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京都建安城的重华宫里。
秦知夷跪在生冷的地砖上,看着大殿之上,那一身华服却苍老的背影。
她问道,“祖母当真要长仪去青州么?”
“待在建安,你只会碍手碍脚。在哀家身边两年了,还是这副没长进的模样!”
谢太后似乎很愤懑,等她转过身来,看到了秦知夷那双肖似儿子的眉眼,她更是心有不甘地斥骂道,“你母亲就是太纵着你了,让你认什么江湖人士做师父,教得你没根骨、没血性!”
秦知夷闻言,恍惚了一瞬。
竟已在宫里住了两年了。
父亲、母亲也已经离世两年了。
父亲秦扶徴是当朝太子,母亲姜妩出身手握重兵的青州淮南王府。秦知夷三岁被册封为长仪公主,同父母一起居住在宫外的王府里。
姜妩的好友穆箐是个不喜规矩约束的江湖女侠,在建安这些年过得肆意,连带着受她教养的秦知夷也过了几年潇洒日子。
直到秦扶徴逝世,先帝驾崩,三皇子秦郜登基,身为太子唯一的女儿,十六岁的秦知夷被谢太后接进了宫里。
自从住进了重华宫,她再不能肆意欢笑玩闹。
一言一行有人训导,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有人向谢太后禀报。
那日,车马离京,行向青州。
秦知夷坐在马车内,望着漫天大雪。
她心里想着,去青州也好,那里有记忆中疼爱她的外祖父母、舅舅舅母,也许能得到一丝自由的喘息。
傍晚,风雪难停,三架车马都在急匆匆地赶路,想在天黑之前抵达最近的客栈。
马车行至山路,突然颠簸晃震,车厢外骤然响起刀剑声。
秦知夷以为是山匪强盗,而护送亲卫训练有素,只要不是对方人势众多,总有一线生机。
侍女云棠却认为躲在马车里是等死,甚是焦急地将她推出马车,让她快跑。
秦知夷骑着一匹脱缰的马,被人逼至悬崖处。
她回头,看见身后玄色衣衫的人。
根本不是什么山贼强盗。
她出言质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不屑回道,“殿下甚是聪慧,但在下的刀很快,殿下此刻上路,还能赶得上一家子团聚。”
师父穆箐是个江湖女侠客,秦知夷却不善武艺,平素只学了个骑马射箭的。
但她学到了偷袭耍赖的真传。
刀光剑影间,她躲闪及时,将人踹下山崖,才得以活着坐在这间农家里喝粥吃菜。
蔺九均的草屋里,屋外面似乎有什么争吵声。
秦知夷刚喝过粥,看了一眼埋头苦读的柳乔,她起了身,言道出去看看。
雪停了很久,院子里覆满了白茫茫的雪。
门口的雪都被清扫了一些,灶房门口还堆了个小雪人。
秦知夷睡的是北侧屋,争吵声是从西侧的草屋里传来的。
西侧屋的屋门虽紧闭,但走近了便听得一清二楚。
“那姑娘的穿着打扮,少不了是个官家小姐,均哥儿现在是什么境况,家里怎么能养得了这样的贵人!”
“你昨日贸然带人回来已是不妥,再摊上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你爹娘……”
而后是妇人低低的啜泣声。
屋内,蔺九均却是平静的开口道,“柳姨,宋姑娘并不白住,且已经收了人家银子了。”
“这是银子不银子的事吗!”
“柳姨,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眼下先过完年吧,我到底还有一身力气在,可以赚钱过活,不是个废人。”
蔺九均的话未说完,便被妇人打断,“均哥儿好糊涂,说这样的话,你这可是拿书习字的手,怎么能去做力气活!”
“柳姨,我本也走不了仕途之路了。”
屋内一片静默,后边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起来。
不多时,西侧屋关着的木门很快就被拉开。
是蔺九均。
他站在门边,身长玉立,莫名有些形单影只。
秦知夷直直地站在院子里,没有丝毫躲闪之意。
她顺着打开的门,一下望进屋内,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边。
柳阙虽身体纤弱,面相却有些干练坚韧。
她的眼角细纹皆是岁月痕迹,瞧着倒像是与秦知夷的母亲一个辈数。
秦知夷大方地点头示意,道了声,“娘子好。”
“宋姑娘多礼了,就唤我柳娘子吧。”柳阙勉强牵扯起一丝微笑颔首。
她的眼睛又看去秦知夷的腰腹处,“姑娘的伤我只简单包扎了一下,若是不见好,还是得看个郎中才行。”
腰腹的刀伤不深,秦知夷擅走马,身子也并不娇气,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虽然雪停了,外面还是寒风阵阵,门并没有敞开很久。
蔺九均开口道,“柳姨先歇息吧。”
门随后便被他轻轻带上,他又对秦知夷说道,“宋姑娘也回屋休息吧,身上有伤,需静养。”
秦知夷自然是将屋里的话都听了进去,她担心蔺九均先前答应收留她的事生变,有些欲言又止。
犹豫再三,她还是未开口询问,而是说起了别的事,“屋里的被褥太薄了,约莫是昨日冻着了,我有些怕冷得很。”
蔺九均表示知道了,但未置可否。
傍晚时分,蔺九均在天黑之前,提了一节火腿肉,去了趟葛大娘家,要借一床被褥。
葛大娘家住在村尾。
葛大叔是个跑船的,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即便是除夕,也多半是当天赶到家。
葛大叔常年在外,与家里联系只能靠寄些信、物件。
葛大娘不识字,多亏了蔺九均能帮着写个信、读个信什么的。
所以,昨夜蔺九均找上门来时,葛大娘二话不说就让蔺九均睡自己儿子葛辛全的屋,把葛辛全提溜来和自己挤着睡了一晚上。
现下,蔺九均提着东西上门来借东西,葛大娘也是豪爽地笑了笑,“日前就听说柳娘子从并州回来探望均哥儿了,她腌的火腿肉自然是味道绝佳,可借一床被褥的事儿,怎好就收这么大的礼。”
柳阙腌火腿肉有独门秘方,这味道自是不用说。再加上冬日里的肉是稀罕物,葛大娘说什么也不收。
蔺九均拱手说道,“昨夜借住,今日借东西,婶子要是不收,九均也不好意思再借这床被褥了。”
葛大娘知道蔺九均是个读书人,讲起礼节的事死板得很,她也不继续推辞了,三言两语把事给定了,“嗐,这说的什么话,你帮我家还帮的少了么?不就是床被褥,婶子送你了,这火腿也收了,刚好辛全最爱吃。”
蔺九均闻言也不好再推脱,便应下了。
这几年里,除了柳阙,葛大娘就没见过什么别的人来寻过蔺九均。这突然冒出个人来,让她颇有些心生好奇。
取被褥的当口,葛大娘没忍住,悄悄问了声,“你又是挪屋子给人睡,又是借厚被褥的,是什么人这样娇贵?”
蔺九均三缄其口道,“远房亲戚。”
葛大娘有些惊讶,试探地问道,“呀,这样大冷的天,特地来投奔你?蔺家的亲戚么?”
蔺九均姓蔺,而松山庄又是县里蔺家的,其中自然有些渊源,蔺九均的父亲原就是蔺家三房的长子。
只是蔺父去世后,十二岁的蔺九均就被蔺家送到溪水村来住了。
说是送出来住,其实就是赶出来的。
葛大娘不是村里那些爱生事的姑娘婆子,见蔺九均似乎不想多言,也就收了话头,取了床厚一点的被褥给蔺九均。
蔺九均家的晚饭用得很早,天还没黑就做好了。
秦知夷的饭食是单独在北侧屋吃的。
两菜一汤,用小碗盛着。
其中有一道笋煨火肉,味道极好。
冬笋鲜嫩、火肉煨得软烂。
用过饭后,秦知夷想沐浴,但身上有伤,冬日里又冷,也不好洗。
好在蔺九均出门前,给她打了桶热水,让她用热水擦个身子再睡。
冬日里沐浴这事,从前都是屋里被地龙烧得火热,秦知夷才敢下池子洗。
以至于她现在在这并不暖和的屋子里,洗得十分艰难。
秦知夷好不容易把这身子擦干净了,可刚换上衣服,她就发现屋里炭盆熄了。
天刚擦黑,蔺九均从葛大娘家回来,他进北侧屋换了新的被褥,听秦知夷说起炭盆的事,也没歇,就进灶房拿了东西,又进屋里来了。
秦知夷坐在床上,棉衣外裹了新的厚被褥,捧着一碗热水暖手,看着蔺九均拿着工具在床下生着火。
她有些疑惑,“怎么不烧炭?”
蔺九均头也没抬,说得很是平静,“土墙草屋不通气,这也不是什么上好的炭,烧上一夜会睡死人。”
……
秦知夷沉默了一会,咽了一口热水,若无其事地扯起别的话。
“我见只有两间睡觉的屋,西侧屋给柳娘子她们睡了,这屋给我了,那现在郎君睡哪里?”
“柴房。”
柴房是木头搭的,虽四处漏风,但适合烧柴取暖。
柴房里还放着一张夏日纳凉的竹板小床,铺上被褥,烧上一盆木柴,勉强能睡。
秦知夷心里仍旧惦念白日里听到柳阙和蔺九均说的话。
她迟疑了一会,迂回地问道,“郎君的字写得这样好,怎么就要去做力气活赚钱了?”
她心想,单凭蔺九均这一身瘦弱模样,若是不走科考仕途之路,他卖力气会死掉的吧?
蔺九均手里动作停了一瞬,抬头望了眼她,“宋姑娘不是全都听见了么?”
秦知夷一时语塞,有些恼恨地看了一眼蔺九均。他眉眼微垂,炕下的火光在他瘦削的脸庞上忽隐忽现。
这个书生,说起话来真是好不留情面。
秦知夷并不大关心蔺九均能不能科考,她只关心他家有没有钱。
她怕银镯子不够小半个月的花销,这户人家揭不开锅,除夕之前就把她卖了。
这家人真的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穷的人家了。
秦知夷默了默,也不拐弯抹角了,问道,“那银镯子能当多少银钱?”
蔺九均猜出些她的心思,说道,“不大清楚,得去过当铺才知道。家中并非一贫如洗,收了银镯子便会好好照顾姑娘的,姑娘安心住下即可。”
蔺九均三言两语地轻轻揭过,秦知夷的心却不安,开始想自己身上还有哪些首饰。
秦知夷遇刺那日便没有穿戴什么首饰,除去已经给出去的银镯子,她身上现在只有一支玉钗和脖颈上戴着的那只玉兔子值钱了。
那件鹅黄色的斗篷似乎是狐皮制的,兴许能值几个钱?
若是他都要的话,为了换个平安,她也不是不能给出去。
蔺九均这厢开始收拾物件,起了身,说道,“炕烧好了,过会就能暖和起来,宋姑娘现下可安睡了。”
蔺九均的话把秦知夷拉回神来,她点点头,扯了扯被子,方觉有些暖意。
蔺九均行至门前,又道,“纸笔就在隔间书房,姑娘可慢慢写信。”
秦知夷困意上头,也是一声应,“嗯,无论什么都多谢了。”
是夜。
屋外漆黑寒冷,炕下烧的火热,驱散了寒冷,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舒适。
忽有声响惊扰夜色,又戛然而止,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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