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江城气温已至零下。
风从江面掠过，含着水汽，吹拂在脸上有些湿冷，夹杂着淡淡的腥味。
陈书禾身上那件布料单薄的白色衬衫，被吹的像面摇得极欢的投降旗帜。
他好似感觉不到冷一样。
两手搭在齐腰的护栏上，微扬下巴，兴奋地嗅着属于陌生世界的新奇气味。
在地狱里，鲜少会有如此凉爽的时刻。
可今天却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人类的冬夜。
他寄生在这具身体里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
足以将“陈书禾”压垮的生活，属实也把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地狱生物折磨的够呛。
如果现在他回到地狱，后辈们问他人间的太阳是什么颜色的，他可能都无法立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类社畜的生活好像没有感受世界的资格。
尤其在冬天这种昼短夜长的季节，阳光都成了奢侈品。
被夺命连环闹钟叫醒时，窗外的天永远黑的像是坠落进了某个恶魔的直肠一样令人绝望。
紧接着开启的一天，也确实如同一泻千里的大便。
匆匆忙忙挤上早高峰的地铁，一路小跑踩着最后一分钟打卡成功。
坐在和垃圾桶对调的工位上，一边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裁员通知，一边努力学习着该怎样扮演好“陈书禾”的角色，融入人类社会之中。
等到他筋疲力竭地从公司大楼里解脱，天上就只剩下了一道把他脸色照映得更加苍白无力的月光。
那种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倾尽全力的逃亡，最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再一次被恶魔吞入腹中。
并提前预知自己会于几小时后，重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直肠的结局
发觉自己只是无用屎坨的事实。
如此循环往复，像是一场无止尽的凌迟。
这种生活让陈书禾不止一次敲响过退堂鼓。
他深知将自己失去魅魔外貌加持就变得毫无任何诱惑力的灵魂，栽培进这具平凡的男性人类身体中，就和贴着“请勿触摸”的潘多拉魔盒无异，完全没有能引诱到猎物的可能。
但一想到没通过考试的成年魅魔，只能蹲在地狱里被活活饿死的凄惨下场。
他又咬紧牙关，直面悲催人生。
奈何他做出了全部的努力，等来的也只有一纸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接二连三的打击，消磨掉了他对于这次考试的最后一丝希望。
无论如何也无法通过的考试，还不如直接弃考来得更加痛快些。
抱着这样的想法，陈书禾被赶出公司后，毅然决然打车去了江市著名的美食一条街。
虽然已经不想活了。
但来都来了，总得尝尝当地特色吧？
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两点一线的社畜生活，手里那点儿少的可怜的工资余额，也不允许他肆无忌惮地品尝人类美食。
所以他一直拼命压抑着快要占据自己大脑的食欲。
在地狱里，他这种尚处在培训期的魅魔，都靠官方发放的救济粮过活。
那种没滋没味的口粮只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和他们真正需要的男性人类精气完全没有可比性。
即便如此，救济粮的数量也被严格管控，并且会在魅魔成年后立即停止供给。
所以在陈书禾的记忆里，他的肚子一直都是扁扁的，忍受着难耐的饥饿。
因此陈书禾决心挥霍一次。
把自己想吃的所有人类美食都吃个遍，把肚皮撑的圆圆的再主动弃考。
于是他把江市美食一条街从头到尾逛了个遍，拎着满满两兜子小吃，去了自己馋了许久的火锅店。
吃到兴起还美滋滋地独自小酌了几杯。
等他终于舍得擦擦嘴，和那堆此生不复相见的美味食物道别，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半了。
他醉醺醺地漫步在深夜的街道。
或许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最坏的那一步，陈书禾心里反而一轻，有种久违的踏实和自由。
他就这样顺着那条路，一点点探索着陌生的世界。
直到踏上渡江大桥，陈书禾突然对自己的返乡计划有了更详细的安排。
跳桥。
他伏在护栏上，看着奔腾汹涌的江水，仿佛已经看到了冲他敞开的家门。
虽然回去的结局不会变的更好。
但做魔的，也讲究个落叶归根。
陈书禾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他抬腿跨上护栏，两臂一撑，整个人都跨坐在了护栏之外。
配合着他那单薄的身形，就像是一只挂在护栏上的白色塑料袋儿，随时都可能因为更猛烈的一阵风而坠落江中。
陈书禾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人界自由又凉爽的空气。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带了几份释然和期待。
早死早超生。
希望下辈子可以投胎成火锅店老板娘家的小孩，再也不用饿肚子。
陈书禾松开了抓着桥栏的手，身体前倾，向江中投去。
“陈书禾！！”
比冰冷的江水先一步灌入他耳中的，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呼唤声。
陈书禾下意识地回过头。
高大俊美的男人笼罩在深色的羊毛大衣中。
白天办公室里被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因刚刚的奔跑而变得有些凌乱。
几缕散发垂沓在凌厉的眉眼之上，倒是把不近人情的上司衬托的稍稍温和了些。
黑发下，那双将他审判的无地自容的眼睛，带着些许慌乱与急切，在夜晚中盛着几抹亮晶晶的星光注视着他。
冷冽的风带着男人身上恰到好处的香水味道轻轻扑在他的脸上。
此时陈书禾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只紧紧攥握在他腕上的手掌，蔓延而来的温度。
他不可置信地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徐……徐总？！您怎么会在这？”
陈书禾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吓得脑子都清明了不少。
怎么这大半夜的，还能在跳桥的时候碰见前任顶头上司啊？
虽然及时拦下了“轻生”的陈书禾，但徐珩野的小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如果他的动作稍稍慢上一两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徐珩野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抓握着陈书禾手腕的手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没回答陈书禾那毫无营养的问话，只是放柔语气，半哄半劝道：“陈书禾，你先从护栏上下来，凡事别想着走极端啊，你要实在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和公司提，不行我个人也可以想办法帮你解决，你这么年轻，你不能想不开啊。”
徐珩野说着说着都带了几分哽咽。
倒不是和陈书禾共情，他就是觉得自己倒霉催的。
天杀的！
要是他刚上任，公司就曝出老员工被解雇跳桥轻生，他这辈子还干不干了！
陈书禾的表情有些为难。
毕竟气氛都酝酿到这了，突然间不跳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而且他现在一没工作二没钱，不回地狱也无处可去。
不过就这样直接跳下去，可能会给徐总留下很严重的心理阴影吧…？
徐珩野瞧陈书禾的表情有些动摇，但依旧没有从栏杆上下来的意思，便继续耐心劝导：“陈书禾，想想家里人还等着你回去过年呢。”
陈书禾的皮肤很薄，被风吹久了，鼻头有些泛红。
他声音闷闷：“我是孤儿。”
徐珩野被这四个字砸的眼前一黑。
感觉自己现在更像是把人往死路上逼是怎么回事儿？
“咳…那就更能证明你是一棵坚韧不拔，破石而出的小草了，绝对不能轻言放弃哈。”
徐珩野努力往回找补着，却不知他随口一句“不能轻言放弃”，狠狠戳中了妄图弃考的陈书禾内心。
这么多年，他在同届中一直都是吊车尾的差生。
就连导师都骂他是“魅魔史上第一个性.欲灭火器”。
不仅是他自己，几乎所有恶魔都认为他不可能通过这次补考。
他之所以坚持了这么久，也是想要给自己争口气。
如果就这么回到地狱，岂不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是魅魔之耻的事实？
而且……
陈书禾垂眸看了看自己撑的裤腰带都松了两个孔的肚子。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精气是何种妙不可言的味道，但火锅确实已经把他给征服了。
等到考核截止的日期再离开，那他还可以吃很多很多顿火锅。
不过吃火锅也是得付账的。
陈书禾丧气道：“但我现在没了工作，钱也都花光了，没办法继续留在这里了……”
徐珩野一听这话，忙道：“陈书禾，你别冲动，别想不开，明天你照常上班，月底奖金翻倍！”
虽然今晚是屙屎撞狗口，赶了巧了。
但徐珩野从来没怀疑过这是场蓄谋已久的道德绑架。
先不说他离开公司后的行程连曲述都不知道。
就单说刚刚这人的架势，那根本就不是做戏，完全是真的想化身一条固执的鱼啊！
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把陈书禾给哄下来。
在公司养个闲人，可比公司里死个人简单多了。
“真的吗？徐总。”陈书禾激动地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虽然他没明白自己全力挽留无果的工作，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但有了工作以后，他就有了工资，有了工资，他就可以每天涮火锅吃。
所以回来了就是好事儿。
他这一激动不要紧，险些把徐珩野给吓突突了。
他捂着心口，郑重承诺道：“真的。”
得到顶头上司的亲口承诺，再想到今晚的涮火锅，陈书禾刚才还坚定不移要弃考的念头，立马倒戈。
他“嘿嘿”一笑，在徐珩野的眼皮子底下，屁颠屁颠地翻回了桥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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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善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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