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三面——潦草少年
“I’ll be standing right here
我会一直守护你
When we’re all alone
当我们孤独时
Give me your shaking hands
请让我抓住你的颤抖的手
I won’t let go
决不离去”
车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寂静的让人心痒，周烬率先开口，“你以前是不是很讨厌我。”语罢，又道，“是不是很厌恶我？”他加重了语气。
许潍都有些懵，拧眉问道，“怎么说？”
“不知道。”周烬看过来，“总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我，有距离感。”
许潍都偏头思索了片刻，郑重其事道，“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当时只是有点怕你。”
……
那个时候，他俩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许潍都是乖乖女，除了学习，她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不怎么和男孩子讲话，遇到那些不爱学习喜欢打架骂人的同学她基本漠视绕着走。
所以，当成为辅导班的助教，近距离，不可避免的接触“这些学生”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怕的。
她带着世俗的偏见，不知道这些孩子的拳头什么时候挥向自己，而她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担心自己不能服众太过尴尬。
所以，她怕，起初怕的是他们存在于她臆想中顽劣的性情和粗暴的拳头。
但在这群孩子中，她更怕周烬。
周烬的眼睛很亮但也很野，总是似笑非笑，不同于那些情绪肢体一致的学生，你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更不晓得他下一步举动是什么。你觉得他尊重你，又觉得他的眼神与笑容充满玩味。
那个年纪的他们最是热血方刚了，可以说他们抓不住生活的重心，也可以说是江湖义气快意恩仇，几乎每隔几天脸上就挂了彩。
大多时候，他们这个样子不会让人看了心疼，顶多可笑。
唯独有一个学生，许潍都对他是既心疼又关心。
那孩子叫李印，父母离异且不知所踪，身边只有一位对他关怀备至的奶奶。奶奶每天蹬着山轮车来送他上学，他就坐在后面低着头，呆呆的，好像永远看不到奶奶脚下的吃力和满是沟壑的脸上淌过的汗水。
初印象是他奶奶从掉了颜色的塑料袋里掏出了一大把零钱，几块几十的给他交着不算便宜的学费，让人看着实在是心酸，最后舅妈象征性的收了几百。
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依旧每天都低着头，沉默的啃着铅笔头，他学东西很快，但懒于动手下笔，时间一长，学到的东西寥寥无几。
但许潍都不自觉的对他倾注了许多关注，希望他能真的学到东西，对得起他奶奶的付出，也为破败不堪的自己谋个略显明亮的前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和周烬他们玩到了一起，他的脸上不再只有沉默，开始有些笑容，有时候在自习课上还会附和着周烬他们闹得动静笑出声，会在许潍都瞪他的时候哼哼唧唧的讨价还价，“老师，你也别管我啊，他们也闹了，老师你偏心周烬。”
气得许潍都一点办法都没的，但那个时候她在筹备考教资，内心里做着伟大园丁的梦，只得按捺下怒火，压着声音劝李印，“你也不要被他们带偏。”
偏就这么巧，敢情周烬是会读心术还是顺风耳，周烬斜着身子坐在桌前，一手拖着脑袋，一手敲叩着桌子，笑意冷冷的绕着舌尖，“老师，你偏心。”
一句话，给许潍都整不会了，她的心思无处遁形，但还是嘴硬道，“我没有，一视同仁。”然后搬着凳子坐到周烬面前，背挺的溜直，“我看着你，给我写。”
周烬笑着上下看她两眼，还真乖乖写起了作业。
周烬似乎是这群小屁孩的头头，他安静了，别的学生也听话了，那节自习课出奇的顺利。下课铃一响，他就抬手将作业推到许潍都面前，动作随意且不屑，“老师，看见没，我也是很乖的。”
然后他站起来，伸了伸拦腰，撩起T恤下摆扇了扇，许潍都本来抬头看他，他那精瘦的腰以及腰间诡异的伤疤红痕映入视线……
“哎！”周烬像是发现了什么，当即放下T恤，嬉皮笑脸的，欠揍极了，“老师，您再看不该看的，收费！”
许潍都又气又羞，当即红了脸，后来好几天都没再搭理过他，但他像是上瘾了，每天贱兮兮笑嘻嘻的逗她。
“老师你怎么一看我就脸红啊。”
“姐姐你怎么不敢看我了。”
他那个小团伙好像是获得了他的授意，周烬一逗她，他们就在他身后嗷嗷的起哄，羞得许潍都脸更红了。
他们这群学生似乎找到了新的关注点，每天以逗她为乐，许潍都也不敢告诉舅妈，一来觉得他们的玩笑开的过于羞耻，她那时还小，总觉得她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二来怕他们真的因为她受罚，她心软，罪不至此。
事情的失控是从许潍都目睹了周烬他爹暴打周烬开始。
那是一个周天，天很热，姥姥空调不耐受，许潍都热到要昏厥，便打算骑车去镇上书店蹭空调。
远远看过去，一堆人围着周烬家的小卖铺，二楼窗户处，周烬后妈伸出半个身子搁那儿骂街。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是周烬在和一位中年男人互殴。
周围人挤挤泱泱的，议论纷纷，伴随着楼上女人歇斯底里的怒骂，许潍都终于弄清楚了。
原是周烬他爸同他后妈打架要钱，周烬看不过出手了，战火就此蔓延到了他身上，担心殃及到后妈，周烬在外面锁上了门，不让他后妈出来，所以就有了父子俩门外混战，后妈逼不得已只得在楼上狂卷他爹。
许潍都从人群中远远望过去，瞧见周烬就像一只小狼崽子，没有老狼那么大的力气，但是他足够灵活矫健，五个搏斗的来回中有那么两次能够击中对方，他咬着锋利的牙，眼神恶狠狠的，一口下去，虽不能连血带肉的连根拔起，但是血淋淋的伤口成片成片的足够触目惊心。
虽然周烬始终在这场战斗中不占据任何体力上的优势，但他一点都没有感受到痛。许潍都分明从他抖动的脸部肌肉和不服输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兴奋。
他有一种反击抗争的爽劲，有一种挑战父权伦理的快感，那种直面而来的感觉，许潍都解读为：什么君臣父子，我已经成长到足够和你抗衡，未来我只会更强，而你，早晚有一天再也挥不起你的皮带。
可是，就当周烬瞧见人群中的许潍都时，他突然泄劲了，原本因为嗜血而狂吠的眼神瞬间就平息暗淡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望向许潍都，莫大的绝望和挫败从毛孔里散发出来。
他在怕什么呢，还有他怕的吗。
许潍都望着可怜兮兮倔强的立在那里被皮带一遍遍抽打的周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她想不出他突然停下来的原因。
人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骚动，像许潍都一样，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举动，但是所有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嘴唇上下动动而已。
中年男人得逞的笑了下，以为周烬惧怕了，手里的皮带挥舞得更欢了，仿佛鞭打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块石像，石像没的感情，他更没有。
许潍都看不下去了，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将周烬挡在身后，气血涌上头来，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蒙，护住周烬的身子开始发麻发抖，不经意间贴在他手臂上的手心凉津津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你再打他，我就报警。”
周烬他爹手指指向许潍都，毫不留情，“你谁啊？滚开，警察来了我照样连你一块打，信不信？”
他一出声，许潍都感受到身后的周烬有要往前走的举动，当即反手扣住他的手臂，攥紧。
或许是他的手臂太烫了，正好中和了她的冷汗，她反而镇定下来，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是他的老师，镇中的校长是我舅妈。”然后冷笑了下，眼睛微微眯起，“校门口的经营权在谁手里你不会不清楚吧，我有能耐也有话语权让你家小卖铺关了信不信……”
打蛇打七寸，你讲武力你讲警察，这些都不足以让他惧怕，他怕的是失去收入，没有了花天酒地的资本。
周烬他爹凶狠地瞪了许潍都一眼，周烬见状又往前挪了半步侧出半边身子，他爹的皮带往人群中一甩，怒气都撒了出去，“都他妈给老子滚。”
人群散了，许潍都渐渐冷静下来，她才感受到头顶无比暴晒的太阳，后背湿乎乎的都是冷汗，整个人还处在眩晕的不真实中，她抬起眼皮看了周烬一眼，有气无力的，“走了。”
“那我呢。”周烬望向许潍都，眼神悲怆可怜。
楼上又开始了一连串此起彼伏的骂声，有家还不如不回，许潍都扫了眼他手臂上的红痕，叹了口气，“跟我走吧，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盛夏时节，即使是坐在湖边的树荫下，吹过来的依旧是暖风，再加上刚刚给他处理伤口，轻不得重不得的，许潍都后背沁满了汗，汗珠顺着脖颈流淌消散。
周烬望着湖边，眼神一片平静，许潍都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
两人几拳之隔，但周烬身上不知为何热气那么重，周遭都被他炙烤着，许潍都忍了又忍，还是往一边挪了挪。
周烬看过来，轻笑一声，眼底情绪不明，“怎么，嫌弃我？“
他那个表情，那个语气，似乎在两人的关系里他才是那个年上，许潍都在面对他的质问与直面时总是会有所畏惧，她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说啥，半天哼唧了句，“你身上太热了。”
周烬又笑了，不过这次笑声轻快。
他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抬手扔进湖里，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但是湖面还是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他说，斩钉截铁。
许潍都当即看过去，那时候的她还满是“惟有读书高”的想法，她饶有意思问道，“靠什么离开？”
虽是疑问，但是话里带了太多的情绪和意味，周烬是不爱学习又不是傻，转过头，眼神戏谑，“许潍都你不要假正经 ，离开不是只有读书这条路的，你别看不起人。”
“我选择复读不过是全了我妈的心愿，我没想走这条路。”他又轻飘飘的往湖里丢了一颗小石子。
许潍都也不看他，垂眸看着湖面，一板一眼的继续说道，“你想离开确实有一百种方法，但是周烬，读书是最轻松最高效，甚至是最体面的一种离开方式。”
周烬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随后枕着手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晃来晃去，阴阳怪气道，“那是你这种人的想法，大千世界，英雄遍地都是。”
许潍都听出了他的轻蔑，也不气，只是浅浅笑了下，尊重且祝福。是啊，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她能做到善意的抬手指引，但绝不干涉。
她淡淡道，“那你加油。”
过于冷漠，过于高傲，仿佛他周烬不过路边的一条死狗，她扔口吃的，但绝不会发自内心的疼惜抚摸。
你算个什么东西。周烬想，许潍都一定是这样想的。
对啊，他算个什么东西，那么他这个坏东西亵渎一下他心里的神灵也是理所应当无可厚非的。他又想。
周烬腾的一下坐起来，直愣愣地看过去，许潍都茫然回头，“怎么了？我说错了？”
“没有，你说的很对。”周烬毫无意识地回了句，然后双手撑在地上，以不可抗拒之力倾身吻了上去。
明晰权责关系，建立利益回避制度，不允许教师和学生恋爱，是对教师职业伦理的必要规范……正在备考教师资格证的许潍都脑子宕机了，除此之外，别无想法。
至此，许潍都哆哆嗦嗦地捧着饭碗，邋里邋遢丧眉搭眼地过完了最后一段惊心动魄谨小慎微的打工日。
且，每每逢面周烬，许潍都必上演仓皇逃窜的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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