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相互交缠,连成草片,用了微小的灵力让其附着在她后颈。郁烛摸了一下,还挺牢固的,好歹把掀翻的皮肉盖回去了。
岩洞中的伤者不止她一人。
石壁嶙峋,贺徵倚在一块石台上闭目调息。
刚才她走到光下,就见她周身各处亦扎着兰草,轻微动作就牵动伤口。血洇在衣服上,兰香愈浓,如落了一身红雨。过来扶她的那只手清瘦冰凉,干干净净的,连着一节白手腕伸进衣袖里。
幽兰美人。
郁烛自觉皮囊为外物,亘古至今看惯神仙颜色,美丑皆一视同仁。大抵是兰香惑人,抑或是凡眼有误,竟生出几分赞叹。
她掐头去尾地同贺徵解释说自己是被冥妖绑架,从结界之上扔下来的。
贺徵听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转身又折回黑暗中坐下,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郁烛想到过此行会受伤,乾坤袋里给自己装了伤药,现下血已止住,都是些磕碰擦伤,不必理会。倒是贺徵,这血再流下去,岂不是要气尽而亡?
她就是来看看,不想过多干涉兰妖出世的进程,想了想,从乾坤袋中拿出纸笔,记下方才所见。
写至地点时,环顾四周,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不知镇魔洞里竟是这样的光景。看上去与寻常山洞并无不同。魔在何处?”
贺徵是兰妖,黑暗中视物如常。眼前这人一直待在天光之下,更将她一举一动看得分明。
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知觉便罢,现在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本小册、一支怪模怪样的笔在纸上胡乱勾画,一双眼睛到处打量,看什么都好奇。
要么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不知险恶。要么就是脑子钝拙,不太灵光。
“此处是山顶腔隙,在镇魔洞之上,郁家先祖在此设了十层金光法阵,它们上不来。”贺徵轻咳了几声,看她穿戴打扮,斟酌地说,“姑娘你……还是不要独自下去为好。”
郁烛显然没把她隐含的警告放在心上,继续抓着她问:“所以你平日就在此洞中修炼?”
草木之灵不如虫鱼鸟兽等自在,生长在这魔气冲天的地方,走不了,出不得,也是倒霉。
贺徵不答,不知是默认还是回避。
郁烛听她说话时气若游丝,等了半晌,以为她终于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自乾坤袋中取了一支长明烛吹亮,举高了朝她身侧摸去。
越接近,鼻尖嗅到的兰香愈加清晰。
火光照亮贺徵的面容,眉弓在眼上打出阴影,长睫微动,一双冷峻的眼睛自下而上望着她。
郁烛却没去接她的目光,将烛火又举高了些,这才看清贺徵一直想隐瞒的是什么——
淡色衣衫上撕裂出一道可怖的伤口,自后肩至腰际,皮肉溃烂,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脊缝中有赤黑魔气蜿蜒游走。这样的伤别说用兰草包扎,就是被风吹上一口都能加重疼痛。
兰是至洁至雅之物,被魔气灼伤,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伤及性命。
寻常花妖就是受伤也能隐藏气息。洞中兰香一直时淡时浓,原来是她伤得太重,顾不住了。
郁烛心里盘算,此处又无灵丹妙药,想活命只能恢复原身,自断兰骨。若是这样,她就得散尽修为,从头开始修炼。
又是百年。
再等百年对神而言算不了什么。兰妖自出世到堕魔也就两百年间的事,在此期间她还可以做别的,世上仙妖千万,不一定非得围着一只妖转。
等一下,百年?
郁烛一拍额头,啊呀一声,直道失算。
这度厄山灵气微弱,贺徵就是再天赋异禀,怎么可能在这种破地方用一百年的时间修出妖身?自然是她本身就有基础,如此看来,这魔气并未伤及她根基。
“记载有误,我来早了。”
贺徵虽出手帮了她,还是对她存着戒备,随着对方突然的靠近,身子渐渐绷紧。
面前的女子外表看上去比她还小,心性竟如此沉稳,甚至从坠入山隙以来就带着一种进自家院子的游刃有余。
她周身明显有数道不同的仙气护体,面若桃李,福泽深厚,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亲近。一看就是天生富贵命。
这样的人,性情想必也不差。
“姑娘这是何意?”贺徵撑了一下地,没站起来,只得勉强开口。
她一动,兰香变浓,大概是又流血了。
郁烛似乎共情了她的痛楚,声音不自觉放轻:“你花骨被魔气灼伤,接下来有何打算?”
“你、你能看出来?”贺徵攥住衣角,手背上清骨凸起,极轻微地打着颤。
之前听守洞的仙卫谈及郁家有个呆傻女儿,还以为是她,看来不是。郁煌已列仙位,郁烁精通药理,擅制毒,年龄已二十有余,郁家小辈她也多少有过接触,眼前这小姑娘究竟是何人?
郁烛看出她有点紧张,后退一步,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可能你自己看不到,其实很明显。”
郁家人不会施药救她,更不会放她出阵。
史书记载她是硬闯出去的,而现下魔气灼骨疼痛难忍,这么大的破绽,要闯阵何其之难。她大概心里也知晓,唯剩断骨求生这条路。
又或者……赌一把?
贺徵半阖上眼:“此地危险,姑娘不如先想想自己。”
郁烛熟知百妖弱点,无论对上什么妖魔鬼怪自有解决之法,这会却从她的语气中品出一丝不对劲来。“梅竹之骨,兰士之风”,她看了看自己,心说不会吧。
“你的意思是,你很危险?”
“怎么不危险?!”
檀珏见小女坠落山中,一时心焦,也不管门生在场,像对待小时候那般,食指在郁煌额头用力戳了两下,“你啊,没轻没重的!那可是你妹妹!”
一向孤高威严的郁煌仙君垂下头颅,无声地承受着母亲的怒火,握弓的手背上青筋脉络分明。
按她的计算,郁烛应该掉进山中的锁心湖,她有仙气护体,最多呛些水。
射出金箭后,她已即刻动身前往落点寻人。可抵达时,只见湖中水波平静,沿着湖搜查一圈,仍不见小妹踪影,便知她是掉进山林中了,这才回来调人搜山。
结界中遍地法阵,仙人亦处处掣肘,法力受限,不得御风而行。郁烁也只是依靠法器轻云低空慢飞,郁煌一身战力,面对这种情况难得束手无策。
郁烁连忙劝道:“阿娘,现在不是和长姐置气的时候。阿爹和郁秋都受了伤,若不是长姐出手及时,恐要多生事端,换做别人,长姐也是这般行事,她又没做错什么。妖魔都在洞底,山上既没有妖兽,更没有冥族,小妹并非孱弱之人,不会有事的。”边说,顺手点了几个法力不支的仙卫退下阵来,跟郁煌去搜山。
“你对这座山了解多少,怎知不会有事!”言及此,檀珏像想到什么,脸色又白了几分。
“阿娘,你的意思是……”郁烁和她想到同一件事,一颗心瞬间提起来。
洞中妖魔异动暂时停歇,结界外的冥族也杀得差不多了。郁煌抱拳对檀珏行了一礼,转身走向魔洞之后的山林。
“阿煌!”檀珏在身后唤她,郁煌停下脚步,“务必把你小妹平安带回来。还有……”
檀珏看到她这半月来为了守阵,玄甲之外大小伤痕遍布,平日里挺得笔直的双肩微微垂着,已是显出疲累之相。她向来寡言,可不说,不代表就不累,不疼。
都是自己的亲骨肉。檀珏知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让她在人前丢了面子,心底生出几分愧意。
“你虽铸了仙体,入山后亦要万事小心。”
山色葱茏,木石遮天,地生灵息。
若不是郁家在此设下镇魔大阵,度厄山在天下福地中应该能排得上名号。看似平凡的山林之下,每隔十尺便画有一张大阵,由郁家世代层层修铸而成,沿着山洞深入地底,封恶妖,镇凶煞,困魔灵,魂魄不得出,人仙近之如见阿鼻地狱。
兰妖于此间生长,修行百载,自然不会轻易靠近洞底的魔气。上有结界不得出,想离开这里,唯有从洞口突破,否则就是死,妖魂也会留在这里,永世循环。
贺徵似乎休息够了,结了个手印,将灵力蓄积在掌心,越过肩膀凝在后背的伤口以此止血。整个过程浑身痛得止不住颤抖。冷汗渗出,更是几乎晕厥。
很难想象她是凭借什么样的意志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竟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
“你身上的伤是檀珏所致,对吧。”
郁烛吹灭长明烛不忍心再看,回到光柱下坐着,黑暗中只能听到对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我能进到这里,你应该猜出我是谁了。想杀我吗?还是以我作要挟?”
她其实有些后悔今日卜那一卦。只为了见证兰妖出世,让一个不知该不该在场的人出现在这里,万一误动了贺徵原有的命数又当如何。可是不来,又怎知自己不是促使兰妖出世的一环?
“你是你,她是她。况且她不过例行家主之责……”贺徵道,才说两句,她的呼吸突然加重了几分,缓了一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太贪心。”
最后一句话是用气音说的,稍不注意就从耳边溜走。郁烛的手探在乾坤袋里,将两瓶伤药攥在手心,最后还是在心里叹息一声,换成本子和笔,摊在膝盖上又记了两行字。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别的事,一时不防,再抬头时,只见贺徵如鬼魂般站在她面前两步之处,正垂眸看她。
换做寻常人,这会估计会被吓得瘫坐在地上。郁烛只是回看她一眼,跟着站起来,疑惑道:“你好了?”
贺徵摇头:“走吧,我带你出去。”
“哦,也行。”反正百年之后还会再见,郁烛忙跟上去。
整个岩洞倾斜向下,愈往里走石道愈窄,幽黑深邃,石壁不断有寒气升腾而出,手按在上面,不多时,指骨都冻得发麻。
山底妖魔的声音传来,一开始如有人碎语,渐渐地,那些似哭似笑,似怒似哀的长啸顺着阴风割过耳朵,仿佛汇聚天地间所有恶毒的诅咒,极度凄厉,极度恐怖。
长明烛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打在崎岖的岩石上。
郁烛一心留意着脚下,偶然一瞥,只见自己影子的右肩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个婴儿的头!
那婴儿的影子格外清晰,脸颊凸出,额头饱满,鼓着一双奇大的眼睛和她对视,无论她的影子如何动,那婴儿鬼影始终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妖鬼……嘶!”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她脚底踩空,踉跄着摔了一跤。
此处岩石奇硬,尖锐无比,这么在地上一磕,又狠狠刮了一下,不必看也知道膝盖绝对刮破一大片。
她担心长明烛的火芯会因这一摔灭掉,在这种地方短暂的失明够她死千百次,忙一骨碌爬起来。长明烛毕竟是仙家法器,没那么容易灭,这一起身,恰好看到贺徵收回一半的手,伸在半空中还在轻微发颤。
“我没事。”
郁烛说着直起身子,扯开粘在膝盖创口处的裙摆布料。这一路她跟在贺徵身后,火光将她的后背照得彻亮,很难不去注意。
“我看你的脊骨覆上了些新肉,似有愈合之兆。你是不是有办法处理魔气灼骨?我不是想向檀珏告发你,只是如果实在很疼的话,你给我指个方向,我自己能走出去。反正你也是要回来的,没必要为了我多受折磨。你想用我交换疗伤的丹药,我也有办法……”
她问的问题没得到回答,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将气氛搞得太僵影响之后的观察,只好顺着说下去。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那人突然甩手飞出一段兰叶,叶片如细刀直直刺入石壁中,没进三寸,不偏不倚扎在她的影子上。
鼓涨扭曲的影子瞬间坍缩回原本的模样。
“这里的妖魔不惧生死,打散了还会来,但杀不了仙族。”贺徵说,听语气有点像在安慰她。
之前那个东西见她摔跤,为了继续吓她,故意把她的影子扭曲成无数张人脸。郁烛早已察觉,只是懒得搭理。
她点点头,发现贺徵看不到,便开口解释:“我知道。刚才那个叫「灯下妖」,以人的恐惧为食。不过这只已经变成了鬼,应该叫它灯下鬼。”
“天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
“我书上看的。”
贺徵没接话。
又往前走了一段,郁烛明显感到脚下坡度变得更陡,不得不借助石壁上凸出的石块,手脚并用地往下爬。这么一来,手上的长明烛就显得很碍事。
郁烛干脆把它叼在嘴里,偶有蜡油滴落,就当暖手了。
这姿势实在有些不雅。所以在一次转角,贺徵回过头和郁烛一脸认真的表情对上,火光自下而上照着她的脸,白齿森森,比女鬼还像女鬼。
她一愣,随即露出一丝苦笑,抬手接过她叼在嘴里的长明烛,替她照着脚下的路。
明明自己身陷囹圄,重伤未愈,大可以杀了她向郁家复仇,或者借以威胁,为什么还以礼相待。妖精鬼怪本是最不用讲礼的。
郁烛瞧她后背的伤,知道她一直是忍痛为她带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前面传来贺徵的声音。
“刚才那样你会怕吗?”
“怕?”郁烛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石壁上那些人脸,“我没想那么多。那你怕吗?”
“若我说怕,姑娘当如何?”
“那你忍一忍。”百年之后出了魔洞,又是一条好妖。
贺徵轻轻“嗯”了一声:“我会的。”
下过陡坡,恶妖凶魔的嘶吼尖啸近在耳边,郁烛听得脑仁生疼,也知道此处离洞口不远了。
“我有件事想问你,”郁烛抓紧时间道,“你出去后有没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
她好先去踩点。
之前问了那么多问题都被贺徵绕开,这回郁烛说什么都要问到她回答为止。意外的是,贺徵居然直接回答了:
“求神问道,飞升仙族。”
“为什么?”
“成仙有何不好?每一只妖,每一个人都想成仙。”
若是白纸黑字上草草描绘的人,郁烛尚可以站在神的视角纵观她的一生,为她每一次绝境逢生而感慨。
可若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将她的绝境一寸一寸摊开,拆骨拔筋,鲜血淋漓,死生三万日月,汇作一个百年、半行判词,谁都要替她问一句,凭什么?
郁烛知道不该干涉她的命数,可她嗅到自己衣袍上已染满兰香,忍不住替她叩问。
“成仙之后呢?”
“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些事,为妖就做不了吗?”
“什么意思?”
“其实为仙为妖为人没什么不同,生于天道,行于霄壤,用诸灵力,想做什么,自去做便是。若是成了仙之后发现一切不如所愿,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又当如何?”一不小心说多了,见贺徵表情古怪,郁烛连忙补救,“当然,我也没说成仙不好,只是好奇像你这样生在三界交壤之地的生灵会想什么。”
贺徵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静静地看着她,神色疏离。烛火摇曳,那一抹遥远的冷淡仿若竹枝上的落雪,消融不见。半晌,她道:“郁家如今真是人才辈出。我时常感觉不到你还未及笄,比我小几百岁。”
郁烛听到这话,心说老娘都万把岁了:“你的妖龄换算成人族也才十三四五吧。”
贺徵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她那么纠结,只道:“你方才问我会想什么……大概是不甘心。惯见天命不仁,所以不甘心。”
“可你的不甘心,不该让天下人一起担这后果!”一道冷冷的女声如惊雷般在背后响起,郁烛回头,只见郁烁手握夜明珠,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瓷瓶,快步朝她们靠近。
“兰妖贺徵!放了阿烛,否则我砸碎这瓶散灵粉,废掉你百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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