,芥妖尽绝。
而檀珏正守在镇魔洞前加固法阵,刚收功稍作休息,魔窟中就有妖鬼想趁机冲阵,她神情一冷,还未发作,银粉深处,一道金光破尘而出,直直射入镇魔洞之中。百魔被金光中伤,一时间再不敢前。
郁家镇守度厄山百代,虽有疲累,一切攻势尽在可控范围中,反倒是冥族,强攻不成,军心已有动摇的趋势。
密林深处走出一女子,身披玄甲,英姿慑人,手持金色长弓,另一只手搭在弓弦上,正待射出下一箭,就听天上有人喊她名号。
“郁煌仙君且慢,您先看看这是何人。”结界之上盘着一团黑气,郁烛脚跟踩在黑气边缘,有些勉强,好歹能喘口气。
“那是……阿烛!”郁烁惊呼,随即扬了掌中药粉,驱动祥云上前救人。郁家唯她有知微之能,刚离位,林中冥族芥妖闪烁,欲顺势靠近镇魔洞。若不将冥族芥妖控制在林地,洞前守阵的压力会更大。她咬了咬牙,只好折返阻止。
檀珏循声望去,看到被衣领勒得脸色发红的郁烛,冷汗自额间渗出:“冥妖疏白!你想干什么!”
冥妖故作诚恳道:“当然是破阵了,想让……”
话说一半,郁煌不知何时已拉满的金弓琤地一声,一道长箭直直朝冥妖面门射来。
箭势极快,有如破竹,完全不给对方闪避的机会。
郁煌是郁家同辈中唯一飞升仙位的仙族,她一道满弓箭可千里寻踪,穿山贯月,若被此箭射中,不死也得重伤。她不轻易拉满弓,可见今日是动了怒。
冥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抓了她蠢钝的小妹当人质,就触到郁煌逆鳞,话不让说完便罢了,这下连命都得搭上。情急之下提起郁烛就要给自己挡箭。
谁知,他以为的小傻子此刻却突然发难!
一柄刻刀自袖中滑入掌心,看准郁煌射出金箭的前一瞬,蜷动身子,尽可能将头压低,让冥妖的面门重新暴露在箭前,同时用刻刀往后一刺!冥妖侧腰剧痛,不自觉松了手。
只听前后嗤的两声,郁煌的箭几乎和她的刀前后刺入冥妖体内。
利箭穿颅,当场毙命!
黑色劫灰随风散去。
即使郁烛已尽力避开,毕竟离箭光太近,后颈至肩侧被划出好几道伤口。因长辈疼惜,她不必着黑袍,每天穿的都是上好的云绸,沾半点血迹都格外明显,更何况现在。
冥妖一死,她没了着力点,不受控制地穿过结界、法阵,跌落山隙。
“阿烛!”耳边传来檀珏唤她的声音,惊惧间有些破音,“搜山!快搜山!”
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郁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差点背过气去:“长姐,你不能好好说话,瞎放什么箭啊?那可是阿烛!”
郁煌挽着金弓,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淡淡地安抚道:“我已收了箭气,只是皮外伤。落点应在锁心湖,我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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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隙之内长满杂木,枝干弯曲着伸向山顶,抢夺稀有的天光。枝叶交错层叠,将底下的岩洞遮得不见天日。
也幸亏有这一层层树枝卸了掉下来的力度,郁烛如今**凡胎,滚到洞底后,倒没伤及筋骨。后颈的伤似乎在坠落时又被树枝勾了一下,皮肉外掀,血流如注,她疼得直吸冷气,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等这阵痛楚缓和过去。
之前用龟甲卜算,算到她今日会被冥妖掳去当人质,纹象显示为「大吉」,她才放心借这个机会进入镇魔洞。
兰妖出世,多重要的节点!《大荒冥王历》虽然对她微词颇颇颇多,开篇记她闯镇魔大阵时却道血霞蔽空,兰香泣雨,似鬼似仙。不亲眼看看简直对不起为她下界一趟。
然而长姐郁煌想必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威胁,还是低估了她出手的速度。别说冥妖,就是自己都差点没看清,险些错跳进旁边的湖里。
所以说,威胁别人之前还是少说两句,指不定话没说完,先死了。
郁烛不知自己缓了多久,待她撑着身子想起来时,发现浑身哪哪都疼,又默默躺回去。
岩洞四周晦暗不明,方才自己砸穿的树冠成了唯一透下光来的地方。日光晴好,晒在身上很舒服。
如果她后脖子没在流血就更好了。
这么想着,她感受了一下后颈,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叶子之类的东西,血已经止住了。
洞中清寂,一声石响。
接着,第二声。
芥妖在曦光中打着旋,薄翼反射出点点光斑打在岩壁上。
身后有人步步靠近。
兰香缥缈,如旧梦乍醒,悱恻迷离。
如此相逢,怎不思量。
女子的声音飘入她耳中。
“你……还活着吗?”
千万年来,郁烛头一次感到心头埋着说不出的颤栗在隐隐作祟。
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转身,就能看到她。
伤处大概还是痛的,郁烛辗转翻了个身,用稍微磕碰少一点的那只手支撑着一点点坐起来,唇边抿出一丝笑。
因着疼痛,说话的声音有点支离破碎:“放心,还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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