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到底想要怎样?”陆扬坐在地上,仰面看着薛谅。曾经朝夕相处的少年,这样的仰视,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全然不知。
薛谅也垂目打量着他,像背后残破的神像一般,眯着狭长的凤眼,庄重而威严,“师父的安危,九重天上下数千人的性命,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都不及这女子么?”
“这件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二哥难道真的不清楚?”
薛谅背着手,在殿中走了一遍,自顾叹了口气,像是对陆扬,又像是对自己,喃喃道:“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呢?”
陆扬只觉得疲惫,“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二哥便是不愿听,那么,请师父裁夺便是了。”
“师父?”薛谅陡然站住,转过身来,喝道,“师父永远会纵着你!”
大殿回响,屋瓦年久失修,簌簌落下尘土来。陆扬愕然看着他,一时无人开口。
薛谅似觉有些失态,冷冷笑了笑,“你就仗着师父的宠爱,为所欲为。”
“二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不必再跟我兜圈子了。你我心里都明白。”
“明白?”薛谅俯下身,直直盯着他,“你明白什么?师父拿九重天不当一回事,你也是有样学样。我们这些人又算得什么,你们师徒两个的玩物吗?”
“二哥对师父有怨言,大可不必与我说。”
薛谅哼了一声,“我是跟你说不着。”
“二哥口口声声为了九重天,其实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我出断金峡,是么?”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如今地步,陆扬再也无法怀疑这一切。
薛谅不答。
“那么,二哥要如何处置我呢?”
“你我是同门师兄弟——”薛谅说了这一句,自顾踱开,半晌,又道,“我怎么忍心处置你。你不必留在九重天了。”
“二哥要我去哪里?”
“萧仪方才登基,我便送他一份贺礼罢。”
陆扬怒极,反而无言以对,他还未想好那些事情如何问出口,薛谅却自行撕下了脸皮。忽然瞥见沈紫玉神情古怪,朝他摇了摇头。他知道她素来机变百出,却不明白是何用意,一时便未开口。
薛谅未听见他答言,回过头来,冷笑道:“我知道,你能自解穴道,我困不住你,只好——请宇文堂主帮一个忙。”
“请公子吩咐。”
“听闻刑堂的手段冠绝天下,不知如何能长久封住一个人的内力?”
宇文焕道:“苏门剑派内功特殊,封穴之法无甚用处,到少主这般境地,只不过磨上一两个时辰,便能自行解开。若要困得住他,除非以绝高内力毁其丹田气海,或是断其手足筋脉,方才使得。”
此言一出,陆沈二人一齐变色。
薛谅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如此。只好请堂主……代劳了。”
宇文焕沉默了片刻,高声道:“孟希——”
外面一人应声而入,沈紫玉依稀记得,是长随宇文焕身侧,曾打过照面的。
孟希显然早知内情,见了这场面并不惊讶,但听了宇文焕的吩咐,仍旧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只说了“遵命”两个字。从袖中取出一柄尖刀,走过来。
陆扬穴道被制挣扎不得,情知难免,叫道:“二哥,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与紫玉无关。若你还念着一丝往日的情分,放过她吧。”
“我为什么要放过她?”薛谅冷笑道,“留着她报信吗?”
陆扬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孟希来到跟前,拔刀出鞘,低声道:“得罪了。”
“宇文堂主——”沈紫玉忽然道,“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大大的疑团,到了今日,不知堂主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宇文焕并未阻止,孟希便站在那里,听她要说些什么。
“当年我自蜀中回来,堂主一路追到了江南。我自问并不曾露了行迹,打哪里出的纰漏,我原想不明白,如今却知道了。”沈紫玉看了薛谅一眼,又道,“只是有一桩,那时我与陆扬素不相识,是谁,骗了他来与我相见,正好撞见了那日的事情?”
宇文焕目光一凝,却不说话。
“他拿着一封信上山,说我约他见面,却不是我的手笔。信中声称要对付白狐,反引他与真正的白狐相见。我的落脚之处本来便隐秘,他的行踪也少有人知。是谁,先是想借我的刀杀他,又想要堂主卷进如此尴尬的境地?”
宇文焕仍旧沉默。
“宇文焕!九重天之内你也算位高权重,二十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你还要给人交投名状吗?”
话音落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宇文焕。他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薛谅并不惊讶,只默默看着二人。殿中一片寂静,无人出声。
过了许久,宇文焕慢慢站起身,来到她的面前,认真地道:“沈姑娘,好多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不必再提起了。”
沈紫玉怔了片刻,凄然道:“我明白了。”
她整个人萎靡下来,现出从未有过的倦色。“容我和他说几句话。”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宇文焕,像瓦砾里破碎的琉璃,单弱又无助。
让他们困扰已久,如临大敌的,终究只是个身形单薄的孤女。
宇文焕略一点头。孟希便往旁边挪了一挪,让她过去。
“我没有办法了。”沈紫玉俯下身,轻轻地道。
陆扬穴道被封,只能抬头望着她,“你还是猜到了。”
“我明白得太迟,还是拖累了你。”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与你并不相干。便没有今日,也会有其他的机会。”
沈紫玉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他的鼻尖,“假话。”她的目光有些迷离,手却并不那么冰冷,不安分地从鼻尖滑过嘴唇,垂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
也许今夜之后,便是永诀,陆扬不舍得移开眼,却被她灼热的目光看得渐渐红了脸。素日相见,二人未曾逾矩,便是洞中崖上肌肤相接,情势所迫也无暇动别的念头。此时此地当着旁人,四目相对,呼吸之声相闻,竟是从未有过的。
沈紫玉幽幽道:“早知如此,你还会来么?”
陆扬想了一下,自己先叹了口气,“谁又能预见未来之事。若我不拦下你,余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倒不如来得痛快些。”
沈紫玉又笑了一下,顺势蹲下来抱着他,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下来,“可是我要怎么办呢,我害怕。”
陆扬终究也无法劝慰她,心中一面火热,一面却又冰冷。
沈紫玉右手从他肩上慢慢移下来,按在他的胸前,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还没有放弃,对么?那我也只好再坚持一下。”
突然间,陆扬只觉得膻中一热,一股内力骤然透进来,迅速在经脉之中游走,不容他反应,瞬间解开了胸前几处大穴,又骤然收回,消失无形。
低头看时,沈紫玉倚在他的怀中,悄悄收回了手,鬓边沁出汗珠。借着身体遮挡,殿中三人谁也没发觉她的小动作。
陆扬本就一直在试图冲开穴道,此时要穴已解,真气一泻千里,余下的都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数息之间,几乎便能勉强起身。
沈紫玉却放开了手,站起身时,略微踉跄了一下,向前走了数步,看着宇文焕,道:“你真的——甘心吗?”忽然身子一软,慢慢倒下。
薛谅与宇文焕都被她骗过,也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干休,只道她又图自尽。一个事不关己无意干涉,一个虽然觊觎铁如意,却也明白是徒劳无功,都站着不动。
众人都看着沈紫玉,却不防身后陆扬霍然起身,一掌逼开孟希,抱起沈紫玉,飞身退后。
薛谅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叫道:“来人,拦下他!”
一声令下,刑堂众人从前门涌入,后堂来了玄武堂的好手,将退路都塞得严严实实。
陆扬抢了一柄长剑,绕身侧划了一个圈子。众人一则不明所以,不敢伤他,二则忌惮他的武功,远远围着,一时不敢近前。
宇文焕沉声道:“不必留手。”
刑堂来人多是经过苏州一事,均能猜出八/九,一时布成阵势,将二人困在当中。
陆扬带着沈紫玉行动不便,竟未能闯出。
沈紫玉低声道:“上面。”
陆扬荡开天罗地网阵的铁索,闪转腾挪兜了几个圈子,甩开众人数步,忽然跃起,越过重围,飘身落在神像头顶,一剑劈过去。
木屑尘土纷纷而下,吕真人庞大的身躯晃了几晃,众人避之不及,轰然一声巨响,满室尘土飞扬,对面难见。
待得尘埃落定,众人看去,屋顶开出一个大洞,神像倒在地上碎裂成几块,二人已不在殿中。
薛谅冷笑一声,喝令鸣钟。
纯阳观地势险要,片刻之间想要逃出却是万万不能。本已闹过了一轮,上下反应极快,也顾不得再遮掩,各处迅速点起灯笼火把,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陆扬带着沈紫玉,迫不得已下了重手,仍旧没能走脱,被逼到一处凉亭之内,无路可退。
不过耽得片刻,宇文焕已然带人到了。
他此次上山带足了人手,虽不及上一次苏州的阵仗,但也并不差什么。看他的应对,显然事先并不知道个中内情,带这么多人上山做客,只能是对薛谅并不信任。无论是威慑也好,挟刑堂众人自保也罢,都是十足的提防。是以沈紫玉才有殿中一问。只是他执意不肯回头,倒恰好做了陆扬最大的麻烦。
此刻两厢对峙,身后是百丈深谷,面前是天罗地网,劲弩在火光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走投无路。如此近的距离,没有人能躲过齐发的乱箭。短暂的片刻宁静,夜色深沉,山风都已凝滞。
怀里的人挣了一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陆扬放她坐在栏杆上,轻声问道:“适才你做了什么?”
沈紫玉吃力地笑了笑,“不重要了。”
典籍不曾提及,大概此道凶险,从没有人敢在修习未满之时强行逆转炼毒之术,炼毒为内力,她也只能赌一把。她赌赢了,但拼尽全力,可却仍旧没能改变这结局。也许,天意如此,终究是无可抗拒。
“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薛谅越过众人,缓缓走出。
陆扬朗声道:“我一死固然容易,今日在场的悠悠众口,你能封得住吗?”
薛谅一笑,“我确实不想张扬,但事与愿违,那无可奈何。但没有人会拼上身家性命,为一个死去的人伸冤。除了师父给的名分,你还有什么值得人记住的?”
沈紫玉忍不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今日是同门师弟,来日又会是谁?做多了亏心事,大概确能如愿以偿。只是今夜,会刻在所有人的心里,此生此世都会跟着你……”
“不必说了。”陆扬拦住了她。薛谅的性情他再清楚也没有,若能轻易被言语触动,又何至于今日。
“你不要惹他——他还惦记着铁如意,于你,未尝不是好事。”
“所以呢?”
“他早就想杀我,你……没必要掺和进来。”
“可我已经在这里了。”
陆扬转过身去,看着远处山峦起伏,斟酌着字句,缓缓道,“抱歉,我没能救你出去。离开这里,你还可以跟他周旋。我不能再带着你了。”
决定来得容易,说出口却如此艰难。他没有办法看着沈紫玉,只好盯着面前漆黑的谷底,那黑暗里,隐隐有幽暗的光在闪,不知是萤火,还是鬼火。
也许,惦念着秦少飞,她会珍重自己的性命,从这亭中走出去。她从来都最有决断,情势看得分明,不像他,总是在两边拉扯。
他耐心地等着,不去劝她,免得扰了她的思绪。期待一个结果,却又怕听到回答,心里乱成一团。
在山穷水尽之处,河上雨中的相逢,她从未有过的大笑,都渐渐浮上来。
秋夜的风冷得刻骨,慢慢的,像刀子一样,从眼里探进来,一点一点,剜着心里的血肉。他终将独自面对自己的归处,孤独,又落寞。
等待的瞬间无比的漫长,他不知道过了过久,山下的光若隐若现,明了又灭,好似很多,又像是自己眼里的重影。身后寂静无声,他怀疑自己听漏了轻盈的脚步声,以至于错过了最后的回首。
腰间忽然一紧,两只手臂从身后环绕过来。沈紫玉用仅剩的力气抱着他,轻声道:“不要抛下我。”
沈紫玉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她的气息都是冰凉的,手指无力地扯着他的衣襟,慢慢向下滑落。陆扬觉得她在发抖,去握着她的手。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难道不明白。我不会走。”
“可是他……”陆扬转过来,看见了她苍白的脸。沈紫玉没有再落泪,眼睛里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就这样看着他,说道:“我不走。”
所有的决心都土崩瓦解。
“好。”陆扬将她揽在怀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仇怨不可解,爱恨不能平,二人之间隔着一道永生无法逾越的天河。也许,这算是另外一种终局。不能同行,亦可同归。恩师也好,朋友也罢,既已终局,都尽成空。只有怀里的人,心上的缱绻,长夜未明,星河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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