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沉沉不辨方向,不是陆扬来时的路。小径崎岖,荆棘夹道荒草丛生,马匹勉强得过,不知多久没有人行走。
路走到尽头,几株古柳,都有两人合抱粗细,长条垂地。再往前去,眼前豁然一亮,大片芦苇接着稀疏的草丛,长得密不透风。乍一看荒无人烟,略一留意,苇丛中露出小舟一角,炊烟袅袅飘散。原来是个隐蔽的渡口。
余芷道:“沿着岸边向左,前面便是大路,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陆扬看了看这荒郊野外,忍不住问道:“姑娘孤身一人,要去哪里?”
余芷不答,走向那炊烟,忽然惊呼一声,急急上前拨开芦苇,那艘小船现出一半来,船篷里生着只小泥炉,铁壶水正沸,一个人伏在旁边,伸出一只手来,似乎在添柴,火苗已经沿着拨火棍烧到了手指,仍旧一动不动。
“这人……”陆扬再粗疏,也能看出那人已经死了。
余芷转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帷帽遮挡不见神色,也能看出她的强自镇定。“杨公子,你我素不相识,有些冒昧,但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请你帮我一个忙。”
“姑娘请讲。”
“分别之后,若公子不曾遇见什么事情,请绕路去太湖之滨,告诉家父,庄中有内贼,请他留意。若下人支吾不肯通禀,教他们去寻雁来姑娘。”
陆扬道:“那姑娘自己呢,要去哪里?”
“你不必问,我自有去处。若有缘再见,那封信的玄机,我会为公子解惑。就此别过。”
余芷朝着跟陆扬相反的方向去了。
竹林被毁,船夫被人所害,虽然不知道余家出了什么事情,但余芷言语仓皇行色匆匆,似乎面对着极大的危险。
陆扬犹豫了一下,没有按着余芷的指引去寻那条大路,回身看着她的背影。
余芷行得极快,转眼间已然几乎看不见了。
突然间草丛中一声唿哨,伏兵四起,将余芷团团围住。
陆扬丢下马匹,借着树木遮掩,悄悄走过去。
围着余芷的,大概有七八十号,虽然高矮胖瘦不一,但个个身轻体健,腰间挎着刀剑,显然都是好手。
当先一人,长挑身材,黄白面皮,手里摇着折扇,笑道:“得见姑娘一面,可真是不容易。”这人生就一副公鸭嗓子,说起话来甚是难听。
余芷左右看了看,道:“劳动宇文堂主大驾,荣幸之至。”
那宇文堂主不紧不慢地道:“姑娘即便不愿见在下,也不必毁了偌大一片林子,可惜得很。”
“只可惜堂主辜负了这片林子。”
“教姑娘失望了。事到如今,还请姑娘移驾走一趟吧。”
余芷冷笑道:“要我去何处?请君入瓮么?”
宇文堂主哈哈大笑:“姑娘真会说笑,骂我是来俊臣不打紧,姑娘何苦自比周兴。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有人想见一见姑娘,万望赏光。”
“收起这副嘴脸,谁要见我,叫他自己来。”话音未落,余芷忽然一扬手,袖中一道白影骤出,直指宇文堂主的咽喉。
宇文堂主显然吃了一惊,急侧身堪堪闪过。白影一转,又向他袭来。旁边便有人出手替他拦下。
一来一往间,陆扬看得分明,原来是一段白纱,只是略厚些,又像是绫子或者缎子,通体素白无纹,泛着点点银光,不似寻常纱绫那般轻飘,舞动起来不下于软鞭。蓦然想起旧事,顾家屋顶的吹笛人,击杀任洪的白影,原来是她。
宇文堂主哪里会与她缠斗,后退数步,早有人截住了余芷。余芷虽然出其不意,然而架不住对方好手众多,此时已被团团围在中央,左右支绌,白绫的圈子越来越小。众人亦不急着紧逼,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纠缠。
宇文堂主也不命令手下进击,在一旁摇着折扇,缓缓地道:“姑娘何苦如此,在下虽然有些唐突,却并不想动粗。”
“不必多言,要么放我走,要么鱼死网破。”余芷略一分神,白绫被人捉住,扯得直直的,几乎夺了去。余芷手腕一抖,白绫像一条鱼一样,从那人手心里滑了出来。
宇文堂主道:“鱼死网破,只怕姑娘未必有这个本事。”
“你试试看。”余芷轻轻一笑,右手扬处,一阵刺耳的声响,血光四溅,一个人倒在地上,兵刃折断。众人面前,打了一道炫目的利闪。
余芷左手舞着白绫,右手握着一柄短剑,长不过尺,光华流动,剑柄金镶玉饰十分华丽,可在剑光之下,都显得黯淡。
短剑在手,余芷不再与这些人纠缠,仗着宝剑之利,时时削断敌人兵刃,下手毫不容情,中人非残即死。
宇文堂主一声“好剑”尚未说完,已经有三个人躺在了地上。
余下人学了乖,不再轻易近身。有人拿刀去削她的白绫,却连一根丝线也没有割断,显然也是一件宝物。局面一时僵住了,不为余芷武功高强,只这两件克尽寻常兵刃的宝物,以及狠辣的招式,众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宇文堂主脸色也变了,就是属下不惜命,他也不能容忍余芷再这么打下去了。折扇一招,身后走出九个人来。
这九条汉子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面目寻常,丢到人群里便捞不出来。正在围着余芷的人一齐停了手,扶着伤者默默退下。
九个人亮出了他们的兵刃——九条乌黑粗重的铁索。铁索在手,九个人就像换了一副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透着一股肃穆的杀气,仿佛是九个勾魂的使者,令人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寒意来。
余芷横剑而立,冷冷地望着他们,剑尖的血一滴一滴滑落,掉在地下,丝毫不留痕迹。
“我不想对姑娘不敬,难道姑娘以为就真的拿你没办法?”
“那你还在等什么?”
“好!”宇文堂主从牙缝里迸出来这一个字。
于是,九个面无表情的人动了起来,缓缓地结成了一个形状奇怪的圈子。余芷并没有像适才那样抢先出手,静静地站着,摆弄着手里的白绫。
终于,阵势发动了。
九条铁索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扫了过来,在半空中结成了一面巨网。
余芷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不是她不想躲闪,是无处可避。这显然是一个配合严密的阵型,从四面八方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就在这一刹那间,余芷轻飘飘地倒了下去。一阵轻响,铁索触碰到了一起,合成了一张完整的网,每个人的出手却都落空了。
余芷如同一只迷途的蝴蝶,飘飘摇摇绕出铁索的纠缠,落在了大网之外。然而,铁网一翻,又兜头罩了下来。
余芷已然退无可退。
“当”的一声,短剑架住了一根铁索,向外一甩。以铁索的粗细,即便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也难轻易削断,何况一柄轻薄的匕首。所以,它只是顿了一下,掉转了方向,撞上了另一根铁索。
铁索虽然沉重而灵活,但有些时候很难完全被主人掌控。于是,严密的大网瞬间一滞,有了一道不分明的裂口。
裂口转瞬即逝,被其余人填补,但在这一瞬间,余芷已然闪出了大网之外。
这九个人并没有那么好打发,不等余芷稳住身形,铁索又如跗骨之蛆一般缠了过来。白绫骤起,绕住最近的铁索,向旁边一拖,为余芷争得刹那喘息。然而两件软兵器相缠,一时难以分开,余芷落脚未稳,整个人被拖着倒飞了出去,其余铁索迎面扫了过来。
余芷却身在半空,被左手白绫牵着。此时若不放手,便是身不由己,被对方拖向八条铁索,短剑虽利,却太过短小,无法同时挡住三面。可即便是放手,又完全无从借力,依旧会落入铁索的网中。
余芷咬了咬牙,纵身迎了上去。
缠住白绫的那人气力颇大,原本想着趁机夺了她的兵刃,却被她不顾自身借势迎面扑了过来,愣了一下,被白绫绕住了脖颈。
余芷也不管他,短剑挥出。“呛”的一声,一条铁索不可思议地分成了两截,一截顺势飞了出来,一条无力地缩了回去。那人吃了一惊,来不及看着半截铁索诧异一下,便被余芷一剑抹在了脖子上,血花四溅。
可是,另外两条铁索已然到了余芷的面前。余芷知道自己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一声巨响,火光迸溅,一柄普通的青钢长剑突然横在中间,生生硬架住了两个人的兵器。铁索再也不受控制,被震得飞了出去,毫无生气地垂落地面。落在后面的四个人一惊,齐齐止步。
余芷定了定神,认出是那位初次相识的杨公子,略一点头。
陆扬抖了抖手,终究是低估了铁索的力道,长剑震了一下,腕子有些发麻。
白绫一松,从敌人的脖子上滑了下来。那人的头缓缓垂了下来,扑倒在陆扬脚下。
宇文堂主第一次沉下了脸。
有人比他更加愤怒,七条铁索发狂一般朝二人袭来。
余芷低声道:“是天罗地网阵。”
陆扬自然不懂得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但下一刻就明白了——四面八方都是铁索的阴影,死死地网住了两人。
这几个人的真实功夫他倒不放在心上,合在一起却配合到极致,防不胜防。适才对付余芷的阵势,显然并未认真出手。许是觉得一个年轻女子没多大能耐,可此时情形便大不相同了,一为同伴身死群情激愤,二来一时轻敌被余芷钻了空子,再者陆扬看起来又是个真正的对手,众人都拼尽全力对付眼前这两个人。
宇文堂主注视着这场面,皱起了眉,却没有说什么。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这女孩子是个出乎意料难以对付的角色,而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年轻人,更加令人头疼,最重要的是,天罗地网阵由于同伴的死,已全然忘记了他只许生擒的命令,下了死手。
想要出声喝止手下,但那个陌生人一时也没有落败的迹象,加上余芷指东打西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倒恰是对手,纵然众寡悬殊,局面却尚未分明。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被践踏的青草散出苦涩的气息,冷冷地在雨丝里萦绕,夹杂着鲜血的腥甜。
陆扬惊讶地看着余芷一剑杀死了一名刚刚被自己打倒的敌人,他不喜欢看这种场面。
“走啊。”余芷回头叫道。
九个人已经有四个倒在了地上,再也无法困住二人了。
宇文堂主见事情不对,急忙让其余众人堵上去。
两道人影在圈子合围之前,从人缝中冲了出去。
陆扬拉了余芷上马,在雨中疾驰而去。柳枝在眼前划过,水珠纷纷垂落。
众人追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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