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不提贾铁心这个前现代人对于‘合欢宗’和‘魔修’存在刻板印象,这两个词汇搭在一起,就连土著们也要纷纷色变。
“恕我直言,你们这听上去可不像是……正经宗门。”
带头讲话的这位锦衣少年是五名倒霉蛋中的一位,仅从服装和面相来看就能判断出必然在优渥的家庭中长大。与他同样不像普通百姓的还有一位,正是当时被贾铁心压在身下的少女。
再加上贾铁心自己和小乞儿,这便有四人了。
最后剩余的寡言少年仅瞧其穿戴像是家仆装扮,不出意外,此人应当是锦衣少年的随从。
因为两人从昏迷中醒来时,随从下意识的问候被贾铁心听个正着。
并且据她观察,那位千金小姐虽有警戒,但在陌生的环境里没能藏好眼神交流,显然也和小少爷互相认识。
“这位前辈乃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如此妄作猜测,是否有些不太妥当……”
千金小心翼翼地开口圆场,免得小少爷口无遮拦惹恼了仙家,到时候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少爷却仿佛听不懂千金的委婉,仍上前一步仰头对卓英道出质疑:“我要见那贼人尸首,如此才能信你所言。不然——谁知你和他是不是蛇鼠一窝?”
未等卓英有所回应,气质温婉的千金又言:“前辈有通天手段,对付我们犹如碾过蚂蚁般简单,如何需要这般客气?再者,方才那位姐姐亦做了证明。若是同党,何苦费心劳神编排这么一出大戏。就为哄骗我们这些无知小儿?未免也太事倍功半了。”
‘姐姐’,指贾铁心。
他们还未做过介绍,只能以兄弟姐妹暂时相称。
卓英带五人回到宗门,在议事堂内给其余四人解除禁制后,便为这些不明情况的倒霉蛋解释了一番当前情况,并由亲历者贾铁心主动作证。
但他们五人并非被同时抓来,尤其她还是最后的祭品,其他人未对她有过面识,更别提信任。恐怕其中略有城府的小少爷与千金小姐,对贾铁心的身份持至少五成怀疑。
左右暂时取得不了两人信任,她便不急着为救命恩人辩解,省得越描越黑。
况且据方才短短的相处,贾铁心认为女修卓英待人宽厚,应当不会与遭逢大变的小孩一般计较。
果然,女修听完少爷与千金略显青涩的红脸白脸不觉生气,面上笑容都未减。
“想看贼人尸首?很合理的要求,可以。”
语毕,她探入腰间钱袋模样的束口包裹,在口子上随意一摸,跟前地面便凭空出现一具男尸……他胸前被剑贯穿留下一个干涸的血洞,一双阴邪眼珠死不瞑目地瞪着前方,口部张开牙齿毕露,不难从这副尊容联想出死前心境。
和碎了一地死无全尸的爹娘相比,恶贼死相着实称不上惨烈。瞧他如今这般模样,连贾铁心这种喜好和平的老实人都不觉恐惧,心中只有快慰与些许遗憾——卓英前辈下手还是轻了些。
她只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而有人却能将想法化为实际行动。
隔空取物的仙家本事震住了四位土著孩子一小会儿。
随从依然毫无动静,小乞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女修,千金小姐以衣袖掩住半张脸,一副不忍去瞧的模样。
至于锦衣少年,他的面色当即一变,上前几步冲尸体旁边,两手揪住男尸脸侧,将其首级抬起后狠狠砸向地面。
咚、咚、咚——像是在敲钟般,邪修头颅被摔打至硬实地块的声音沉闷却响亮。
虽解气,可这略显血腥的做派让贾铁心也不由得蹙起眉头,有些看不下去……嗯?等等。
她又忍着不适多看了一会儿,心想以现代方式计时,这少爷敲了约有三四分钟了吧?椰子都该砸出椰汁了,怎么这颗脑袋仍旧如此完整,半点预想中脑浆飞溅的场面都没出现。
小少爷极有耐心,整整砸了一刻钟才终于停下。
死尸的头颅除了头发凌乱不少,连皮都没破。反观小少爷那止不住颤抖的双臂、通红的手心与布满血丝的两眼,实在不好辨认刚才那场‘敲钟’是谁对谁的报复。
“舒坦了?”
期间未发一言,也没有制止的卓英问道。
锦衣少爷原本还算俊朗的容貌因神情而显出狰狞之色,咬牙切齿地将回答从缝隙间磨出来:“……没有亲手将他剁成肉泥,我要如何舒坦!”
仅听小少爷话语中的滔天恨意,贾铁心都不难猜出他经历了些什么。
富裕家庭人员也多,一个大宅子里能住上许多亲眷,少说也会有十几口人。倘若再富庶一些,几十口人也不嫌多……
小少爷和千金小姐,大约都被邪修灭了满门。
思忖间,铁心听卓英又言:“此人好歹也算个金丹修士,怎会被你砸几下就伤到皮?要将他粉身碎骨,以凡人之力决计做不到。首先,你得同样是个金丹期的修士才行。”
“说了半天,不就是要我加入你这合欢宗修炼吗。”
小少爷总觉女修这番话别有深意,刚刚的极端情绪反倒消退下来,冷冷地看向对方。
“莫以为我家破人亡,而‘前辈’是名义上的恩人,在下就会感恩戴德地听你差遣。”
场面一下子因少爷的态度紧张起来——紧张的主要是其余四人,能将邪修轻而易举击杀的卓英面对这番狠话连眉头都没动过一下。
贾铁心眼看着旁边的千金又想说些好话来从中周旋缓解气氛,却见被众人忽略的小乞儿抢在她之前开口。
“我想当修士,我要加入宗门。”
乞儿一步一步走上前,越过神情略有不满的少爷,跪在女修面前重重地磕了三次头。清脆的响声不比刚才的‘敲钟’轻多少,且贾铁心眼尖地瞧见那地面沾上几滴血迹。
“您收我为徒吧,求求您收我为徒吧……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想学、仙法!”
对那少爷不曾改过神色的女修,见乞儿这般诚心求道,反而摇头叹气。
乞儿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一急之下磕得更狠了。
卓英挥了挥手,小乞儿被送回原地,额头的伤口也瞬间愈合。她想再跪,却发现怎么也跪不下去,只好乖乖坐回到蒲团上,瘦弱凹陷的脸颊显得眼睛更大了一圈,直勾勾地黏在女修身上。
“我将你救下,可不是为了让你再死一次的。”
……贾铁心莫名觉得,女修这句话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
将尸首收回去后,女修也盘腿坐下。
“好了。不管你们心里在谋划什么,预备留下修仙还是回家继续当个凡人,总归听完我说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好,这是要解释世界观了。
贾铁心坐直身体认真倾听,方才闹腾得厉害的锦衣少爷也按捺住情绪,坐下听讲。
在座的五人之前根本没听过与修士、仙人有关的传闻,所以卓英尽可能周全地叙述了关于修真界的基本常识与宗门历史。
贾铁心集中精神听了好半天,发觉这修真界和她刻板印象中的似乎确有出入。
譬如魔修,上古时期的灵修魔修确实不两立,但那都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早就翻篇又翻篇。灵气与魔气同时存在于世间,区别仅在于修士选择修哪种气,早已没有‘修魔的都是胡作非为的魔头’这类歧视说法。
如今灵修魔修已和平共处千余年,互有往来,还会结伴修炼。
至于灵根方面,倒是十分朴素地按照五行划分,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风雷冰等变异要素。从单灵根到五灵根,灵根越少,越适合修灵气,进境也会越快。
灵根多而杂的也不必急着沮丧。魔气虽狂乱无序却不挑灵根,只要有最基本的修炼资质,平心静气控制魔气不暴乱,就能修炼得很快。
而合欢宗的种种起落,也源于魔气的危险与人心贪婪。
合欢宗本是上古宗门,有一套双修心法能降低修炼时魔气的狂乱程度,不仅加快修炼速度,还极大地降低了风险,在当时的魔修界十分抢手,宗门也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这套心法中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合欢宗修士可以通过阴阳和合之事来吸取对方修为,进行‘采补’。
有一位尝到甜头的歹人,其他的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于是强者以弱者为炉鼎,门内人以门外人为炉鼎,整个修真界被合欢宗祸害得苦不堪言。作恶多端的合欢宗后来被两界联合讨伐,门下弟子百不存一,功法本身也逐渐失传。
几百年前,卓英的师尊无意中得来合欢宗心法并授予两位弟子。其中男弟子,也就是卓英的师弟心生邪念弑师后复辟合欢宗,一时间曾销声匿迹的恶名隐有抬头迹象,又有无辜修士被掳去充当炉鼎。
秉持着铲除奸邪与为师报仇的信念,卓英蛰伏至修炼有成后,携其友人及另一位师弟联合内应血洗宗门。将罪魁祸首及一众从犯尽数诛杀,仅留下五名此功法的受害者,一同组成了当下的合欢宗。
但血洗宗门那夜虽击杀了大多歹人,仍有部分不在宗门内的弟子及侥幸逃脱的老鼠逍遥法外……掳了贾铁心的男修便是其中一位。
他曾被卓英重伤,又一直处于被通缉追杀的状态,没法如往常一般随便抓几个炉鼎来疗伤修炼,就异想天开地打算试试不知从哪处听来的‘人丹’法子,以具备灵根的童子为材,炼制出能补回根基的丹药。
再之后的事,也就不必过多赘述。
得知了前因后果,五名稚子各有各的复杂。
相对而言,乞儿与随从最为平淡。前者本就举目无亲,以乞讨为生。后者寄人篱下,大约是没有主见全听吩咐的那种仆从,鲜少露出自身情绪。
锦衣少爷肉眼可见地沉下脸,而千金小姐面上虽无异色,却紧紧攥住了衣袖。
而贾铁心……有些迷茫。
说实话,邪修因何理由犯下此等罪行已无关紧要。人死不能复生,事后了解得再多,她这世的父母都已经死在树下救不回来。
谁人心中没有修仙梦呢?
贾铁心自然也有,可如果踏入此列的代价如此沉重,需献祭血亲性命才可摸到门槛,那么她宁愿当一辈子在艰难困苦中浮沉的凡人。
“今日就到此为止。”
上座女修拍手,唤来几人视线。
“这些天你们经历了许多,夜也深了,先好好休息再议其他。这宗门别的没有,空房随你们挑选。”
说着,卓英从蒲团上站起走到门外,指向不远处的几栋楼房。
“那里本是前合欢宗的弟子住所,因方便行事都建成了单人间,你们自行选择就好,里面应当也有干净衣物可以换上。若要洗漱,右侧就有浴池。”
这回,连小少爷都未有言语。
他们五人实在太过疲惫,由身至心都千疮百孔,先前极具攻击性的小少爷,恐怕也不过是强撑出来的威风。
众人各自应下就要去休息之际,有道柔和的男声从另一侧传来。
“阿英,他们至少有一整天未进寸粮了,该给些吃食。”
贾铁心转过脑袋看向来者,发现是一名药师装扮的年轻男人。
“你怎么来了?”
卓英上前迎接来客,口中说着惊讶的话语,神情却不见讶异之色。贾铁心直觉女修与来者关系不错,因为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用词都比较放松。
“不是说好这几日我要先处理手头事情,过完这一阵再修炼么。”
“自然是担心你。”男子说着,从衣袖间取出几瓶丹药隔空送入五人手中,“这是我刚炼制的固本丹,凡人也可服用,能调养身体代替餐食。你们若不介意,便拿去吧。”
似乎见锦衣少爷一副不信的神情,他又笑着补充道:“不管是否服用,拿着总归不亏。实在不能信任我,随意丢弃也行。”
将话说到这种程度,便是毫无服用之心的少爷也无言将其收进囊中,剩余四人皆好好地道了谢。
对踏入仙门似有执念的乞儿当即打开瓶塞取出一颗小圆丸放到嘴里吞下去,一息后果然有股热流从胃部涌向全身,好似饱餐了一顿似的,身心都获得满足,令其眼眶隐有热意……被邪修抓走对贾铁心与其余三人或许是灭顶之灾,可对常年吃不到饭的乞儿来说,却是件天大的喜事。
即使女修真有不轨谋算,当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
沿着卓英所指方向前行百步,他们几人从那一排空屋中挑选了房间。
锦衣少爷头也不回地打开正中间的房门踏了进去,千金与随从自然选其左右,乞儿和贾铁心则各自选了更两侧的位置。
厢房布置得简单,仅有床榻、木桌和衣柜三件家具。房内未点蜡烛却很明亮,贾铁心打量一圈没能找到光源,猜测大约是凭借某种法术凭空制造出来的。
衣柜内果然如女修所言有几套常服以及男女的贴身衣物各两件,一开始她还担心不合身,去女浴池洗完身子穿上后发觉衣服竟自动贴合了身形,很有修仙地盘的风范。
从浴池出来时,贾铁心意外与千金擦肩而过。
瞧其眼神明显在想事情,可注意到过路人后依然体现出了十足的教养主动问候,并简单寒暄了几句。
“我姓冯,名秋水,前月刚过十四生辰。还未问姐姐芳名?”
“贾铁心。”她回答,“你我同岁,不介意的话便直接以名相称吧。”
冯秋水自然同意,先把自己的家世背景一句带过,又问铁心家住何处。
这没什么隐瞒的必要,贾铁心就如实道出。当然,她不觉得自己家这种小村子有多少知名度,便提了嘴附近的镇子帮助理解对方地理位置。
“哎,原来你住在那里。前些日子我还随家里去过,说不定我们曾在无意间有过面识。”她点到为止并未继续攀扯关系,话锋一转又问,“铁心今后有何打算?卓英前辈是救命恩人,又耐心将诸多事宜讲给我们听,不似坏人。但……若要说留在此地,我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贾铁心一听便知她想套近乎探听消息,面对当下的情况,多打探打探倒也算合理决策。
“我还未决定,不过最终应该还是会留下修道……毕竟都无处可去了。”
兀自苦笑一声,未等冯秋水安慰,她又继续说:“我知你与那小公子应是相识,也并不全然相信卓前辈话中种种。可事已至此,与其多番怀疑,不如付出些信任。不管后来如何,当下总归能好受一些。”
昔日千金怀里还抱着整洁的衣物,闻言垂下眼帘沉默了半晌。
“在卓前辈与你眼中,我与陈公子的作为大约极其可笑。对救命恩人口出狂言、多番试探,尤其对方还是位能通天的仙人,自不量力也该有个限度,呵呵……”
千金自嘲地笑了笑。
“他怎么想,我并不知晓。可经历过那些事情,想必他也受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来做点什么来缓解心中的惶惶不安。”
再抬起头时,冯秋水脸上的盈盈笑意已然淡去。
“不过将情绪发泄于恩人身上终归不好,这一晚,确实该仔细想想今后的事了。”她复又莞尔,“铁心姐姐,明日再见。”
“明日见。”
沐浴过后,再倒出一颗丹药服用。
躺在被褥里,感受蔓延至全身的温暖与饱腹感,她缓缓阖上眼。
本想趁此独处的机会整理心绪,思考未来的安排,然而后脑勺一沾枕头就直接睡至天明。她在这里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平时天不亮就要起来和父母一块儿吃饭干活。
结果遭逢大变,反而在陌生环境里睡得比平日都晚……大约是昨日实在太累的缘故。
下床穿好干净的新衣服,至于打满补丁的旧衣,被她叠好放在了柜子里。
贾铁心推开房门,蒙蒙亮的天际有一轮旭日。
至少,还有‘明日’。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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