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宵禁结束次日清晨,谭明姃就可以派人去请一位大夫来。可不巧的是,韩家做的就是药材和医馆的生意……
韩家从商几十年,本就势大,五年前还搭上了宰相的远房姻亲,势力更是猖獗。
辰州城内绝大多数的医馆都是韩家的产业,不然也都受韩家的掣肘。
一间间医馆和药铺就像韩家的触角,如同瘴气一般笼罩着辰州,谭明姃没法子避开它们找一个可信的郎中,也不知如何才能不惊醒这瘴气下的巨蟒。
小轩居的倒霉蛋呻吟了一夜,此时梳宝正试图让他用些午膳。
他喝不进药,梳宝就把粥和肉丸都捣成细细糊状,再请小葱掰着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地灌进去,勉勉强强能吃下些。
晚间喂药的时候如法炮制,却差点把他呛着。只好还是由梳宝一勺一勺地喂,但也比早上喝得多些。
早间康寿堂有个伙计来询问伤者的情况,谭明姃叫桐莘只回复已经转醒。那人得了话回去,就再没有康寿堂的人过来。
谭明姃盲目自信,万事皆好事,这可不就是韩家已经不疑心郡主府的证明吗?
释燕辰时就出门,想找个铃医。只是往日里喧闹的集市今日也十分萧条,释燕寻遍辰州城都未看到一个。她只能找个小药铺,让伙计胡乱抓些补血补气的药。
这些药全部给谭明姃敷上服下,竟然也全部不对症,连疼都止不住。
卯时是痛得最厉害的。谭明姃不愿叫人,只攥紧了拳头,却忍不住捶床,把守在床前的解鸢惊醒了。
释燕好歹翻出来一个宫里带出来的小瓶子,听说很能止疼,战场上断了臂的将士涂了这个也能活着走回营里去。
涂了这药后的半个时辰,谭明姃腿上的痛感是减轻了。但又过了半个时辰,腿上却开始痒起来,百爪挠心。
解鸢按着郡主的手不让去挠,和释燕拿湿布把药一点一点地擦去了。
要跋山涉水,受伤是很常见的事情,没办法的时候,山间找个空草地,铺张长布做褥子,咬着牙割肉也曾有过。但这已经在辰州城里了,已经在雕花砌玉的郡主府中了,却拿区区一条腿的骨伤没了奈何。
谭明姃虽然不怕硬抗,但是万一回来的马车颠簸,把乡医接好的骨头颠错位了,这找谁说理去?
更何况还有小轩居里面那人,被撞了也就算了,还没有大夫看顾,实在是对不住他。
晚间的时候他还没有醒,大家就稍微有些心慌了。
姜大夫说过,今日转醒便无虞,眼看太阳已经西沉,众人都眼巴巴地盼着,不知是否会有变数。
到天已经全黑的时候,那人开始浑身发颤,牙齿打架,鼻间发出一些哼哧哼哧的声音。
梳宝觉得他像个索命的鬼,心里害怕得很,慌忙请人去饮雾阁报。
可是等到谭明姃派小井来时,他又没了动静。
就这样折腾人了好几番,已经过了子时了,那人突然醒了。
起先,梳宝都已经在榻前睡着了,小厮们也都回了自己的屋子,没有人注意到他。
那人醒来也并不十分虚弱,又口渴得急,勉强爬起来要去够书案上的水,没迈出去一步就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生生把梳宝从梦里面吓醒。
“你,你醒过来了。”
他不回话,只是哀戚地盯着梳宝。
更像鬼了!
房间里面暗,那人的眼睛好像还泛着莹莹的绿。梳宝被他盯得发毛,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冲出门直直地往饮雾阁去,边跑还边喊:
“醒了,他醒了。”
可等到人来时,他又已经自己爬回床上去,没了声息。
第二日晌午,谭明姃被释燕背着到小轩居来,就看见那个人头上包着很厚的葛布,把眼睛都遮住了一只。
他露出来的脸上擦伤和淤青犹自未退,却鼻如奇峰险峻,眉似斧凿刀刻。还露出来的那一只眼半睁着,里面盛得仿佛如春晨的雾气,冷冽朦胧,却又熟悉。
乍一看,如狼狈的野人,仔细一瞧却似画中仙。
小轩居的厢房摆设精巧可爱,房中暖烘烘地,午后温馨氤氲。
小葱和梳宝两个小姑娘,候在远处,不会吸气似的盯着那人看。
他却仍然眨巴着那只警惕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人参枸杞粥。
解鸢扶着谭明姃,坐在了一把楠木圈椅上,正好能够托住她的上半身。
这一屋子的人都不着急,皆极有耐心地、甚是专注地看倒霉先生喝了两大碗。
也是怪走运地,伤了腿竟然也还有这等风景可以看。
等到他终于放下了碗,由着人来收拾餐后的餐具,解鸢才试着开口:
“这里是明衡郡主府,先生是伤着脑袋了,有什么不舒服尽管说出来,我们再差大夫来看。”
那人听了,忽然缓慢愕然地抬头,眼睛慌乱了一瞬就寻到了谭明姃,随后便不错眼地看着他。
晨雾尽散,众鸟纷飞,谭明姃眼前便是一只寻巢的倦鸟。
此刻没有遮挡地看着他的脸,还能瞧见青色的胡茬,既像是难驯的狼,又如走失的鹿。
至于那人看她,面色疲惫,却目光灼灼,像晨起驱散雾气的日光,她一概不知道。
只知道……那人鼻子里流出一道血来。
“哎呀!”梳宝惊叫一声。
几个姑娘们都看着他的眼神都透着焦急,那人慌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反应过来,埋下头用袖口轻轻地揩了揩人中,果然有一道血痕。
双手顺着往上,又摸到了头上的葛布。
“没事,只是有点虚不受补”他轻擤了鼻子,右手搭在额前好几层的葛布上,凝视着谭明姃“敢问这里是?在下只记着走光路山上……”
看他盯着郡主,解鸢腹诽,不知是他有眼力价儿,还是喜欢盯着漂亮姑娘不放。
因此她立马接话:“府上不小心撞了您,我们先给你治伤,再给偿金。”
她好大的嗓门,故意要把那人的视线从郡主身上引开,却先吓了谭明姃一跳。
自从自己说了看上这人做郡马,解鸢防他如防贼,这点小事风声鹤唳,又好笑又可爱。
她忙着找补:“先生莫怪,府上一定不遗余力,不吝钱财,肯定给您治好!”
这人似乎非常敏锐,问起话来一语中的:“府上现在有大夫吗,在下头有点疼。”
他看郡主的耳朵,因为这句话,突然增了些血色。
日常放大话,头一次这么快被戳穿。实在是有损颜面了。
“实在是对不住,现下确实是找不到大夫。不过前日有大夫来看过,说您伤得不重,只要醒过来不会有大碍的,除了疼,现在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吗?”
“没有大夫。”那人小声地重复道。此时他看起来更加清明,不再松散无力。
“没有大夫的话,郡主的腿就放任不管吗?”
谭明姃心里吃了一惊,她腿上吃痛确实坐姿有异,但他如何看出来不是残疾而是新伤呢。
他见谭明姃惊讶,轻轻笑了笑,莫名有些傲然的姿态,却又不免关切:“腿伤不治,还移来移去,以后会走不了路的。”
“郡主,先生的箱子取来了。”
正巧桐莘喘着粗气,冲到门前,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拎着一个木箱子。
那人似乎十分爱惜这个箱子,紧盯着桐莘将箱子放下。
“这正是在下吃饭的家伙什。”
“在下行走四方,行医为生,也算是个郎中。若得郡主不弃,可先为郡主诊治一番。”
何谓“一人之祸,成他人之福。”!
此刻应当记在老谭家的族谱上,作为皇家乃天命的证据,比皇帝出生,红鸾星动还要风光。
怎么可能嫌弃他呢,谭明姃简直现在请个鼓队来大办一场,只恨自己腿上有伤,不能扑过去和这位好心的先生相拥而泣。
她因着这意外之喜,已经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人医术是否过关了。
解鸢咳嗽了一声,想要郡主收敛点喜出望外的表情,让这庶民不敢心生幻想。
片刻之后她又绝望地反应了过来,现在还是襄王无情,神女说不定有意,跟这位及时雨大夫还说不着。
及时雨实在虚弱,得了郡主的应允,刚想站起来给谭明姃把脉,就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梳宝又赶忙扶他坐下。最后是释燕和桐莘抬着谭明姃的椅子,抬到了那人的近前。
他诊脉看伤,神情淡淡,轻轻蹙眉,像只好心的鹤,嘟囔了一句:
“怎么没好生照料。”
这话解鸢站在旁边听得清楚得不得了,还以为是数落她,立马撂了个大红脸,气也不是,羞也不是。
小葱拿来了纸笔,请这位先生开方子。
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但落笔却无犹疑,两张方子顺畅但缓慢地被记了下来。
一起交与谭明姃的还有另一张纸,上书着三个字:
温葳蕤。
他尽全力轻轻躬身,作了一个揖,面对着皇家亲眷也不卑不亢:
“这是在下的姓名,先前不知,多有失礼,请郡主赎罪。”
谭明姃忙回礼:“劳烦先生费心。”
因他坚持,谭明姃还是让他亲自换了包扎。
他还在伤病中,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包出来又确实比之前的乡医包得更紧实更仔细。
一个包扎就消耗了温葳蕤大量的精力,他又困倦了,一个不注意就后仰着躺下,却还很认真地说:“要小心些……郡主,一定要好生照料,不要留下病根。”
最后很挂念似的合上了眼。
真是悬壶济世忧心病患的好大夫啊,让我给遇着了,谭明姃赞叹不已,喜气洋洋。
*
中午没用饭,谭明姃简单吃了点,等着小葱熬了药,认认真真地喝了一大碗。温先生开的方子果然不一样,用过之后虽然疼痛并未完全消除,但也没有那么难耐了。
但是她还没能轻松半日,守门的小厮到垂花门传话。
韩家的大公子韩松年将姜大夫送过来了。
韩松年,韩家的大公子,往上有父亲伯父,同辈还有兄长,却是现下韩家的掌家人。
辰州都传是他一手促成自己的长姐嫁到了仝家,成了国舅爷的侄孙媳妇,给韩家找了一个势力滔天的靠山。
不同韩松起,韩松年此人做事从来有的放矢。他从未登过郡主府的门,今日前来,说不准是得了什么准信。
谭明姃心里知道,她又想得太美了,“韩家不怀疑郡主府”的结论实在是下早了。
可她现在也不能跑啊,别说她受了伤跑不了,就算跑得了她谭明姃,也跑不了这偌大郡主府。
月河台上那些用白布蒙着面的,捧着一把一把的朴刀满山地搜她的那些人,那个说“杀了吧”的冰冷的声音
谭明姃深吸一口气,迎难而上吧,踏游天地,不是向来如此吗。
修文后的版本,这章可以重新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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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倦鸟(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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