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随风泼洒。天地茫茫一片,四顾不见。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脚底下是不是路。
马再也不肯走了,慢慢站住了,深深低着头,似乎被雨水淋得睁不开眼。
余芷跃下地,说了句什么,淹没在雨声里听不清楚。陆扬待要问她,身下忽然一晃,几乎被甩下来。那匹马喘着粗气,缓缓跪下去,再也不肯爬起来。仔细看时,才发现,马后臀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痕,隐隐渗着暗黑的血迹。
马不安地打着响鼻,看不见身后的人,十分不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终于没能抬得起来腿。
“是毒箭。”余芷道,“那些人带着劲弩,许是顾忌这天气,一时没拿出来。否则我们两个绝逃不掉的。”
陆扬倒抽了一口冷气,暗自后怕,这一箭若是偏那么一点,后果难以想象。
“它不中用了,走吧。”
陆扬终是不舍,但它已经伏在地上,只剩一口气了,他也不懂得如何救治牲口。
余芷头也不回,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在大雨中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余姑娘,那是回去的路。”陆扬叫道。
余芷道:“前面是死路。”
豆大的雨点在四周噼里啪啦落下来,来路去路均看不分明。
陆扬茫然道:“可我们方才明明要往那边去……”
“但它——”余芷指了指死去的马,“不行了。横在这里,明摆着告诉人,我们刚刚从这里走过去,而且失去了坐骑,没有走远。如果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必定会被人追上。他们不止这些人,也不缺马。”
陆扬恍然,又有些诧异,居然有人敢对余家下手,而且余芷似乎毫无办法,只得一逃再逃。
余芷沉默了一会,又道:“事到如今,你已经无法撇清干系了。抱歉,把你牵扯进来。我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办法。”
“这是些什么人,连余家都没有办法么?”
余芷想了一下,道:“我不知道该怎样说——非官,非民,非匪,都是武林中人,却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也不为外人所知。简而言之,是一个各式各样的会武功的人组成的帮派,大到你无法想象,却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那又怎样?”
“怎样?”余芷笑了笑,道,“如果你跟它打过交道的话,就不会这么想了。试想,身边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为一个帮派做事,而你对这个帮派一无所知。当然这没什么。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无意中得罪了这个帮派,或者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挡了它的路,便会有很多你从来想不到的人冒出来,跟你作对,甚至要你的性命。即便侥幸,你亲近的人不曾有异心,可你要面对的是千千万万个陌生的对手。假使你有幸足够强大,可你在意的人却未必都像你一样。即便自己能全身而退,可你的亲人朋友怎么办?退一万步讲,就算它没有迁怒于旁人,可你又怎样在这世上立足?”
“那余家……”
“余家没有这个实力与它抗衡,没有任何一个门派可以。最可怕的是,它在蚕食着各大门派的中坚力量,试图控制每一个门派。”
“这怎么可能。武林中门派大多师徒父子相传,外人如何插足?”
“人心难测,别的不说,师兄弟之间为了掌门之位你死我活的例子还少么?如果上任掌门无意传位与你,但有人告诉你,他可以帮助你,只要你愿意听从他,你会答应么?”
陆扬笑道:“我要掌门做什么。”
“你不做,自然有人做……”说到这里,余芷大概是被雨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这就是‘白狐’?”
余芷自顾掩着口咳嗽,没有回答。
两个人在大雨里并肩慢慢走着,浑身上下都已湿得透了。陆扬戴着斗笠,也不过遮着眼睛,雨水顺着鬓发流出来,从脸颊一路汇聚到下颌,流成一条绵绵不绝的河。余芷略微好一点,帷帽的白纱淋淋漓漓地滴着水,也是狼狈万状。
路越来越难走,乱草丛生崎岖坎坷,被雨水一浇泥泞不堪。陆扬还没怎样,余芷便有些艰难,但也不曾落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风倒是一阵紧似一阵。
陆扬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余芷望了望前面的路,道:“我不知道。”
“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先寻个地方避避雨?他们未必能跟过来。”
“这天气也许是好事,再走走吧。”话是这么说,余芷却走得越来越慢。
“姑娘可是累了?歇一歇吧。”陆扬终于看出不对来,虽说余芷生得柔弱些,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再如何疲惫也不至于此。
余芷仿佛不曾听见,忽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陆扬扶了她一把,触及肌肤却是冰冷,忍不住低头看她的手,指甲苍白毫无血色。“你怎么了,身子不适么?”
余芷叹了口气,道:“内息岔了。”
陆扬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习武的人气息若乱了,再用内力无异于自伤,打坐调息还来不及,更别说在大雨中跋涉许久。
“一时不慎,咳咳……”
陆扬着急起来,却不知道是否应该帮她一把。
余芷缓了一口气,道:“不妨事,只是要走慢些。”
陆扬道:“姑娘有伤在身,纵然一时无碍,再要遇见敌人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先避一避。”
余芷想了想,道:“也好。那边似乎有个去处。”
前面不远处,山崖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庙宇。
等走到跟前,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个大些的神龛,年久漆画剥落,也看不出供着什么神仙,总不过山神土地之类。若要避雨,只怕得变作猫儿大小,蜷着身子钻进去才成。
幸而不远处山崖上,有个黑黝黝的山洞,洞口似乎曾修整过,隐隐能看出青砖和朽木的痕迹。
洞口便同一扇寻常的门,入口狭长,向内地势渐高,走得十数步,突然宽阔起来。晃亮了火折子四下里照了照,怪石嶙峋,是一个天然的洞穴,有四五间房子大小。
地上散落着枯枝败叶,没经雨水泡过,陆扬便收拢了来,生了火烘烤衣裳。洞外风狂雨骤,洞内火光荧荧,暖洋洋的。
一抬头,余芷坐在火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摘了帷帽,露出一张更加苍白的脸,眸色幽幽静如秋水,眉头深深皱着,不知是内伤发作,还是忧思难解。
陆扬第一次看见她的容貌,愣了愣,又觉得有些无礼,低头去拨弄火堆。
余芷倒未留意,自顾打坐调息。
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着,时不时爆出一溜火星。四周静静的,风声雨声,都仿佛被火光驱赶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样的遥远。
余芷闭着眼,眉梢还挂着水珠,神情不似适才那般痛苦,静静端坐,火光在脸上闪烁不定,身影映在石壁上,来回摇曳。
虽说一直盯着女孩子不甚妥当,陆扬总忍不住想去看她怎样了,又怕她忽然睁开眼来,目光在火堆和余芷之间游移,忽然觉出自己的异样,脸上有些发热。
枯枝毕竟有限,很快便烧得差不多了,陆扬定了定神,走出去捡些湿柴禾回来,放在火堆旁烘着,免不了又是一身泥水。
良久,余芷长长呼出一口气,已然收功了。
见她脸色和缓,陆扬便知已无大碍,笑道:“好些了么?”
余芷点头,望着火光若有所思。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却并不显得尴尬。余芷是那种很安静的女子,不说话的时候,仿佛自然而然就在那里,不会让人有一丝的窘迫和不适意,但这样久了,又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陆扬自然不会忽略。
自从进了苏州城,关于余家的闲话也听了不少。街市上略大些的商号饭庄,倒有三四成是余家的产业,曾经声名赫赫的武林世家,如今却在市井中为人津津乐道。
余家人丁不旺,余靖留下一子,余成便只这一个女儿。余靖死后,兄终弟及,但余成却生性好静,不爱理会俗务。或许是因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缘故,余成将这一份庞大的家业交给年幼的余芷料理。所以虽然余家少庄主是大公子余蘅,实际主事的往往是余芷。但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余蘅的名声,众口一词的不甚好。
自从余靖死后,余家在武林中几乎销声匿迹,即便余靖与沈清之死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连苏门剑派都震怒的时候,余成也不曾露面,只顾着自家蒸蒸日上的生意,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自顾扬帆出海去了。
是以苏门剑派与余家虽少交情,又有芥蒂,倒未曾因此起过什么纷争,更没有传言中水火不容之势,只是不曾来往而已。提起这个人,邵恩铭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不懂。”
近些年来,余成越发连家事都懒得管,一切都丢给女儿。
关于余芷,话便有些杂了。
有人说,余芷之母是余家下人,因故被逐出,生下孩子艰难养大。也有人说,余成夜宿江边,一夜风流,有了这么个女儿。还有人揣测,余芷之母是风尘女子,不容于余家。传言纷纷真假难知,总之,余成从未娶亲,余芷年幼时独自抱着母亲的灵位,在余家门前站了一天一夜,任谁劝也不动,直到余成亲自大开中门,当着众人的面认下这个女儿。
闲话归闲话,对于余芷本人,倒是众口一词地称赞——行事四平八稳不失公允,余家势大也没欺压了谁,一如余成当家的时候,只是很少做些令人瞩目的大事出来。
此刻余芷便安静地坐在旁边,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到那封信的时候,陆扬从来没有想过会闯入这样一个奇怪的境地,完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遭遇这一帮来势汹汹的杀手,不得不在风雨之中仓皇逃命。不过,若他真的追查白狐,大约也是无法安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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