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再好的性子终究也按捺不住了。
从出了苏州开始,流风再也没在路上跟他较劲,可那也仅仅是在路上。
第一日,这马毫无征兆,突然踹了殷勤迎上来牵缰绳的客店伙计。陆扬不想耽搁行程,又是自己的错处推脱不得,既赔银钱又赔笑脸。总算踢得不重,不曾伤了筋骨,店家见他笃诚,便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日,流风适应了被陌生人牵着,没再惹事。
第三日,大约是客店克扣了草料,流风踢翻了空空的食槽,将上来添水的伙计吓得跌了一个跟头。
第四日却异常的老实,抬头迈步仿佛一匹温顺的毛驴。陆扬特地嘱咐小二添双份的草料,流风也吃得心满意足。可是睡到半夜,陆扬被一阵凄切的嘶鸣惊醒了。急忙披衣起来看时,却是流风咬了同槽的一匹菊花青。两匹马都体格健硕,互相撕咬着不可开交,谁也不敢上前。亏得陆扬身手敏捷,硬生生拽了流风出来,这才算了。折腾了大半夜,已经到了该赶路的时辰。
一路上若是吃得不饱,流风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惫懒形状,慢吞吞的不肯走路。一旦吃饱饮足,就开始四蹄撒欢,一跑数十里地刹不住脚,又容易错过宿头。
如此种种周而复始一言难尽,把陆扬折腾得苦不堪言。
不过流风确实是匹好马,即便是在经常耍赖的情况下,几天下来走的路程也比寻常牲口略多些。
而时间长了,陆扬也渐渐摸透了它的秉性——这家伙食量甚大,肚子饿了要闹,且性子又傲,与别的马拴在一起,总免不了要打架。若能避开这两样,一般还是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般磨磨蹭蹭,走到山阳县境内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八了。
北地深秋,在晴空朝日下,一面温热一面冰冷。渐露黄意的草木深深地绿着,仿佛倾倒出了全年的积蓄。遥遥已能望见如意山庄的屋顶,在连绵起伏的苏门山脚下若隐若现。
苏门剑派,以山为名。如意山庄,却以物为名。
如意是苏门剑派最寻常,又最精妙的一套剑法。说寻常,苏门弟子入门不久,便得传授剑招,人人皆会,练成了不过是一套普通的剑法。而如意的心法,却只在历代掌门之间相授。一旦得了心法,修习一年半载,寻常的剑招便成了绝世的武功。
便如前任掌门沈清那样,苏门剑派每一任掌门,即便不曾仰仗如意剑法,也都是以剑成名。只有邵恩铭是个例外,以六十四式凌霄拂云手闻名天下,虽然在剑法上同样造诣非凡,却终究没能练成如意剑法。自沈清死后,如意的心法便遗失了。但这并没有妨碍邵恩铭成为苏门剑派的掌门,也不曾妨碍他成为一代宗师。
陆扬踏入如意山庄的大门,忐忑不安,不知道师父会怎样大发雷霆。
庄子里静悄悄的,浑没有往日的热闹。
四师弟李泽仍旧靠在廊柱上晒着太阳发呆,看见他回来也不惊讶,只淡淡地道:“回来了。”
李泽是个木讷的人,寻常半句不肯多说,半步不肯多走,只爱躲在角落里发呆,看着别人的热闹,安静到别人常常忘记了他的相貌。这大约是他这一天的第一句话。
“你回来晚了,师父他们已经去了太平镇。”这是他的第二句话。大约是因为陆扬回来,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陆扬笑着上前用拳头捣了捣他,道:“懒家伙,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泽摇了摇头,道:“看家。”
陆扬幽怨地看着他,“什么时候拽你去才好。如今却是我不得闲。”
“明日便是初九了。”
陆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转身向外走去。
李泽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师父他……”
陆扬只听清了前面半句话,流风跑得飞快,一回头,已经出了如意山庄的大门。一转念间,便没有再回头。
无论师父如何生气,左右总是要面对。
太平镇的彭家花园,远近闻名。主人彭海已是年过不惑,生平别无所好,唯独爱花成痴,家中又是巨富,便修了偌大的花园。多年经营,亭台楼阁自不必说,四时花木无一不备,竟成胜景。
而其中又以各色菊花最盛,秋风一起,园中满目皆是花香叶影,红黄白绿异彩纷呈,环肥燕瘦各占风流。至于究竟有多少种菊花,大约连彭海自己都数不出来,无非千百之数。其中多有寻常爱花者一生难觅的珍品,在这花海中也被人觑得寻常。
要紧的是彭海生性豪爽好客,但凡前来赏花者,皆欣然接纳,是以彭家花园渐渐在辉州府境内出了名。每到重阳佳节,四面八方前来赏花的人络绎不绝。时人称之为“重阳花会”。但是陆扬却知道,重阳花会不止是赏花那么简单。
彭海与邵恩铭半生交好,常来常往,曾教过陆扬读书写字,也算半个师父。甚至陆扬年幼时,邵恩铭尚未执掌苏门剑派门户,漂泊江湖不便带着他,也在彭家寄居过数年,情好甚笃。
门前来来往往的游客一如往年那般多。这自然难不住陆扬,自有隐秘的后门供他出入。
邵恩铭每年九月都会带几个弟子来彭家花园住上一阵,因而彭海特意空着两个单独的院子,专为苏门剑派留宿。
不过陆扬没有去见师父,交待下人安置好了流风,便直奔前院彭海的书房。
他有一年多没见彭海了。自从师父跟他提了那件事情,便一直找各种借口避免来太平镇,宁肯留在如意山庄陪着李泽。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因为“那件事”。
离着大老远,便听见屋里一阵吵嚷。
彭海的声音有些颤抖,道:“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事已至此,我说了你又不信。前面还有正经事情,没工夫在这里夹缠不清。现在去回他便是了,左右我是不敢开口。”
“你……”彭海仿佛是气极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去啊,都是我做的,教他一掌劈了我。”
彭海怒吼道:“畜生,滚出去!”
帘子一挑,一个人走出来,恰与陆扬脸对着脸。
那人身材与陆扬在仿佛之间,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剑眉入鬓凤眼斜飞,紧抿着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上挑,保持着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
陆扬初时竟没想起来,一见面满心惊诧:怎么也不曾想他竟会与彭海吵到这个地步。
“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没见面的时候,陆扬有些怕见他,见了面,却又十分欢喜。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早早出师离开如意山庄,甚少见面的二师兄,薛谅。
薛谅愣了一下,神情古怪,笑得有些勉强:“是三弟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的。这是怎么了,你们……”
“没什么——看你这样子,还没敢去见师父吧?走走走,这一关躲不过去。”
彭海也走了出来,看见陆扬,揉了揉眼睛,似乎被气得有些昏头:“是……三哥儿?”
陆扬笑道:“彭叔,不是我是谁?糊涂了不是。好端端的,怎么动这么大的肝火?”
彭海大约确是火气太旺,咳嗽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笑道:“老糊涂老糊涂,老了,自然就糊涂了。”
两个人都回避了陆扬的问题,没有解释因何争执,闪躲着对方的目光,互不理睬,却都对陆扬很是亲热,气氛便有些怪异。
陆扬又道:“彭叔……”
彭海摆了摆手,沙哑着嗓子艰难地道:“你先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急急背过身去,放下帘子,走进屋里去了。
就这样,陆扬兴冲冲地来看彭海,却莫名其妙被他赶了出来。
“好了,走吧,看看师父这次怎么发落你。”薛谅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笑道,“这是闹的哪一出?我方才还寻思来着,若到明天再不见人影,要不要派两个人,一条绳子捆了来。”
“不要吧二哥,这么狠。”
薛谅大笑:“要不你试试?”
说着笑着,两个人来到了邵恩铭暂居之处。彭海体贴,并不曾将师徒们的居所安排在一处。一则年轻人拘束,二则邵恩铭事务繁杂又好静。两下里隔着几重门户。
刚要进门,旁边跑过来一个人来,附在薛谅耳边说了句什么。
薛谅眉梢一挑,道:“知道了,去吧。”
他低头想了片刻,才道:“三弟啊,你自己先进去吧,这边出了点事,我去一下。”
刚走了两步,薛谅又转身过来,低声道:“别跟师父顶牛,否则一会儿倒霉的是我。”
陆扬目送他匆匆而去,猜不到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在师父门前转身离去,想起适才他与彭海争吵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心里总有些不大舒服。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亮着灯。
五师妹叶柔恰在院中,看见他回来,显得异常高兴,但碍着师父在内,又不好太过放肆,拉着他的手上下左右看了又看,嘻嘻笑着,一脸的兴奋,低声道:“你们出去都不带着我。赶紧进去,一会儿跟我去见个人。”
叶柔也走了。
陆扬踌躇着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框。
“进来。”极平淡的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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