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向导虽然年轻,但能外化精神触手,精神力应该不低。
吴迪冷哼一声,拉过一把椅子在距离床铺几米远坐下:“言盼易是我的同事兼同窗,我们曾经也是战友,她在五年前的一次外出勘探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拉过桌上的旅行袋,放在膝头。
“而你带来的这个包里,有她的军装和笔记本,我认识她的笔迹,的确是她的亲笔,她在哪里?”
04扫视着男人,对方眼中的焦急关切不像假的,但他还是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男人站起身来,04立马举起台灯,但对方并未理会他,径直出门,折返回来后,将一个小本子丢到他身边。
捡起来翻开,那是一本证件,表面钢印着和笔记本上一样的研究院标志,职务是帝都研究院武装防卫科科长,每一年的职称审核栏都有印章,证明对方至今仍然在职。
04合上吴迪的证件,这才将自己在污染区捡到笔记本的经历娓娓道来,当然,隐去了有关霍峥的后续经历。
“差不多就是这样,本来我是打算直接去研究院的,半路被那伙白塔中心的士兵追杀......不说了,还好现在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男人的一声啜泣打断04的话头。
“那个……言盼易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他望着捂住脸努力压抑啜泣的吴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节哀。”
吴迪低头盯着腿上的旅行袋,语气悲伤:“我不是她的什么人,只是她的家人至今还在寻找她的下落,我们都以为她只是失踪了,总有一天会回来。”
“对不起,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法把她的遗体一起带走。”04神色黯淡。
“不关你的事,你能带回她的遗物,对她的家人来说已经是幸事。”吴迪站起身来,双手紧抱住那只旅行袋“至少,我们都不用再无休止的等待下去了,我会通知她的家人过来,你先休息吧,到时候……麻烦你再讲一遍。”
04明白吴迪的意思——他无法再亲口复述一遍言盼易的死讯。
吴迪凝视旅行袋的眼神,却有着与形象不符的温柔。虽然吴迪说只是言盼易的同事和战友,但他能感觉到言盼易对吴迪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04望着吴迪怀抱着旅行袋摇摇晃晃走出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慢慢躺回床上,被包扎过小腿在刚才的活动中,已经又渗出了血迹。
失血让他脑袋发晕,也很渴,但吴迪应该也没什么心情管他,他努力吞咽着几口唾液,在又饥又渴又累的状态下,禁不住又昏睡了过去。
凌晨两点钟,门铃再次被按响,吴迪打开电子门铃上的监控,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他连忙打开大门,快步穿过院子去迎接。
院子的大门缓缓打开,吴迪将两人请进来:“言教授,陆教授,这么晚请你们过来,实在是事出紧急。”
言碧行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皮肤素白,眼眶微微透着血管的淡青,神态看起来有点疲惫,裹了好几层衣服,还是薄薄的一片,但背挺得很直,像要顶起来一片天空似的刚强。
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配饰,是一条系在颈部黑色短纱,整齐掖在灰色的衬衫领口中。高大的哨兵丈夫跟在她的后方半步,同样的黑纱,目光始终紧随,仿佛最忠诚的影子。
陆之铭率先开口:“没关系的,小吴,是我们应该谢谢你。”
言碧行没有过多寒暄:“盼易的……在哪里?”尽管表情冷静,但她还是避开了那两字,声音中夹着掩饰不住的哽咽。
“跟我来。”
三个人聚在一楼客厅的餐桌前,吴迪将打开的旅行袋轻轻推到夫妻俩面前。
言碧行低垂着眼皮,面无表情,指尖的颤抖却暴露了她的悲怆和震惊。她拨开旅行袋,将军装上压着的笔记本慢慢拿起来。
打湿的笔记本有些粘连,她低着头,一页一页的翻过,直到最后一页。
目光触及封底上几枚已经变成淡褐色的血指印,她终于压制不住情绪,双膝猝然一软,若不是及时被丈夫搂住,差点跌倒在地。
“嗬呃.......嗬呃......”她努力咬紧的牙关中发出阵阵悲鸣,双手紧抓住笔记本,勾下的身体中爆发出一声心碎到极致的嚎啕。
“啊啊啊啊啊——”
陆之铭紧紧抱住妻子,同样悲痛难当,身形摇晃,夫妻俩近似佝偻的身硬几乎融为一体。
吴迪哽咽着扶起两人,待两人稍微平复一些,才解释道:“今晚早些时候,有个向导闯进了我家院子,白塔中心在大张旗鼓的抓人,连我家都被搜过了,这只包就是他带来的,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在一个污染区里找到的。”
“之铭!”言碧行抓住丈夫的手臂,“通知那些搜救队——去找!去找她!”
“你别着急。”陆之铭抬起手腕呼出光脑,“我先通知霍峥,出入污染区需要军方的批报文书,他可以——”
“他没资格参与这件事!”言碧行情绪激动,充血的双眼中满是怒火,“五年!这五年里他在干什么?躲在军校里不问世事!他怎么对得起玉书!他又有什么脸再见盼易?!”
“言教授,我可以带人去找。”见两人僵持不下,吴迪开口打断,“研究院每年都有外出勘探项目,调动随行武装人员在我职权内,由我这个职级提出的申请,批报也不会花太久时间。”
见妻子实在焦急,吴迪说得也在理,并且是个信得过的人选,陆之铭只得点头。
“好吧,小吴,这件事辛苦你了。”
“那个向导现在就在楼上,腿部中了一枪,虽然我已经处理过了,但——”吴迪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自己把那个少年扔在客房的事。
“我一着急就把他给忘了!他还在发烧呢!”
家务机器人已经把为了掩盖气味而制造的混乱清理干净,但走廊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吴迪推开客房的房门,那个少年也已经听见动静,满脸迷糊地坐起身来。
言碧行的目光穿过吴迪的身影,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浑身是伤的少年坐在床上揉着眼睛,就像她无数次打开那间早已落满灰尘的房间,望向空空如也的床铺时,所幻想的那样——少年时期的言玉书睡眼惺忪坐起身来,穿着柔软馨香的旧睡衣,鼻音黏糊地喊:“妈?”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大睁着双眼定定望着那个少年,生怕这场美梦下一秒就会破裂消失。
“这两位就是言盼易的家人,言教授,陆教授。”
吴迪给那个少年介绍完,也察觉到言碧行的异常,但只当作是对方还没有从言盼易的死讯中反应过来,连忙借口离开,给他们留出谈话空间。
“你们可以再问问他经过,我先去找点药。”
吴迪的脚步远去,少年挪到床边想站起身,却因为腿伤而跌坐回去,疼得脸皱成一团。
“不用起来!”陆之铭快步走过去,扶着他躺回床上,拿过一个枕头垫在背后,让他靠得舒服一点。
少年额头沁着豆大的汗珠,因为发烧,脸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
陆之铭的目光来回扫视着这张痩得脱了相的小脸,忍不住眼眶泛酸。他怎么会发现不了这张脸和亡故的独子有多么肖似。
04怔怔地望着面前泪光闪烁的中年男人,脑海中涌起几幅破碎的画面:沾着油污的旧毛衣,热气腾腾的饭菜,骑在宽阔肩膀上晃悠的小腿……
连不成串的记忆纷纭而过,意义不明。他晃了晃脑袋,转头望向陆教授身后的言教授。
对方也正凝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神情,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那个——”04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我要再讲一遍经过吗?”
陆之铭笑笑:“好,麻烦你再讲一遍吧。”
“事情是这样的——”04把对吴迪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自然又隐去了有关霍峥的情节。
两人沉默地倾听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像是根本没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目光怔怔望着他的脸。
在某个深爱着的人逝去多年后,还能凝望对方鲜活的面容,倾听对方的声音,是余生最奢侈的体验。
言碧行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张布满伤痕的脸。
少年灵敏地躲开触碰:“言教授?”
这个疏离的称呼像一盆冰水兜头而下,言碧行瞬间僵硬住,抬在半空的手被陆之铭拉回来,紧握在掌心中。
“碧行,你吓到他了。”
“不,没关系,我——”言教授眼中的哀伤让04心头紧缩,他连忙解释:“我只是不习惯别人碰我,我不是——真的——”
言教授猝不及防地拥抱住他,手臂用力把他箍在怀里。
言教授很瘦,不算高,身形跟痩削的04差不多大,她把04的脑袋整个捂在怀里,胸口剧烈颤抖着,发出一阵啜泣。
她的心脏贴着04的耳朵,04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心跳声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无论在哪里,那都一定很久远了,但依然温暖而有力,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他,让他忍不住沉沦。
向导天生善于感知他人的情绪,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对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恶意,只有珍惜,关切,强烈的保护欲。她的心就像她的动作那样,充满力量,却又极度温柔。
许久,言教授才放开他,拉起他的手看了又看,抽着鼻子低声问:“你怎么搞得浑身都是伤呢?”
温柔的话语让04突然倍感委屈,发烫的眼眶涌上一阵酸涩,他连忙垂下头:“我……”
敲门声适时打断了他的窘迫,吴迪抱着药箱走进来。
言碧行看了看吴迪带来的药箱,皱眉道:“不是我说你,小吴,你自己一个人生活,怎么连常备药都没有几样?”
这下换吴迪窘得满脸通红了,言碧行摘下手腕上的光脑:“辛苦你再跑一趟,回医疗部调一台治疗舱来。”
“我这就去!”吴迪接过光脑,逃似的跑了。
“你的腿很痛吧?”言碧行的注意力迅速回到少年身上,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温柔道:“我可以暂时降低你的痛觉,马上就不痛了。”
陆之铭打断妻子的母爱泛滥,朝少年笑笑:“感官调试之前,你的腿最好先上个夹板,我们去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用。”
见少年乖巧地点头,他才扯起言碧行走出房间。
两人来到楼梯转角,确认房间内应该听不到,陆之铭才低声问:“碧行,那个孩子跟小书的气味完全不一样,你清醒一点,他不是我们的小书!”
言碧行抬起脸,眼神异常平静:“我很清醒,我当然也知道,我是亲眼看着小书在我面前断气的,怎么?你也你想回忆一下那个场景吗?”
连珠炮似的话让陆之铭噎住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言碧行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冷笑:“他的瞳孔马上就散开了,那双眼睛却还望着我,就那么——望着我——”话到最后,几近癫狂。
“不要再说了!”陆之铭一把抱住她,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小书他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我不在乎他到底是谁,我只知道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他哪怕一根汗毛。”言碧行甩开丈夫的怀抱,踉跄退后几步。
“你只需要选择是帮助我,还是做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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