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车库搭乘电梯到门诊楼2楼。刚踏出大厅就看到了满屋子的病号。在我的左右,有手臂套着支具手上插着四五根外固定钢针的中学生,有拄着拐杖穿着宽大拖鞋整个脚板到小腿都被石膏包裹着的民工,还有手指被绞肉机绞伤的中年妇女。时不时会有轮椅和担架车推着病人经过。有些患者的状况跟当年摔断双手的王媛差不多,轻轻碰一下就是一阵惨叫。
G市第四人民医以前也叫G市骨科医院,虽然这些年已经发展成一所综合性三甲医院,不过说起四医,最有实力的当属骨科。所以四医的骨科门诊总是人满为患。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绕过这些病人随人流走到【骨科I骨关节科、创伤骨科门诊】诊室的走道上。
走廊的墙壁上挂骨科医疗资源配置的各种介绍和医生们的蓝底照片。我一眼就看到了吴越临。他这张证件照拍得挺不错的,照片中的吴越临头发浓密眼眸深邃挺鼻薄唇,显得俊雅高冷。他的照片在第一排第二个。挂在第一个的是肖重的爸爸肖凌峰。他五官刚毅面容却不乏亲和,金属框架眼镜下那双眯眯眼不笑似笑,一头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与前面这两位相比,后面挂着的4位副主任医师、2位主治医师不是秃顶就是地中海。这照片挂得真是一言难尽,要不是知道吴越临也是个秃顶,别人还以为选科室主任的标准是头发浓密呢。肖重的照片挂在最末,跟他爸也算是一头一尾,头尾呼应,那两张脸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双肖家祖传眯眯眼尤为显眼,也难怪肖重在四医呆得如此痛苦。我看着肖重的发量,有点儿小吴哥当年在J市规培时候的感觉,发际线后移明显,我不免为李媛捏一把汗——腹肌没长出来,头发又快没了。
我又扫了一眼科室每年门诊接诊数量以及各种类型的手术数量。正看着,忽然被旁边人撞了一下。是一个拿着手机准备拍照的年轻女孩。她被路人推撞,没站稳就扑倒到了我身上,女孩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芳香,带着阳光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对不起姐姐。”
“没关系。”
我微笑着,目光迅速打量过女孩。女孩约莫十**岁的模样,身材高挑,体型偏瘦。穿着黑色T恤衫与一条紧身七分裤。天鹅颈,四肢修长,皮肤白皙,一头长发团在头顶梳成个丸子。在这个女孩的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和她年纪相当,身材打扮都非常相似的姑娘。那姑娘的腿似乎受伤了,左腿膝盖上戴着护具,手里还提着X光片的塑料袋。
“好了没有?”左腿戴护具的女孩表情有些羞涩的问另一个。刚才撞到我的女孩举起手机,对准了吴越临的照片翻拍了好几次。不知道是手抖还是手机不行,都拍糊了。
“不行,我的也不行。像素太低了。”
我举起手机,对准了吴越临那张工作照翻拍了一张。随后走到两个女孩面前。“扫我微信,我发你原图。”
“啊!姐姐!谢谢你。”女孩十分激动的扫了我微信,小心地保存起我发送过去的照片。一再道谢。
“小事一桩。”我笑了笑,问:“你们喜欢这个医生?”
腿上带着护具的女孩眉目含羞地点点头。我熟络的跟她们攀谈起来。
俩漂亮姑娘是G大舞蹈专业大三学生。左腿受伤的的小王同学去年参加学校组织的民族舞商业演出突发意外,导致左腿髌骨粉碎性骨折。他们先去了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医生看了片子说碎得太厉害了,内固定术预后不好,可能需要置换人造髌骨。但置换人造髌骨费用高后遗症也非常多,感染、疼痛、关节不稳等等。以后能正常上下楼梯都很困难,兴许一辈子都无法蹲着上厕所,只能坐马桶。也可能变成长短腿、粗细腿。无论如何,跳舞是不可能了。
小王同学很绝望,她才21岁。她从5岁就开始学跳舞,参加各种比赛、考级、演出,家里人倾尽一切的培养,她自己从小到大付出的所有努力,皆因一场意外尽毁。这时候家里亲戚推荐他们赶紧转院到四医,找到了吴主任。事关一个小姑娘的未来,吴主任也是尽心竭力。当天专程拿着她的片子、病历与国内知名专家进行了网络会诊,在最短的时间内制定出手术方案,给小王同学做了髌骨钛合金固定术。吴主任非常重视术后恢复,一再向小王和她的家属强调术后复建的重要性。为她提供了非常多的帮助。
现在术后一年,小王同学行走、上下楼梯、起蹲跑跳基本都没有什么障碍了。虽然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但也已经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小王同学说,她以后大概率做不了专业舞蹈演员。但多亏了吴主任,她现在还能完成一些基础的舞蹈动作,可以在舞蹈学校做老师,教教小朋友跳舞。
这次小王由同学陪伴来医院复查。一路上她滔滔不绝地跟同学讲述着她手术后住院期间的事情。
她说吴主任很温柔又很有耐心。手术前他尽心负责研究手术方案,手术台上风趣幽默地开着玩笑安抚着她的恐惧。而手术后的吴主任,对她来说就像“鬼”一样恐怖。
因为手术后,为了防止关节腔粘黏,导致关节活动受限。术后第二天,就要求她伸屈活动关节。那实在太疼了。简直疼得要死。她稍微动一动膝关节就肿得像馒头一样。规培医生和管床医生都不忍心了,对吴主任说,“她关节都肿成这样了,今天就让她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吴主任非常严厉地说,术后不活动,时间越久,关节腔粘黏越严重,活动起来就更加困难。90度都弯曲不了,那你以后只能蹲马桶了。下楼梯需要关节伸屈多少度,你自己算算。
他让护士扔几个冰袋给小王。“如果还想跳舞,冰敷一小时,自己接着来。”
于是小王同学忍着巨大的痛楚,一边哭着一边活动自己的膝关节。她从小练舞蹈,各种软开,也疼。她自以为自己坚强,可面对如今的痛,过去尝过的苦似乎都不值一提。
那阵子温柔的吴主任最常对小王说的话就是:“你今天关节伸曲到多少度了?如果自己做不到,那就我来。”
他真来。并且每一次来都下死手。小王疼得惨叫连连,额头与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她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恐怖的疼痛。痛得让人喘不上气。
自此,小王对吴主任形成了生理恐惧。每次看到他温和地笑着问,“今天关节弯曲多少度了?”她就吓得瑟瑟发抖,甚至于后来只要看到白大褂从病房门口走过,她都忍不住发颤。
那些护士还会故意吓小王,在她面前哼着自创小曲“他来了,他来了,他双手插兜查房啦。”
现在小王的腿恢复状况很好,她在网络上与一些和她病情类似的病友有过交流。有一些人骨折情况还没有小王严重,手术也是成功的,可是现在腿不能屈超过90度,上下楼梯很困难。这时,小王才真正意识到,吴主任不只是帮她做好了手术,术后恢复时他对她的“狠厉”更是救了她一辈子。
这样的一段经历,对于小王来说应该是毕生难忘吧。她忘不了这段经历,自然也对这段苦难历中伸手拉她走出泥泞的俊雅医生念念不忘。21岁。多好的年纪。
5号诊室旁的电子屏幕上也挂着吴越临那张照片,屏幕下方是患者就诊排号信息。
此时,诊室门刚好被一个手持X光片的复诊患者家属推开。两个小姑娘连忙凑到门口。而我跟在她俩身后也凑了上去。我见吴越临穿着白大褂坐在里面,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指着片子里的图像正对一位腿部受伤的患者说着什么。我发现吴越临的头上竟然没有戴假发片。在食堂分开时,我分明记得他戴了啊。
小王的同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怎么也是个秃头。”小王没有说话,她手里拎着X光片的口袋,双手交叠着置于心口。目光紧紧地看着诊室内坐着的白大褂。仿佛一秒都不想错过,就那么痴痴地看着。
几名患者家属看见诊室门被推开立刻拿着病历、片子或推着病患围拢上来。我被涌上来的人挤在一边,隐约听到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在小声议论,说五诊室这个医生长得可真帅,年纪看着也不大,头怎么就秃了。有人指着门口的电子显示牌说,这是主任医生,能做到主任,要么白头发,要么没头发。旁边一些患者闻言纷纷笑了起来。还有一些人听到议论声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诊室里瞅。我也伸长了脖子从人群的缝隙努力往诊室里瞟,吴越临对门外的议论声似乎并无察觉,他将X光片挂在观片灯上,专心跟患者交谈着。
九年的时光改变了他,我记得在J市第一人民医院规培的时候,他对病人说话总是特别温柔和善,埋着头腼腆微笑着。但此刻的他却有些像当年的张翱,表情认真,态度冷淡,就像戴上了一张职场假面。
这时,一名护士走了过来,她推开人群,让大家别堵门口。
“挂号的复诊的都扫码排队,没叫到号的坐回椅子上去。你们都堵在这里让医生怎么看病!”她说着重新将诊室门关好。“吴主任一周只有两个半天的门诊,排队的人这么多,请大家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叫到号再进去!没有叫到号,不论是初诊还是复诊,都不要擅自进诊室!”
兴许是护士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引起了刚才那位擅自进诊室的患者家属不满。那人对着护士大声吼叫起来。
“排半天队,就给看一眼,让去拍片子,然后又排队!那得排到什么时候?你说主任一周只有两个半天给病人看病,一个星期七天,其他六天做什么呀!”
这位大哥说话口吻很冲,态度也有些蛮横。护士大约怕引起更大的冲突。一时之间只能气鼓鼓的瞪那人一眼,没敢再说什么,赶紧走开了。
我见状笑眯眯地对那位大哥说:“大哥你别生气,人家是主任嘛,跟我们这些底层打工人能一样吗?主任一周只上一天班。剩余六天肯定是到处吃香的喝辣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他身后那些或打着钢针,或上着钢板的复诊患者。“也不知道大家的手术都是什么人给做的。这位大哥,你说呢?”
“我的手术就是吴主任给做的,吴主任很认真负责的。”一位大婶说。
很快,包括之前那两个小姑娘在内。走道上好几位复诊的患者都纷纷响应,表示他们是也是吴主任给做的手术。
“什么脑子啊,以为医生上班只是坐在门诊看病吗?”一位戴眼镜的病人家属不屑地笑了笑。于是之前说话很冲的那位患者家属不敢再嚣张了。他扶着病人灰溜溜的走到角落里的椅子上抱手坐下。
“厉害了姐,一看就是老阴阳师!”小王的同学拍着我的肩膀,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还有多久到你?”我指了指排号问小王。
小王计算了一下说,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
“你想跟里面那位吴主任合影对吧?”我笑着问她。作为一个淋过雨的人,小姑娘这点心思,我简直不要太懂。当初狗屎毕业要去B市,我不也就这样,想着法子琢磨着,怎么才能与他在我们相识的这所学校里,最后留一个念想呢。
小王耳根子一红,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打算去邻市的舞蹈学校工作。如果她的膝盖不再出什么问题,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找吴越临复诊了。她也很想找他拍个照留念,但是这里病人太多了,不方便。
“拍个照耽误不了几分钟。如果你怕影响不好,我给你支个招。”我对小王讲,四医大门出去右转20米,有个打印店,那里常年售卖各种已经制作好的锦旗。
“什么妙手回春、仁心仁术之类的,要什么有什么。你挑一面合适的,等叫到号了,你拿着锦旗走进去,这面锦旗就是你的护身符。只要你捧着锦旗,你想挨近一点也好,想握个手也成,甚至来个拥抱都可以。让你同学机灵些,准备好手机赶紧拍就行了。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懂吗?”
小王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感激涕零。此刻,我就是她的亲姐姐。
5号诊室的门又打开了,大约是叫号系统出了问题,吴越临走到门口叫护士。我回头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我冲他笑了笑。他眼里有疑惑,但没有时间释疑。
“那我先走了,拜拜!”
我对小王他们挥挥手,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吴越临,这话也是对他说。
离开满是病患的走道,我哼着小曲走进停车场,脚步轻快。看了看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接着打开微信通讯录,找到那个红色吴字头像。
“抽个空档把假发片戴上吧。”
隔了十来分钟,我收到回复。
“为什么?”
“好看。”
我回复这两个字的同时,将手机里翻拍的那张证件照设为手机壁纸,然后截图发送给他本人。
“偷拍别人证件照这件事我已经很多年没干过了。今天真开心。”
发送完这一条信息,我心满意足地驾车离开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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