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辰州,还未到戌时天便已经暗了下来。城门外,远山处的夕阳穿透了将夜的墨色,春风料峭,吹动柳树枝叶,点缀湖池血水一般的天景。
城门将闭,守城门的兵将已经松懈下来,却看见城门外,光路山口不常有人进出的小路上,驶出一辆马车来。
马车极快,轿厢的右角挂着灯,远处看像是逐渐靠近的摇曳火苗。快到城门也不减其速,直至被守门的兵将拦住。
“城内宵禁,何人如此晚进城。”
赶马的年轻男子应该是哪家的侍从,语气急烈:
“我怎不晓得有什么宵禁,这是郡主府上的马车,还不都让开。”
“近来山上多贼人,城外村落都遇上了山匪水寇,因此宵禁。敢问几位是何顾晚间进城来,我等权且记下交差。”
赶马人不耐,破口回道:
“你是哪里的东西,管得上郡主……”
“樟梧!”
轿厢内传来个年轻女子轻轻呵斥的声音,樟梧听了便不再说话了。
那声音庄重沉稳,又道:“我等为郡主取太后娘娘的寿礼,郡主要带到上京去,亲自献给太后娘娘,不知近来宵禁,因此晚了。”
太后娘娘九月的寿辰,明衡郡主多半是要到上京贺寿的。此时还未真的到宵禁的时候,兵将们得了消息,能够交差,于是便欲放行。
正待放行时,一旁站着没说过话的小兵凑到马车前跟前来,问道:
“怎么这儿还躺着个人?”
几个守将都上前一步,提起灯来才看清,轿厢外赶马人的背后还躺着个男子!
这男子四肢无力地耷拉着,似乎是昏了,不然便是死了。
年纪最轻的已经将手上花枪伸到了赶车人的面前,离樟梧胸口只有一尺,他颤抖的声音异常高昂:
“这是何人,怎么回事!”
樟梧慌忙解释道:“这只是马车走光路山的小路不小心撞上的路人!”
他见另外两人还在查看,也并未摸出武器,因此稳了稳心神,“几位大哥,他还活着呢。人家显然一身书生打扮,不是什么贼人,我们回去还要找大夫给他诊治呢。”
那人确实是布衣书生的打扮,挑灯来看,额上有一道新伤,面上敷满血迹,但正派清秀,确实不像山匪。
更何况,轿厢里面伸出一双玉手,递上一个荷包,里面满满都是赏钱呢。
“几位大哥,多行方便,我们着急给人救命。”
那三人没有片刻犹豫,接下荷包,立马放马车过去了。
等马车走远了,他们才聚在一起分了那荷包里的银子。
那个年纪最小分了银子最先要走,他顺着墙根往城内走,心中只要找夜巡的五公子报信,转眼间就趁着夜色不知去向了。
*
郡主府外,鲜见行人,楝树荫蔽,斑鸠长鸣。
马车到郡主府的小门时,正好是戌时,在夜巡的马蹄声逐渐清晰之前,樟梧将马车赶入马厩,关上了门。
马厩外旁站着五六个人,皆是郡主府的侍从婢女。
几个人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待马车停稳之后,叽叽喳喳地围到马车边上来行礼。
一双手掀起了车帘搭在轿厢顶上,往里看时,轿厢里面有两位女子。
一位穿着绛色的劲装,直接越过轿厢前躺着的男子跳下了马车,正是郡主的贴身的侍女释燕。
而另一位,裹了一个青色的斗篷,头发只用一根木簪高高地挽起,凌乱但潇洒,右腿却怪异地耷拉着。
她面庞盈盈饱满,眉目清朗深邃。一双秋池般的眼睛低垂着,显得些许疲惫,却也还柔和地看着马车旁站着的几人。
辰州府的明衡郡主谭明姃就赫然在这辆马车上。
“郡主,郡主,解鸢姐姐已经准备妥当了,您快去看大夫吧!”
“不着急。”谭明姃提高声音,她已经对这些话多的小姑娘习以为常了,“先让这个昏迷的人看。”
她这个腿扛不住也扛了这几日了,还是先解决人命问题吧
“这是谁啊,他怎么了?”有姑娘问。
樟梧很懊恼地回道:“是光路山上过路的人,我不小心撞到了……”
*
请来的姜大夫是康寿堂的坐堂大夫,正在郡主府最靠近垂花门的院子小轩居里等候。没人和他说要给何人看何症,他就等来了这个满头血污的倒霉路人。
正是三月十六,月亮正落在院子上四方的天里,透过树影,照得阶前波光粼粼。
谭明姃好不容易到了自己的地界,想院子里坐着休整休整,却被自己的另一个贴身侍女解鸢给逮住了。
“郡主怎么不进去!里间是什么人在看诊?”
解鸢双手叉腰,对着郡主是怒目而视,不像是谭明姃的侍婢,倒像是她的长姐。
她嗓门怪大的,恐怕里间都能听见。谭明姃连忙讨饶,祈求她先把门关上,别让人家大夫看了笑话。
“是路上伤着的路人,他严重些……”
她发现解鸢盯着自己胡乱放着的腿,更加心虚了,声音也低了下去。
“什么随随便便的路人,竟然也排在您前头看诊了!”
郡主越心虚,解鸢的猜想就越不好。
“不会这是您找的郡马吧!”
可怜谭明姃伤了腿,不能捂她的嘴:
“低声些,你低声些!你要给我抖落到全城去吗?”
解鸢这话虽然说得怪,但是十分合情合理。
她家这位郡主,地位尊贵,是圣上亲侄女,西北镇军朔王的亲妹妹,花容月貌菩萨心肠,千好万好,就两点不好。
其一,这郡主是个闲不住的主,每天都想着往外跑。今天去爬什么山,明天去渡什么河。更有甚者策划一两年,出去好几月,要把一路风景都穿起来看。
这期间,解鸢要看家主事暂且不提,每回郡主回来都带新伤才是最要命的,解鸢看了都又怒又疼,要和郡主置气许多天。
可下回,郡主照样出去。
其二嘛,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就是咱们郡主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夫婿。
郡主说了,去了上京太后娘娘那么疼她,要是给她在上京许配一个人家,她就永远回不来了,所以要在辰州自己找一个。
这倒有几分道理,但没道理的是,郡主物色的对象全都非常差劲!
来赴任的科举进士她不考虑,商贾大户的青年才俊她也不考虑。据解鸢总结,郡主的择偶标准就是——废物。
废物到不能压她一头,不能来上京寻她,不能缠着她不退婚。总之是高高兴兴订婚,顺顺当当守寡。
小轩居里间的这个人正好戳在了解鸢两大恐惧的根儿上。
郡主不会出去游历的时候真找到了个废物郡马吧!
谭明姃抬袖掩面,娇羞可人:“我确实看上他了……”
要知道,解鸢这种喜欢跳脚的,逗起来才是最有意思的。
解鸢还未发作,姜大夫出来了。
他只说外伤不严重,只要明日能转醒便没有大碍。
谭明姃一一应下,叫梳宝都记住。还未来得及开口请姜大夫替自己的腿看一看,桐莘就慌慌忙忙地跑进来。
“郡主,韩家的五公子在叫门呢!他说什么宵禁夜巡,奉命要来查人。”
这话倒也好笑,韩家的五公子韩松起时辰州有名的纨绔,不学无术,对外说是酷爱习武,却是三脚猫功夫,只能韩家出面在军中捐了个职务。
因为性格恶劣,家里富可敌国,暂未纳入谭明姃的夫婿人选
韩松起叫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在小轩居都隐约可以听见。谭明姃也不回避,请他到垂花门口叙话。
他带了两个巡兵,他自己穿一身犀甲,没有戴盔,还算知规矩地在垂花门前给郡主问安。
小轩居里灯火通明,小葱梳宝几人忙碌地进进出出,韩松起的眼睛就死盯着暖阁的门,仿佛要把郡主府给点燃。
“五公子,究竟所为何事啊。”解鸢厉声问他,他才回过神来。
韩松起不理解鸢,只对着谭明姃说话:“郡主,听说您的下人宵禁前带了人进来?最近山匪泛滥,各个城门都有关卡,我来看看是不是生脸。”
解鸢笑骂道:“荆湖南路是今年才有山匪的吗?怎么现在要查验,还查在了我们郡主府的头上。”
韩松起平日好斗,依仗韩家和亲家仝家,目无尊卑。要是能对皇亲国戚作威作福,他肯定欣喜绝不放过。更何况今日他还真得了哥哥的令,就是查验受了伤进城的人。
“郡主,您不出门不知道。贼人近来嚣张得很啊,打家劫舍也敢到我们韩家了。”
他神色夸张愤慨不已:“月河台有个不怕死的,下山闯入我们的庄子,还好我大哥正在庄子上,带着人寻他,逼他跳了崖。料想他肯定往南走到辰州去,我们已经报了官,肯定要查的”
“此贼胆大,敢进韩家,未必不敢进郡主府。”
“郡主,行个方便吧。”
谭明姃的背后出了满背的冷汗。
她心里很清楚,韩松起所说的月河台的贼人,就是她。
是她上了月河台撞见了韩家的大公子韩松年和山匪聚首。
是她拨动了树叶被韩松年发现。
是她被韩松年的私兵和山上的喽啰围堵。
也是她,走投无路,滚下了月河台的陡峭的斜坡,摔断了腿。
原本以为自己安全入城,韩家不会再纠缠,不曾想他们已经寻到了辰州,还挑动了官府和禁军。
这本来只是谭明姃北上入京之前的最后平常的一次出行。
兄长多次来信,叮嘱进京的事宜,她也都严阵以待,悉心准备,临了临了出了岔子。
冷静,冷静。
谭明姃深吸一口气。
韩松起现在只怀疑她带回来的这个人,她得坐定了。只要她坐定了,那路人有什么查不得的?
她稳住心神,做出厌烦的神色。
“既然是这样的大事,就请便吧。不过本郡主看来,只是个书生罢了。”
韩松起夸张地吆喝两个巡兵一起进了暖阁。屋内一阵丁零当啷的异响,不多时,韩松起急切兴奋地快步走出暖阁,身后还牵着一人,竟是姜大夫。
“你做什么!”
韩松起假模假式地回头对谭明姃告罪:“抱歉抱歉,郡主,这姜大夫看诊看完了吗?”
“姜大夫今夜要在府上照看伤者。”
“哎呀,伤口包了,药一开,生死由命了。郡主速速给了诊金,我就领姜大夫走了。”
姜大夫被韩松起提溜着袖口,尽力作了个揖:“病人还在病榻上,大夫岂能先走呢。虽然伤口不大,可是也需观察……”
“听见了吗,伤口不大。”韩松起不耐,推了姜大夫一把,姜大夫踉跄几步才被桐莘扶住,“姜大夫可是我们康寿堂的大夫,现在给那贼人看过伤的乡医已经被我们拿下,正要交代他的伤势,我们韩家的大夫都得去听,最好立马把他给捉出来!”
已经没有强留姜大夫的意义了。
谭明姃断然不敢再让和韩家的医馆药铺有关系的人来为她诊治了。索性不说话,任由韩松起将姜大夫拖走了去。
韩松起无赖般地进来,强盗似的走了。小轩居里无人说话,安静极了,只有床上的那位倒霉的准郡马,好像知道了今晚不再有医生替自己诊治,因此连续不断地呻吟着。
修改了一些,增加loveline,和本来的设定也相合,后面的章节也会慢慢修改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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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碌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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