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了微信实时定位分享功能，将手机扣在车载手机支架上。很快，我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两个小圆点，代表着两个人的实时位置。当我启动车子出发，小圆点立刻随之移动。代表吴越临的位置圆点，停顿了一阵之后，也很快朝着我的方向移动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双向奔赴吗？
我心里想着，嘴角扯出一个笑。看了看前方的路况，不由地加快了行驶速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比他先到。
临近午夜，道路空旷。再加上一路很少遇到红灯。我的车很快就停在了十九中学左侧的一条巷道内。我打开驾驶位的车窗伸头瞅了瞅，没看见吴越临的车。可是手机屏幕上的两个小圆点，分明已经重合在一起了。
我正纳闷着，副驾驶的车窗被人叩响。我放下车窗，对他笑道：“你别跟我说你是走路来的。”
“我打车来的。”
他说着直接拉开车门上了我的车。
吴越临身上还是中午跟我吃饭时的那身打扮。而我身上呢，比中午多了件衬衫。一模一样的白底黑条，就像是同一块布料上裁剪下来的两件衣裳。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巧合，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你违规了，你知道吗？”
当他凑过来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连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确定这附近有没有摄像头。
“我记得这里可以停车啊，这不还画着停车线吗……”
我这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我从车载支架上取下自己的手机。关掉实时定位，然后眯着眼睛翻了一会儿聊天记录。这才确定我确实是违反了某项昨天才定下的游戏规则。
“哎，你要不要这么认真……”
我拍拍脑门，这句无意识地抱怨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接着我解开安全带，侧身拥了上去。因为是在车里，空间狭窄拥挤，完全伸展不开。所以这个拥抱的姿势有些别扭。我不得不侧身勾着他的颈背，我的鼻尖几乎触到了他的耳垂。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我的关注点显然有些与众不同。我凑在他的衣领边吸了吸鼻子。在我的想象中，晚上十一点才下手术台的人应该一身汗臭味。以前肖重给我看过骨科医生的手术视频，钢钎、锤子、老虎钳，敲敲打打跟木匠、石匠差不多，真的是技术加体力活。这一天干下来人都该馊了吧。可我在他身上只闻到了淡淡的香皂味。就是那种老上海硫磺皂的味道。
“你竟然还抽空洗了个澡？这也太厉害了吧。”面对我一脸真诚的惊叹与佩服。吴越临显然并没有感到开心和骄傲，他推开了我，一只手扣在我的头顶上，像是要拍掉我的智慧一般，接连扣了三下。
“陈晨，你这人呐……”他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走吧，先去吃东西。”他说着，拉开车门下了车。
副驾驶车门打开的瞬间，一阵寒凉的夜风涌入车厢，吹散车厢内仅存的温热。
我笑嘻嘻的把车子熄火，下车落锁，紧跟在他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拽了拽他的胳膊。
我指着第十九中学的牌匾对他说，我高中就在这里读的，这附近我很熟。接着我如数家珍地告诉他前面巷子里的夜市小吃摊有什么好吃的。椰汁黑糯米冰粉、竹签烤肉、骨汤汤菜、铁板烧……
可是我很快就被打脸了。这条巷子，越往前走越黑。空气中没有熟悉的烤肉香味，也没有一排排亮着灯光的夜市棚子。
呃……
“你有多久没有来这附近了？”他问我。
多久？我努力思索着，上一次跟几个朋友在这里吃宵夜，好像还是大二暑假回家的时候。大学在外四年，跟着狗屎去B市三年。回到G市之后忙着创业。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十九中附近了。这里完全变了样。
我看到前面有一家24客，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跟便利店员打听之后才知道，这几年创卫，巷子里的夜市小吃摊早就取缔了。这个时间，这附近根本没有食肆营业。正当我考虑要不要买方便面让她给我泡一下的时候。便利店店员似乎想起什么。说以前开在十九中侧门边上的那家砂锅米线老板收摊很晚，她让我去看看，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吃得上。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真是不想再往前走去找东西吃了。可我看了看站在侧身形笔挺的吴越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我们的运气还不错，那家砂锅米线店还没有歇业。当我走进店内问老板，“还能煮两个砂锅吗”的时候，老板一眼就把我给认出来了。说，哎呀妹妹，好久没看见你了。我开玩笑对他讲，你们做生意的对谁都说这话吧。老板笑道，哪能呀，香菇肉丸子米线对吧？你放心，绝对不会再让你吃到虫子了。
点餐付款之后。我和吴越临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
他问我吃到虫子是什么梗。
“我跟肖重的老婆是高中同桌。有一次我跟她在这家店吃米线。香菇里面不是经常会有那种香菇虫吗？当时米线端上桌，我们刚吃了两口，发现李媛……就是肖重老婆的那碗米线上漂着一只香菇虫。就叫了老板。老板看到之后，马上道歉，说重新给她再做一碗……接着，就想把李媛那锅有虫子的米线给端去倒了。我想着，就一只虫嘛，高蛋白……”
“所以你两碗都吃了？”
“嗯，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到晚老觉得饿，总是吃不饱。”
我俩正聊着，老板端着托盘走到我们桌前，将两碗刚煮好的米线摆上桌。白色的陶瓷盘子托着热气腾腾的黑色的砂锅。一个勺子一双筷子，还有一个蘸料小碟。
“小心烫。”老板嘱咐着，他似乎一直在听我与吴越临的聊谈，忍不住插话道：
“妹妹，我记住你，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吃了两碗砂锅。你们学校能吃两碗砂锅的丫头不是只有你一个的。我记住你是因为在那次之后，每次你来店里点砂锅，第一件事就是用筷子戳香菇，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虫子！”
老板一脸“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模样。吴越临埋着头扶额，肩膀一抖一抖的，很明显是忍不住了。我很尴尬。
我半开玩笑的对老板翻了个大白眼，笑道，您可真重视真细节，就这么一个动作能记这么多年！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在我刚处上的对象面前掉我面子，以报我戳香菇对他的侮辱。我突然就觉得，眼前这碗砂锅，它不香了。
“其实吧……这事都怪我爸妈，当时他们看了一本什么书，好像一位小孩子考上哈弗还是剑桥的家长分享的教育经验。这破书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我妈看了之后说再富不能富孩子，不能让我日子过得太舒服，每天只给我五块钱。我记得那时候中午吃一碗砂锅三块五毛钱，我还得吃早餐不是吗？五块钱根本不够，我是真的吃不饱，并不是想占老板便宜……”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越描越黑。”他笑着，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快点吃吧。已经很晚了。”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埋头吃砂锅。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吃两碗都吃不够的砂锅米线，味道分明没有变，现在却连一碗都吃不下。我跟吴越临起身离开的时候，砂锅里都还剩下不少。走出砂锅店后，我回头远远看向那位正收拾碗筷的胖老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亏他记着我这么多年呢。
“你忙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吧？上车，我先送你回家。”
我一边说，一边摁了一下车钥匙，车灯随着“嘀”一声亮了起来。下一秒吴越临却握住了着我拿车钥匙的手，他轻轻勾勾手指，挠得我手心一痒，等我回过神来，车钥匙已经被他给勾跑了。接着，他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
“喂喂……这可是我的爱驹，你怎么能夺人所爱呢？”我笑着追到他身旁，还想把我的车钥匙拿回来。但他已经把安全带系上了。我无可奈何，只能绕到副驾驶开门上车。
“你开着我的车送我回家，然后自己再打车回去那都几点了。你真的不累吗？”
吴越临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调了一下后视镜，车子缓缓起步，转出巷口，进入主干道。随着车速变快，凉飕飕的夜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扑在他脸上。我听见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然累，累死了。”
他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语调轻松平静。
“前天是大夜班，昨天早上查完房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的。最后也没睡着，就眯了一小会儿。然后昨天晚上，也是弄到很晚才睡，今天就更别提了……”
他说着，侧着脸看了我一眼，笑了。
“看到你微信叫我小吴哥，我挺开心的。我给你递了根绳子，你肯顺着爬，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我心中一动。
原来如此。“小吴哥”这三个字，是他给我扔的绳子……
我低头笑了笑，立马抓着绳子往上爬。
“小吴哥，我刚才心脏咯噔一下，跳慢了半拍诶……”我用故意夹着声音跟他说话。
他眯了眯眼，然后平静地说，“哦，你那是早搏了。”
………
当时我特别无语。我说，你这样，不怕自己辛苦一场，付出拿不到应有的回报吗？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吴越临目视前方，专心开着车，语调十分平常。
“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在这个社会上是一种常态。想做一件事情，你觉得值得做，就去做。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做之前就期待丰厚的回报，失望是必然的。”
我听完吴越临的这番话，原本还有些憋闷的心里忽然松快了不少。我忍不住夸他：“你心态可真好。”
他笑了笑，“练出来的，心态不好干不了我们这行。”
我忽然想起了肖重。然后对吴越临说，“吴主任，你这么好的心态，也跟肖重传授一下呗。他EMO了。”
接着我俩聊起肖重来。吴越临说规培、住院医师确实很辛苦，说到底都是因为医疗资源紧张，医院用人缺口太大。医院的头部占据着绝大多数的资源和利益，分配到底层的少之又少。那些花了几十年时间成为头部的人，怎会愿意割掉自己的利益？即便有人愿意，也会被其他人边缘化，毫不留情地踢出去。他们会说，我们当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呀。
规则是头部制定的，大家都很清楚，只要有缺口，自然就会有人填上去。早些年本科、中专进医院，有机会一路从底层爬到头部。而今，为了能成为头部，底层已经卷疯了。
相比很多人来说，吴越临自己也罢，肖重也罢，他们的运气已经算非常好的了。
肖重的爹是病区大主任眼看就要提干了，肖重二十七八岁专硕毕业没几年就当上了住院总。而吴越临的一些师弟师妹，多的是在大医院规培，每日勤勤恳恳当牛做马没有一句怨言，三年之后却没有机会像他一样考进三甲，最后只能退求其次，到县级医院工作。
运气好的，可以像吴越临这样，换个更小地方勤勤恳恳当牛做马往上卷。运气不好的遇上个“刀霸”主任，到了三四十岁都没有机会独立做一台二三级的手术。对于一个外科医生来说，算是废了。
“人不能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只能先走好脚下的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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