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龙雕已积满额,片白掩上了地面的瓷砖雕花,天地二色。有人的靴底带上了些余雪,落各阶其间,水润的木板角翻翘。在单宴宏传达给顾晟命令的前一个时辰,三院侍卫外加少教主,已经在暖阁了坐着了。
众人提前嗅到了来人的身份,一脸如临大敌,坐在最内的柳如叙,不甚在意新来者,指节叩响着红木桌,似睡似醒。
雕窗橙色,以雾状姿态和雪汇合,门又开了,柳如叙微微侧目,他在意什么,他没找到想见的人。
柳如叙坐在最靠窗的方位,垂眉淡眼,关衡几番气声提醒,这位青龙侍对自家教主的行径,有独特的见解。
互相的了解程度够深,关衡心知肚明,这是柳如叙心事重重的表现,当然还有一种含义单纯不想理,装傻充愣是隔绝麻烦最好的办法。
在四院集议以前,关衡曾经问过柳如叙前几天为何会去内牢,他没回答。
少教主仅仅在意感兴趣的事情,关衡的疑惑包括但不限于倚道门少年,和回来当天晚上柳如叙为什么要把那本秘籍装帧好,才命年远去给单宴宏?
年远的态度令关衡记忆犹新,这位中年男人太会谄媚,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地位的稳固不在朝夕,手段和武力缺一不可。
四院的人都来了,想要分辨局势,关衡只能靠自己暗审,先看尊卑,除了教主坐正东,其余人没有顺序可言。
四院掌事年远自愿靠的离单宴宏最近,他看似为四院之首,实则那位老人来了以后,中年男人并不能算最首。
自古以来掌权者最恐惧两类人:一种是权势滔天,一类是根基至深。如果说前者是朱雀侍符青,后者就是玄武,真名闻人佑。
在信仰层面,闻人佑在教会不比关衡,在权力掌握不如符青,已然是个老人,真正意义的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他正襟危坐,整理自己最后的服饰细节。
他五官目灰白,鹰钩鼻,眼窝发黑,是死人的尸黑。地府来送黄泉的黑白无常,也莫过于此。偏偏是一个“佑”字,和此人相配迥异。女娲没有过多去雕刻他,欲得权力必承其重,他的岣嵝像来自于权力的衰朽,压得他背脊滚圆,五官糊作一团,坐在那里像个半成品木雕。
所有人都没想过他的到来,单宴宏给每个院派别的功法都有差异,据说玄武是因为走火入魔,在后山静养了一段时间,根据他的脸色看来,传闻不假。
玄武的心神早就陨灭,他已经穷途末路,权力让他得到敬畏,也带走了舒心的余地。
他无时无刻都是一脸愁苦,死尸色成为了这个人的代名词,来自于很多年前的一件事。话说单宴宏继位后几年,安排德高望重的人物,将他们子嗣带来教会,闻人家更是风生水起,单宴宏就是在扩充闻人佑的势,妄以此去获得真正的认可。也是那天之后的七日内,大儿子莫名死去了。
关衡是尽心竭力在告诉那少年活命的法则,也没想到玄武在这种时候回来,有那么一瞬担心顾晟的安危,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一切,只道是造化弄人,死生有命。
就像玄武侍大儿子的死,传闻他文韬武韬皆上品,在玄渊教内没有实权,最后落得此番下场。
柳如叙曾经分析过背后的真相,正是因为大儿子各项上乘,才会成为闻人佑的替死鬼。大儿子具备同父亲共谋的能力,想削弱一个人的势力,得注意他身边人。
无论大儿子是被驱逐,还是死亡,杀人无非是更残忍,结果都没什么差别。
“教主,路上雪滑,老身来晚了些,你不会介意罢。”
单宴宏一字未提,玄武自述己身姗姗来迟,静静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
“教主说要人到齐了,我们才能上茶。”侍女嗓子如黄鹂。
正是这样有特点的声音关衡发现侍女换了人,这件事并未有什么特殊。
行动比言语更能证明态度,闻人佑好像很满意,如果是别人在玄渊教消失那么多天,早就被遗忘,在确认这点以后,老人笑的很灿烂,和火光辉映,照不亮脸上的沟壑,却填的满心中的坎坷。
他们谈论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题,一千两被遗忘了。
一千两在玄渊教不多,话题九转,教主从始至终都没谈缺口,东龙院不管人事,也清楚外门开支都足以支撑一整年,不是个小数字。
四侍卫之下,有东西南北四尉。他们会参与日常讨论,四尉无法触及今日的议事,暗中反应了单宴宏的目的不一般,察觉局势的不止关衡一人。
在他回过神来,瞥苍熙云在偷看自己,白虎侍弧度极小地挥了挥手,此时的关衡并不便于发作,对方也很自觉地把目光挪到闻人佑身上。
“真是好久不见了,玄武。还以为你老死在玄渊教哪儿了,今日得见,真是深感荣幸。”
茶杯闷响,是搁在桌上的声音,苍熙云一开口就不饶人,听的关衡擦了擦还没开始渗透的汗。
白虎侍是四侍卫里最年轻的,性子桀骜,四院里把他当人看的也就符青一人,苍熙云一直都懂符青和他并不是情谊,而是需要,但他乐此不疲,如果虚伪可以让自己不至于孤独的话,这个年轻人会选择后者。
两个人的关系仅限于关衡的猜想,他给苍熙云设立了一个智力的底线,对方的手段不太可能比这个层级还低。关衡不由得想这苍熙云又在见风使舵了,从他和少教主回来那一天也是,他莫名的气愤。
“也是呐,我那么老了还在这里,你们几个该觉得老朽占位置了。”玄武竟然接了话梗,还捋了捋垂了满脖子的胡子,“不过各位也都坐到了自己该坐的位置了,我想你们什么也不会做咯,就让老朽在这里安顿晚年,好不好啊诸位。”
“好的,自然是好的。”苍熙云嘴角朝下,抱着手靠椅背了。
符青见气氛不对,双手捧杯起身,倾着笑道:“也是可惜玄武大人子嗣已丧,否则我想以你在玄渊的功绩,出来的孩子也是教导有方,让我们望尘莫及的。”
“只能孩子继我的位?看来老朽已经到必须退位的地步了。”闻人佑大喝一声,符青被呛得说不出话。
有些人的心性总是坐不住的,苍熙云啪一声起来,险些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儒家常言有教无类,教主从玄渊教里找到了我们,足以见得慧眼识珠。朱雀的言外之意是玄武大人才德双全,若有子嗣也能得伯乐赏识,教内缺了玄武大人,损耗不可计量,只是习得一二也好。”
此时的单宴宏正喝着茶,轻笑了一声,苍熙云才松了口气一样坐下,喝完了水,侍女很快满上了。
“这话也是折煞老朽,也就是只比白虎侍多活了些年头。”闻人佑抬起茶杯,彼此碰了杯壁。
那双手定在空中,苍熙云也伸了过去,水袖飘扬着并不吉利的舞蹈,这里没有风,只有暖火,并不暖,他在抖。
“晚辈会好好跟玄武大人学习的。”苍熙云没了刚刚的气势,乌龟缩头的速度抽回了手。
闻人佑鸡鸣一般咯咯笑了,满堂胆寒。
“老奸巨猾。”声音距关衡很近,是柳如叙拿着自己的茶杯,他一饮而尽,声音撞击在水和瓷器内,很快传入了关衡耳朵里。
关衡学着他的动作,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闻人佑在分四院层级高低,开始拿自己的经验和年纪压人了,下一个就是你。”
柳如叙看着关衡,空着的手情不自禁摩挲手上的玉扳指,呈墨绿,很宽厚,遭遇了岁月的洗礼,在他的手腹扎根。
紧张往往在细微末节展现,在别人身上这种反应正常,在柳如叙身上极为罕见,他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摩挲扳指的行为频繁。
他生怕引起别人注意:“不过任何计谋在武力面前都不值一提,这个世界属于刀剑,你只要还是青龙,他就无法对你造成实质性影响。”
“这算是在夸我吗?”关衡眼睛亮亮的,“不过‘只要我还是青龙,就没有影响’是什么意思?”
“符青权力高是因为单宴宏信任,闻人佑是因为根基够厚,而青龙历来是武力最高的人担任,他再怎么算计你,外门的人依旧只会信仰你,青龙依旧是四象之首,这一点无法撼动。”
“闻人佑刚闭关结束,就想搅动风云,以后日子还真不好过。”
柳如叙颔首:“熬两年就把他熬死了,有时候真不知道这种半截入土的人,还忙着斗什么。”
关衡觉得自己幽默极了:“他已经是整个入土,我看呐,就差头发了。”
柳如叙的笑点异于常人,反而在这种时候很冷静,鼻腔“呵呵”一声,关衡察觉到少教主对自己的无语。
“觉得不好笑就算了。”关衡轻咳,并不在这种事情上多想。
再看红木桌,不像聚集众人的浮木,而像鸿沟,在光晕下流动着。
杯子放回桌面后,少教主摇了摇手腕。他一脸云淡风轻,奈何有人并不想闭嘴,给了两人当头一棒。
起因是年远察觉不对劲,巧妙把话题一拐:“这些天怎么没看见少教主和青龙带回来那个孩子。”
柳如叙指节发白,刚欲开口搪塞,闻人佑就迫不及待抢话:“还得是老年提醒我,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咱们北武院式微,没想到负责管物的我们,竟然委屈少教主和青龙去取物了。”
水波荡漾时,池底的状态是看不清的,关衡也意识到一点:有人告诉了闻人佑来龙去脉,而那个人就是年远,这两个人在唱双簧戏。
玉片落,一时辰已过,单宴宏不言。
底下的人无论怎么搅动风云,他们都不是风云本身,教主很多举动都是为了一言堂做的掩盖。
底下四院的人,没有一个听到过教主胡乱处理四院的高层,他需要这把宝刀,每个人都是其上的刃。单宴的惧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了错误的抉择让玄渊教一蹶不振。
地位低的人惧死,高位者怕失去,教主没有觉察失权的可能性,他就永远不为所动。
玄渊教的四院共同坐落在西方山头,他们分事而治。每派有每派的制度,曾经困扰皇帝的问题,在武林各位高手头上了,在原本的燕国土地上,掌管千人万人,单宴宏这种手法足矣。
关衡难得灵光,他明白了事情的目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少教主也念及此,才和关某一同前去,免得到时候死了北武院的弟子,伤了玄武大人的手下,也怕这事情说不过去。”
“青龙,几日不见你倒是机灵了些。”
苍熙云一串打哈哈,找到了祸水东引的最佳时机,他真的是一头老虎,比人更具备野性,比野兽更懂为人的概要。
眼里的怜悯跟光一同流淌出,多半想出来了少教主的死法,在为柳如叙默哀,野兽的默哀是不吉利的,他不是在看人,在看一堆残留血肉的尸骨。
“我想……也许他不是在为自己谋。”柳如叙并不关心苍熙云,他故作无视,接过新茶水,冷不丁冒了一句。
“什么玩意儿?”关衡从惊险里脱身,冷汗直流。
“这种年纪的人,最在乎什么?”柳如叙摩挲下颚,更像是自言自语。
关衡还是应道:“他很想善终。”
柳如叙眼底晦暗不明:“如果不止于此呢。”
“你的意思是。”关衡恨不得大呼,可他不能,压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玄武的孩子还活着吗?”
“我去见过玄武,就在前几日。”柳如叙的声音在其他人话语的此起彼伏中,仅彼此可以听闻,“他放我进去了后山,理由来自于恐惧,恐惧自己长时间的闭关,引起教内风云大变。”
关衡屏息凝视:“他闭关太久,哪怕是亲近的手下,甚至无法判断他的死活,连我也……默认他是死了。”
关衡静待柳如叙的后话,却没有等到。其他几位也陷入交头接耳的境况里,虽然隔的远,但他听到了苍熙云的所言:“阳生,活已死之人,但骸骨存者即起,渡于剑形于魂。”
这些关衡都记得,他完完整整抄录过一次,这拒是不知名秘籍残卷的节选。
苍熙云这家伙,绝对在那天偷听了谈话。每个人兴奋地谈论教主集议的目的,在诡谲之中,坐在高位的教主,窥见了风向的变化,他牢牢抓住这个时机,宣扬这场集议潜藏的真相:“其实今日集会是论残卷,关于风毒老,和这本秘籍。”
单是风毒老的名号,就能让满堂噤声。
蓝白本飞了过来,停在正中,每一页早就卷边,单宴宏对他们的讨论不甚在意,缘是集议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全然在其余人意料之内。
但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这样把秘籍摆在了桌上,关衡知道自己的抄录没了意义。
要知道在此次行事之前,单宴宏曾经答应四院,若是得到“风雪回径剑”后卷,必将平分四院,但绝无把这本残卷公开的打算。
柳如叙再度回归了沉默,关衡一度想逃离这里,还怕丧失了自己作为青龙侍最后的荣光,孰轻孰重他有把握,这个时间离场万万不可。
关衡得到了一些讯息,还来不及好好感受,屋内明暗不定,有风来,在沉重的气氛下走了很久,在刮到他脸上后,愁思不复存在。
越过风雪看来人,柳如叙嘴唇微启,他像是找到了最好玩的玩具。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晟。
与此同时,柳如叙像想是读懂了关衡其中一件心事,低声说:“你在来之前不是问我,为何要让年远给单宴宏蓝本吗?”
柳如叙自知找不到更好的时机,和关衡解释这一切。
“你还让我白抄录了一遍。”关衡揉捏了太阳穴,尝试衰减疲乏。
“那位剑客的计谋是错误的,在成事时要做到逢危须弃,必须对单宴宏忠诚,提早暗示他,他自然会通过别的方法测试。”柳如叙说,“如果单宴宏并不愿意把残卷公开,我们手上就有了不得了的道具,证明这个残卷很有利。”
“要比别人更早一步?”关衡迟疑道。
“相当于搁置了一步棋,真出了什么问题,来得及栽年远一刀,没什么事也算慷慨以济他人了。”
关衡再也说不出话,他把目光留给了顾晟,跟随少年的一举一动。
这里的所有人有他们的地位,当少年一脚踏入教主堂后,阶级的排名变化了,两个人进行了内心的交接,关衡明白其中的崩溃,顾晟成了这里垫底的最下层。
面临一切的顾晟心还没死,也在更猛烈的风雪里,被撕扯的干净。他感受到的不是冷,而是在这座山的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念想和作风。
他很早就到了,只是在外面等了很久,手节充斥不祥的赤红。
斜靠在红木椅的柳如叙并不知道,在少年心里的他成了十恶不赦的厉鬼,这份纯粹的恶意笼罩了每个人,蔓延到顾晟背后。
“诶呦,你愣住作甚。”年长弟子推搡了他的背脊,哆嗦着说,“若是等着单宴宏叫你,怕是我的命也跟着你去了!”
顾晟的神情,像找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物:“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要死一起死吧。”
“什么意思,我可不要和你死一起啊一百二十一。”小弟子嚎叫,他也很清楚不可高声语,倒是显得凄厉。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即逝,众人一个一个上了船,静待浮沉。
顾晟当然意识到了柳如叙的杀意,原来白天对话的目的,不是为了探讨少年在玄渊教内的变化,而是放弃他的预警。
他倒在红毯,记不清自己是跪下的,还是被身后的年长弟子推倒的,更多的是因为恐惧,烦闷的空气悬在他头上。
殊不知在俯视角度的少教主,和关衡一脸轻松地讨论不得了的内容。柳如叙是烦闷空气的制造者,正不怀好意地打量地上的少年:“其实我也要培养一个为己所用的傀儡了,就像朱雀那样。”
对于这句话,关衡选择了回避,目前为止他并不知道柳如叙的言外之意。
这里的每个人都暗藏心思,人群中有人听闻了少教主的发言,侍女离得最近,抿嘴轻笑:“这里的很多人,在少教主面前都是傀儡。”
“这是相对的。”柳如叙爽朗道。
或许少教主本来就是恶鬼,却不明白一头鹰被逼到绝路,定会和恶鬼两败俱伤。
关衡手中水波荡漾,难道这头鹰倒在地上,是在尝试打磨自己的羽翼,想等待最佳时机。
在所谓的先手“枢纽”之前,鹰会一直谨言慎行,身后寒风不再凛冽,弟子们退掩上了堂内的门。
一声下跪,是顾晟明白他该恭恭敬敬,向最高位的那个人表达自己的忠诚,他已经不需要青龙教他如何去做:“晚辈顾晟,参见玄渊教教主。”
小生不才,一章写了五个小时。
笑死我了搞错了。
是北武院和西虎院,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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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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