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烟波浩渺,余家庄数百年安卧在太湖之滨,青山碧水之间,自是好风光。此刻,鼓乐之声隐约可闻,遥遥车马喧腾,正是热闹的时辰。
余芷久久凝望,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走下山坡,避开正门的人来人往,转向后面去了。
树林之中一扇小门紧紧闭着,不似许人通行的样子。余芷走上去,轻轻叩了三声,便有守卫出来相询。
余芷递上一块腰牌,道:“求见余小姐。”
守卫验了腰牌,并不多问,放她进门。
穿花拂柳直入内堂,还未曾站稳,一个女子急匆匆奔来,拉着她的手:“你去了哪里?竹园发生何事?”
余芷抬眼看了看她,淡淡一笑:“雁来姐姐,我回来了。兴伯可曾回来?”
雁来道:“三日前便回来了,只是寻不见你。”
“庄主可在前面?”
“竹园出了事情,庄主哪里还坐得住,亲自带人找了你整整三天,到现在都不曾回来。”
余芷沉默半晌,又道:“前面何人主事?”
“杜总管在前面。庄主久病,不出面也是情理之中。”
“只怕惹人疑心。”
“阿芷,”雁来正色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微末小事。”
余芷叹了口气,道:“庄主不在,便请杜总管过来罢,我要看总账。”
雁来摇了摇头,知道多说无用,唤人去请总管杜方。
余家的大总管,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笑面佛般一张脸,急匆匆赶过来,满头是汗,衣裳紧紧绷在身上,已然湿透了。
余芷坐在帘后,一面翻着账册,一面端详着杜方。
杜方有些局促不安,摸出手帕来擦着脸上的汗,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余芷合上账册,道:“杜总管辛苦了。”
杜方笑道:“姑娘哪里话来,都是分内之事。”
余芷又道:“前面的宴席,正是最忙的时候,不是我定要看账,奈何立时便得出门,少不得给你添乱。”
“哪里哪里,姑娘说笑了。”
“彩翼……这时辰,是在新房么?”
杜方答道:“少夫人尚在梳妆。”
“我知道了,你且去前面招呼着,不用管我。”
杜方答应着去了。
雁来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为何如此仓促?你要去哪里?”
余芷道:“不必问,替我磨墨。”
雁来无奈,只得去案上取了砚台。
一池清水很快便染成漆黑,余芷蘸了墨汁,下笔却如有千钧,踌躇良久,终究无一字落纸。
“罢了。”余芷苦笑,丢下笔,起身出门。
后园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并无一人认得她。余芷穿过重重门户,来到一处院落。今日的新妇,余家未来的少夫人江彩翼,盛装端坐在屋中。迎亲的时辰还未到,只有几个丫鬟婆子守着。
看见余芷进来,新妇神色大变,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令伺候的人退下,屋中便只剩二人相对。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都去找你,你却在家里。”彩翼神色有些尴尬,讪讪地道。
“刚回来。”
两个人一时都不曾再开口,奇怪地沉默着。
“阿蘅……也去了。”彩翼终究还是打破了沉默。
“有什么关系呢。”余芷轻轻地道,像是自言自语,“不管你们怎么想,我终究是要离开的。”
“你要去何处?”
“回家。”余芷望着远方,仿佛透过重重花影,能看到千里之外。
“那么,你是来告别的?”
“算是吧。”
“真的想好了?”
余芷没有回答,道:“当初,你和蘅哥哥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曾对人提起过。这句话我很早便想说,却一直没有办法出口。既然如今你要嫁他,我想,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你也知道,义父一直想让我……做余家的媳妇,所以,就算我有这个想法,也不可能开这个口。害你和蘅哥哥受责罚的,不是我,想拆散你们的,也不是我。”
当面提起当年的私情,江彩翼脸有些发红,低声道:“我知道。”
余芷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这只是一个误会。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一件并不存在的事情,出卖我的身份,出卖整个余家。”
江彩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怀疑我?”
余芷摇头:“我不知道。兴伯一直跟在我身边,此外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义父、蘅哥哥、雁来和你,可偏偏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怀疑谁。竹园之外,连最后的退路都被人截断。我不知道,我的身份还能隐藏多久,一旦到了那一天,余家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你要走。”
“我得保护我自己——听说,蘅哥哥闹着要接那个花魁娘子进门?”
江彩翼黯然道:“阮小怜。”
“义父竟允了?”
“不答允又能如何,阿蘅那样的性情……”
余芷想了一下,道:“彩翼姐姐,我还是不喜欢叫你嫂子,因为余蘅不是我哥哥。所以,我跟你亲近永远都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因为他而与你生分了,你明白吗?”
“妹妹总是向着姐姐的,我知道。”
“我走了,你就是余家的女主人,不要容许任何人胡闹。你是伯父唯一的弟子,即便没嫁他,也是小姐的身份,并不比谁差什么了。”
江彩翼低着头,道:“我知道。”
“保重。”
最后望一眼烟波浩渺的太湖,余芷拨转马头,朝着前路飞驰而去。
仿佛一夜之间秋信已至,凉风清润,道旁草木含翠,零露沾衣。前路茫茫未可知,却像一次悠然自得的远游。余芷放纵着骏马的脚步,想起那匹桀骜的流风,久蹙的眉梢含着一丝笑影,面前的一切也就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
踏雪长嘶一声,蓦然顿住了欢畅的步子,原地打着转,对主人突如其来的命令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一个枯瘦的老者立在道旁,静静地望着她。
“爹爹……”余芷有些吃惊,下马拜倒。
不过半日光景,余成已然得了消息,恰在此处拦住她。
“真的要走?”
“是。”
余成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如此快。”
余芷不语。
余成又道:“你的身份不是问题。”
“有人背叛了余家。”余芷回避了这个话题。
余成皱眉道:“我会处理。”
“是该有个了断。告诉蘅哥哥,当年的事情,我会给他一个交待。”
“阿蘅被我惯坏了。别总放在心上。”
余芷摇头:“我该走了。”
“姐姐要去哪里?乔乔也要去。”乔乔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眨巴着眼睛道。
余芷没想到义父居然把她带了过来,无奈地拉了她的小手,柔声道:“姐姐有些事情要做,过些时候就回来,在家里等我,好么?”
乔乔一撇嘴,道:“奶奶要我跟着姐姐,姐姐却要把我丢下。姐姐不要我了么?呜呜……”说着,触动了衷肠,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竟真个哭了起来。
余芷哭笑不得——这本是小孩子常用的伎俩,乔乔年纪也不很小了,分明是耍赖撒泼,却是无计可施。
乔乔拉着她的袖子,哀哀地道:“姐姐带我去好不好?乔乔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若是姐姐再不疼乔乔,就没有人疼乔乔了。”
“爹爹,这……”
见她给一个孩子缠得没法,余成不禁微微一笑,道:“这丫头,伶俐得紧。”
一句话,无异于许了她去,乔乔更是眼巴巴地看着余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扑闪着点点泪光,满是恳求之色。
看着眼前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余芷恍惚看见了十年前的往事,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再看余成,默立无言,因为旧伤缠绵,原本便过早显露出老态,鬓边白发仿佛又多了不少,目光里隐着深深的担忧与不舍。
余芷不由得心中酸楚——义父的意思她何尝不知,无非是要她身边多个累赘,行事谨慎些,能全身而退罢了。
她暗暗叹气,无奈地道:“上马。”
乔乔顿时笑逐颜开,一天的乌云转了晴,笑嘻嘻爬上了踏雪的背,虽然有些笨拙,仍比寻常人轻盈灵巧些。
余成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揽的麻烦,须怪不得旁人。”
“从今往后,便没有芷儿,只有紫玉,但您永远都是我的父亲。芷儿叩别。”
余芷敛衣拜了拜,飞身纵马而去,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被风吹干,终不曾落下。
身后,余成遥遥地道:“余兴已然先行一步,记得留下记号给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